
母亲的岁月·父亲的佛乘
一、母亲的岁月
母亲走的早,没给我们留下敬孝的机会。
一生辛劳的母亲,没能亲眼见到儿孙满堂和丰富多彩的日子。
撕开发黄的油纸包裹着的记忆一角,一层一层犹如剥开的洋葱,母亲的每一抹笑,总是令我泪流……

那时候,儿女多,意味着“罪责”大。作为侯家的长孙媳妇,在母亲的字典里,或许只有不舍昼夜的操劳,才能打开未来获取幸福的密码。她一双巧手,养育七个儿女;她用一架纺车、一台织布机、一把剪刀、一部缝纫机,夜以继日演奏生活,吱扭吱扭,嘎吱嘎吱,哒哒哒哒……在这些无尽的音响中,母亲在不停地穿梭岁月,边敲打着无休止符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一盏灯火,几多寒暑,月光把母亲的剪影贴在我儿时的窗户,坐在冬夜里土炕边的母亲,手心蘸一点唾沫,哧溜哧溜搓着一串串麻绳;飞针走线纳着一双又一双鞋底。而嗡嗡嗡的纺线声,时常惊扰我童年时黎明前的梦。
开春了,生产队里的劳动不能缺席。母亲起早贪黑,将纺下的一摞摞线团,三绕两绕舞蹈似的拐成一打打等量的线圈。
一件新衣服的工序多,接下来是浆线。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全民困难时期。母亲拿牙缝省出的米面熬浆糊,我拉风箱帮烧火,乘母亲出去的空当,总要偷偷抿一点。后来曾怀疑,自己变傻是不是偷吃浆糊的缘故。
浆糊熬好,倒在几个瓷盆的棉线上,母亲圪蹴下,依次各个盆轮番揉搓,直至完全溶入渗透。母亲头上的汗珠,滚滚滴落在我记忆的深处。
织布的程序环环紧扣,母亲的岁月里没有消停。队里上工回来,母亲又坐回纺车辘线,几十个戳子风车一样,转了一轮接一轮。然后择日基线,因为这道工序需要场地,也不能中断。
母亲娴熟地排兵布阵,戳子排列在两米多长的下炕,线头从顶上机杆的吊环穿下来,寄放在一头的纺车上。上炕两头摆几行砖头。母亲便手拉长线、脚下生风、前来后去,一道S型的布线即成为风景。
之后,穿挡梳线,我成了母亲的好帮手。母亲低头躬腰梳理,我负责卷帘,上院至下院,近二十米的距离,母亲跑了一趟又一趟。
穿过时光幽闭的洞口,那里去找母亲清闲的日子?
只见母亲飞梭如箭,一天能掼三丈布。母亲踏缝纫机的时候最美,齐耳短发遮不住风霜,但母亲也有自己的芳华。
母亲很聪颖,可惜没能上学。1956年碛口街道办民校扫盲,母亲挺着大肚子参加了识字班。

