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刘建国,笔名辛尼,
生于甘肃天水
一个叫寨子里的小山村中,
系天水市作家协会会员、
天水市诗歌协会会员。
现居新疆,从事棉花种植业,
又有一颗文学的心,酷爱文字,
迷醉乡土,闲暇时喜舞文弄墨,
偶有散文、随笔、小说等
见诸报端杂志。
跪在四十岁的黄土梁上
一
我有这样一个母亲,住在一间土坯瓦房里,每天清晨听你咳嗽、穿衣,听水桶的哐当声,猪贪婪的吃食声,鸡扑棱翅膀抢食的声音,之后就是木门“吱呀”的推开声。我睁开了眼,看见一只老布鞋跨过门槛,看见一面佝偻的身影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热气的饭,喘着气。然后看你坐在炕桌边,用那只不听使唤的左手抓着筷子吃力地扒饭。头发霜白,皱纹满脸。最后你抱起一摞碗弓着腰出门,动作迟缓,脚步蹒跚——母亲,你将你所有的老年留在了我记忆中。
五个子女,就是五根分叉的树枝,你长在老院里,却阻挡不了斜枝出墙。你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却不能留住一个,甚至在你走的时候,身边也没一个人。你没留下只言片语地走了,一如你老去的过程,没做出一点暗示,毫无征兆地自然老了——你还是我记事时的模样:头发霜白,皱纹满脸。你把你的中年隐藏起来,呈现给我的全部都是老年,是教我弄明白老是怎么回事么?你去前面趟一条连你自己都没走过的路,就像小时候你教我们如何学步,如何能走得更稳、更远一样。可是这次你却忘了回来,你再也看不到一个中年人变老的过程。我给你带回来的只有童年和少年的模样。

二
再过一个礼拜就是冬至了,有你最爱吃的扁食。你肯定没看过日历,要不为什么今天又想吃顿手擀面呢?你挽起袖子钻进了冰冷的厨房里,在父亲灶膛的一把火燃烧起来时,你却倚着案板突然仰面倒下,两只手还沾满着面水。这个时候,我的人远在你只听过但从没去过的新疆,我的手刚好交叉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上,我的心正谋算着多捞些票子,带儿子过个美美的新年,脑袋里却记不起丁点你的影子来。
我揣着一沓子钞票心急火燎赶回来时,你已躺在了冰棺里。外面的天气是冷了些,总比那里面宽敞暖和多了吧!你年轻时就中过风,左胳膊半瘫,身骨子害怕寒气。你一生没出过远门,最远去过个小县城,你却说还是家里的那坨热炕最好,所以你不太爱出远门。可是,可是这次,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走了呢,走得是那么急,那么远,连个招呼都不打,连个背影都不肯留下。我不知道冰棺里你的容颜是安详多点,还是痛苦更多些;嘴巴是张开着,还是紧闭着,嘴角流露着笑容还是掩藏着些许遗憾?现在我就跪在你面前,你能看见么?为什么非要看见呢,想见到的时候不来,见不到的时候我却来了。
一直以为,你轻轻松松就能迈过八十的坎,活到九十岁甚至一百岁,因为你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也度过了人间的九十个春秋,比起同期的她你能吃能睡,能说能笑,又不爱发牢骚,生理虽也老了心理却没有丝毫要衰的表现。你又不喜欢操闲心,不搬弄是非不与人争高低,你甚至不懂得什么是婆媳关系,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过你跟两个儿媳红过脸拌过嘴。也因为你从没呼吸到城市污浊的空气,从未被大山以外世界的世俗所困扰,你的心就像洋槐花一样洁白,你的生命就像老榆树一样坚韧。你的一生就是与疾病斗争的一生,又都一次次坚强地挺了过来。你是在期待着什么吧?!你没说。我不由要想,等我挣足够多的钱,有房有车了再接你过来住,孙子牵着你的手遛大街逛公园,教你怎么过马路,怎么分辨猩猩和猴子,哪个是滑翔机,飞机为什么会在天上飞。可是你好没福气,还没等孙子长到你肩头高,还不能完全明白生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你就匆匆走了。等他长大懂得生死之事跪在你坟前时,你闭上眼睛,他转过身你又睁开了,眼巴巴看着他越走越远,你却喊不出声。你才坚持到八十岁啊!是对你漫漫无期的期待失望,还是不让我们过度悲伤呢?
