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情似海忆祖母
文/方新平
打我记事起,就常听同族长辈说,你出世是婆婆接生的(沔阳一带旧时多称祖母为婆婆);你是无门槛养的;你是婆婆最疼的一个。其实,我家兄弟姐妹七个,都是我婆婆接的生,那个时代贫穷的乡村哪有条件到医院去生孩子,都是把剪子和布片之类用具放到锅里,用开水煮煮消毒后就拿去剪断脐带。不过到现在,“一个藤上七个瓜”都还活得好好的。至于说我是无门槛养的,确实是有来历的。1954年,长江流域出现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七八月份,江汉平原汪洋一片,政府将灾民都转移到汉江大堤上,蜿蜒百里的大堤上,芦蓆棚一个挨一个。我家就安置在长埫口集木场的堤上。我于农历七月二十一日降生在堤上芦蓆棚里(当然没有门槛),两边惊涛拍岸,救济食物奇缺,卫生条件极差,能活下来就算是命大的了。所以长辈们打趣地“骂"我是无门槛养的,就是喻指不是正常家里出生的“野孩子"。
父母之于儿女当然是恩重如山,祖母与其孙辈恰如情深似海。小时候,祖母疼爱我的点点滴滴,令我至今难以忘怀。
我们湾子里和我同年段的小伙伴五六个,小学毕业一放假,生产队长就安排我们去放牛,一般到上午九点,要将喂饱的牛牵回棚里,交给用牛的大人们去耕田。我是小伙伴中最调皮的一个,总喜欢把牛放到老远的老远的,快到九点的时候,就骑着牛,挥舞细竹条,向队里的牛棚奔跑,模仿一把电影里策马扬鞭的勇士雄姿。摔下来是常有的,有一次,重重地摔在了田埂上,腰被摔伤了。当时忍着疼痛回到家里,婆婆一边责怪我的“兀气”,一边马上去到后湾找土郎中问药,打听到地鳖虫可以治腰疼,回来后立即把灶台前的柴草一点一点地移动清理,终于抓到了上十只地鳖虫,然后按土郎中告诉的办法,将其放入盛有白酒的碗里呛死。之后祖母坐在我的床边,要我把它放在嘴里嚼碎后呑下去。我看到地鳖虫那深褐色的硬背壳、弯得有角度的硬爪,很害怕,说什么也不肯吃。祖母说,都是“恨病吃药”,不吃哪能好?无论她怎么说,我就是不愿意。看看实在没办法,祖母拿出最狠的一招:这样吧,我先吃,你后吃,我吃一个你吃一个,吃完后,拿糖给你“过”口,吃饭时还给你煎一个鸡蛋。说完后,马上拿出一个地鳖虫放到嘴里了,发出了“格、格、格”地咀嚼声,之后就慢慢地呑下去了,还张开嘴巴让我查看。我看她吃的时候不显得那么难受,也想腰疼快点好起来,就鼓起勇气,拿起地鳖虫,闭上眼睛,一口一个,一连吃了五个。祖母高兴得不得了,连连说,腰疼马上就会好的。其实,当时可能就是软组织损伤了,小孩子嘛,恢复也快,再说地鳖虫也是传统治疗跌打损伤的要药,没几天,腰疼就好了。但祖母那种为我“无病吃药”的以身示范,深深地刻在我儿时记忆屏上了。
我是家里的第五个孩子。当时的出生环境以及之后的贫困家景,决定了我的体质不可能有多好。加之我又喜欢邀约小伙伴们冲冲杀杀,制造有假想敌的战争游戏,每次一回到家,我这“司令”就是一身汗,一闹咳嗽接着就感冒。晚上也常流虚汗,总是比别人家的小孩容易生病些。祖母急在心里。她打听用一种特殊方法制作糯米粉,可以补小孩体虚,就立即着手不声不响地制作起来。首先是弄到了五六斤糯米,然后用粗白棉布做成一个带有紧口绳的袋子,将糯米放入其中,扎紧袋口,偷偷地放入带有人畜粪尿混合的土茅厕中,浸泡三天,然后弄出来,用清水漂洗多次,放在屋顶上日晒夜露,直至闻不到异味了,再用土钵焙炒至焦黄,用石磨磨成粉,弄给我吃。每天早上,拿一小碗放入糯米粉,加一小砣猪油,用刚烧开的水,冲调拌好后,让我趁热吃完。我开始不知道这糯米粉的制作过程,只感觉到这种粉子的味道有点特别,醇厚的猪油香还很诱人,总体口感不错。也许是吸收了天地之精华,可能也有点补益作用,一个多月后,我流虚汗、易咳嗽的毛病居然好多了。
六十年代初期,家里增至十口人,祖母操持全家生活压力更大了,一天到晚,不停脚手,象个不用鞭打的陀螺在运转,烧火做饭,洗衣缝补,喂鸡喂猪,有些事情她一人做不来,要我帮忙,如扎篱笆(从篱笆另一边递扎绳),搅把子(把稻草之类搅成麻花状,一人续草,一人转动把子,作为柴禾耐烧点),抬大桶粪去菜园施肥(她是典型小脚女人,挑不起一担粪),搅丝草(在河塘打捞水草),推磨、喂磨等等。反正做不完的家务,一段时间,我烦得要死,不愿干,哭过、闹过、逃过,但还是被祖母一咋一吼地镇住了:清晨一睁眼,就要准备一日三餐,一大家子人,不帮忙做,哪有吃的?菜园弄好了,天天有新鲜菜吃该多好。我是爱“恨”交织,也拗不过她,只能哼哼唧唧带着哭腔,半情半愿地去帮助做了。