母亲的舞台不大,却为我们姊妹七个铺就了各自最初的舞台。五十一年的人生,母亲风雨兼程,有过伤心,受过委屈。直到1986年的秋天,被病魔掠去。
可恨时光不能回头,真想陪母亲好好唠嗑!
二、父亲的佛乘
“咱爹的三周年正好是清明。”
“爹活着时没拖累咱,身后的一切还安排得这么巧。”
“是啊,有哪座山比爹的恩情更重?有哪条路比爹的爱更长?”
姊妹几个叹着气,不无感念。
2018年清明,父亲坐在床上写作。我们起身回侯台烧纸,父亲抬头目送并嘱咐路上小心。
年前,父亲因肺部感染呼吸困难,坐轮椅进了医院。治疗半月好转。除夕输完液回家,四代人欢聚一堂。
父亲很珍惜眼下的一切,戒了烟酒,自创了一套老年保健操:前后左右转脖子、伸臂搓手喊嗓子。
父亲说:小海(三弟)七旦(小弟)得往回挪,不能让他们的孤魂漂泊。
农历正月28日是父亲82岁生日,一家人围坐在他身边,饭菜简单,其乐融融。席间,父亲宣布了祖传的房屋与宅基分配事宜。
父亲记挂着天暖了得回去收拾老屋边窑,以备后用。也不时写作。天气好时,自己拄拐杖出门晒太阳。有时提个小马扎到街门外放眼。
万万没想到清明那天还精神矍铄的父亲,仅隔两天就走了!
不是我好沉思默想,是父亲留下的爱太深沉——他选择春天里为自己画了一个圈。乡下人说:早上走,三餐都留给了儿女;头七是周末,二七、三七……七七都是周末,奇巧的是百日祭依然是周末。忽然忆起父亲的小名叫福周,难道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
但父亲并不迷信什么,一生铁骨,正直耿介。
母亲走的那年,二老刚知天命。母亲撒手人寰,父亲两眼迷离,一脸无助,背转身抹去泪痕,又扛起重负——三弟四弟尚未成家,小弟刚入志学之年,大嫂离异丢下俩不懂事的女孩。
父亲没有倒下,做凉粉,卖碗秃,哺育儿孙。迁居晋中,为公安写标语,给单位写对联,为生计无所不能。

十年,父亲含辛茹苦,一步一步蹚过那段泥泞路。
世事无常,生命亦无常。
1997年,父亲逾花甲,三弟矿难不幸殉职。老同志纷纷安慰父亲“您这儿子有魄力,好样的!”
父亲含泪啼笑,竭力掩饰内心的悲痛。此后,父亲潜心研究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八卦。
但父亲不怨命运,认定德行就是风水。大哥与父亲脾性相冲,父子俩老谈不拢。2010年腊月初七,大哥突然间说走就走了。
翌年清明,父亲才得知哀讯,是我们瞒住消息的。父亲颤微着身体,从老家回来,一纸疾书“哭天折我长子,泣地痛煞老父。”事实上,痛煞人的,又岂止是老父一人!
2012年夏末秋初,年近八旬的父亲执意独自回故乡老屋居住。
他一个人不仅生活自理,还维修了房顶。也不顾年迈体弱,把大门外荒芜多年的杂乱环境整理一新。上冬,在老屋土坑上,父亲自个买来红纸自个裁,用金粉兑汽油为全村人写春联。并亲自挨门统计所需数量,写好后再分送到每家每户。

2015年,父亲年届耄耋。原本喜事连连,孙子路路结婚,外孙女菲菲论嫁。谁能想到,腊月会晴天霹雳,小弟突然与世长辞。
人生三大不幸,父亲经历了四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接二连三。一个人的眼里,究竟能蕴藏多少泪水?!
父亲含悲忍痛开导我们,“你老娘说的对,一个人一个寿数,你们都想开点。”
殊不知,背过我们,父亲泪雨滂沱。
父亲把所有的悲伤寄于纸上。之前的那几年,父亲多在报纸上写毛笔字。有一年,父亲特意买了红纸,写对联送给离石的亲戚们。姨表叔一家喜出望外。
“家居绿水青山畔,人在春风和气中”,这是父亲留给我最珍贵的纪念。
父亲一介书生,五九年榆林师范毕业,分配榆林中学任教。七五年为照顾家中老小,从陕西调回到中阳车鸣峪——山西新建机器厂育红中学执教,七七年举家迁居至此。八三年顾及次子就业,提前退休。九二年随厂搬迁晋中榆次,后来离石定居。
父亲爱学习,关注时事。2017年开始,父亲着重写家谱,为此回村走访。
父亲耳不聋,眼不花,做事很专注。每天饭罢便坐在炕桌前不停地写。
父亲用文字延续着对故乡的爱,对黄河的爱,当然也是对我们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