1972年底,高中毕业的我,回到了生产队劳动。我上面的姐姐哥哥,大都通过读书后在外地工作,成家立业了,有的是从事司法工作,有的在勘探石油,有的在从军卫国。父亲在大队担任会计,母亲长期在外地的哥哥姐姐家带小孩,弟弟妹妹都还小,只有我成了家里参加生产队劳动的主力,栽秧割麦,开河筑堤,重活脏活累活,一样没落下过。祖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默默地支持我。特别是每年的“双抢"阶段(抢收早稻、抢插晚稻),正值炎天暑热,特别辛苦。每天中午回来吃完饭后,我都要休息一会儿。天气热,各种蚊子又多,也没有电风扇,只能在堂屋地上铺一张草蓆,抓紧时间睡一会。而祖母则拿一小板凳,手持一把蒲扇,坐在我旁边,慢悠悠地给我扇风。我睡多长时间,她就扇多长时间,每天如此。有时我睡醒时,看见她的上下眼皮也在打架(毕竟是七十大几老人了),但她手中的蒲扇象固定的机械手把持着,一刻不停地在自主摇动。这个场景,几十年来,任何时候一想起,就会泪流满面。
1976年底,我离开了家乡,到县城师范学校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之后又调到县委办公室工作。我的每次进步,都给祖母带来无比欣慰。1987年,我分到了当时稀缺的单元式厅室新房。有一次,我抽空回到老家,看望她老人家。祖母已是87岁了,衰老得很厉害,紧紧地依坐在我身旁,拉着我的手说:我天天能吃能喝,身体还可以,就是膝盖老疼,双腿没有力气。我听后,心里发酸,蹲了下去,帮她轻轻揉了揉腿。我说,过些日子,给你买些好药来。她高兴得不得了,又说:听说你搬进了新楼房,我一生都没有去过仙桃镇,想到你那里看看,住几天。我说,好的好的,到时候,我接您过去,把您背上楼去。她一听说要背着上楼,就不吱声了。
到1988年初,祖母到她唯一女儿家玩几天,姑妈姑爷对她照护得十分周到。一天早晨,祖母准备起床,一坐起来,就感到头发晕,喊我姑妈来,说怎么今天头晕头疼。我姑妈说,天气这么冷,您不要这么早起床嘛,还躺下睡一会儿。一躺下,她老人家就安详地永远地离去了。
平常一年到头几乎不休息的我,在祖母去世后,特别请了两天假,帮助料理好了祖母的后事。祖母勤扒苦做一生,最后想到小小县城看看的心愿都没能得到满足。我自责不已,无法原谅我自己,注定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我特别感激姑妈姑父对祖母最后一程的照料。那天,姑妈拉着我的手,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出了祖母为之顽强拼命、苦斗一生的执念。
祖母名叫陈先梅,1901年出生在长埫口汉江边的小陈坮村,20岁嫁入方家,比我祖父大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喻示夫家会人丁兴旺。成家立业后,祖父长年在汉口做生意,那年(1933年)腊月三十,祖父乘坐轮船经汉江回沔阳家里过年,不料途中轮船失事沉没,不到30岁的祖父遇难了。经历了这场塌天之祸的巨大悲痛,祖母被迫振作起来,发誓独自苦守,要把一儿一女抚养大,并特地把不到八岁的父亲送到自己娘家,依靠舅爷爷们帮助,读了几年私塾(这一举措对父亲成人成事,教育子女十分重要)。父亲成家立业之后,我们七个一个接一个来到世上,祖母视我们个个为金蛋、珍宝,几十年如一日,悉心照护,体贴入微,累死累活,心甘情愿。她认定自己就是要活在振兴夫家、开枝散叶的责任里,就是要活在发誓实现的“女大三、抱金砖"的执念中,一生一世,无怨无悔。
祖母一生平凡而伟大,是后辈儿孙心中永远的神。
作者简介:方新平 湖北省仙桃市人,1954年7月出生,大学文化程度。公务员退休。曾有论文、散文、诗歌在国级、省市级报刊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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