人活到八十岁已算是高寿,多活一年多受一年的罪,这个年龄走了是喜事,于己于人都有好处。母亲呀,你不会也是这样以为的吧,倘若果真,那是你让一个顿悟了的中年人失去了最后一次尽孝的机会,尽管是后知后觉,即使你觉得遥遥无期。
三
黑夜随着泪水一层层渗入地下。这个过程你没注意到,我也没有。屋里的灯光昏暗下来,一些晨曦从门缝挤进来,院子里响起了低沉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冰棺打开了,你被人小心翼翼地抬进了木棺里——那个只能容纳下你一个人的地方。你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蓝寿衣,圆口布鞋里的脚上套着一双干净的袜子——我实在想不起你还曾穿过这么洁白的袜子,你甚至压根就没看到过,见得最多的是脚后跟上裂开的长长口子。你那条因中风而半瘫的左胳膊,此刻贴紧大腿,躺成再也叫不醒的姿势。你静静地躺在里面,我听不到你的呼吸声。几十年来,你从未给我们展现出过如此笔直的睡姿——人太累了,睡成什么样连自己也不知道。我的目光停留在了你脖子以下部分,连一寸都不敢往上再挪去,直到要掩棺时忍不住扭头看去。你双目紧闭嘴巴合实,安详坦然——我还是想听到你咳嗽着睁开眼睛,然后用手悄悄擦拭掉眼屎,看到你咧嘴一笑时露出那剩下的两颗门牙的样子。其实啊,母亲,我知道你是装给我看的,你肯定没想到是你左眼圈那坨青紫的瘀块出卖了自己。你是怎么熬过走之前的那半个钟头的,可能只有你自己知道:抽搐,扭曲,挣扎……
你呀,一辈子摔过多少次跤恐怕连你自己都记不清,却就是不长记性,还有闲心操我在外面摸打滚爬时有没有受伤。你自己时常感觉头晕目眩,胸闷气短毫不在乎,当听到我因自己混得不好跟别人说话时感觉底气不足时,你用关切的目光迫不及待地盯着问:气短,是哪里不舒服?引得我们哄堂大笑,你也跟着傻笑。现在我想回答,可是你听不见。你做好了饭,让我去给地里的父亲送,我睡着不动,你急得骂,我不理睬。你气得操起烧火棍扑来,我不依,跟你抢夺,你摔倒了,在地上直抹眼泪。母亲,我现在就跪在你面前,多希望你能狠狠地骂我,打我,可是你不答应,你再张不开嘴,举不起手了。
四
雪落在了年年该落的地方,停留在了几株松柏上,还有不久前才出现的一座新坟之上。雪不会错过每个它能落到的地方,就像死亡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一样。然而日子却不因落雪停留下来,它还是一天赶着一天来了。今天已是古历十一月十八,该给你烧“三七”纸了。
在过去的二十一天里,你住过的那间屋里少了一个人又多了两个人,一个在相框里没白没黑地盯着屋子看,似乎永远没有了瞌睡,一个则守在你身边,试图用燃香磕头的方式祈求你的宽恕,通过以泪洗面的过程完成心灵的救赎。几天前父亲还对我们说,活到这个年龄到走的时候了,咋死都一样,让我们不要过多悲伤,好像生和死不是隔着一层土,而仅仅隔着一句话。然而当那口松木棺材放进土坑,当土坑很快被土填平筑成一个土堆,而哭声又将泪水簇拥成一座坟头时,我才确信你此次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你终究还是没能绕过“来自土中,生于土上,葬于土下”的这个坎儿,猛然间感觉到死亡并不是一件轻松温暖的事情。我跪在新坟前,披着麻戴着孝。披麻戴孝对于一个当儿子的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自然得如同你把我们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一样。不同的是,你要花去好多时间很多精力把我们养大成人,然后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接受着一个个由青年变成中年的过程,最后想象着老去的样子。我们披麻戴孝时你已走了,往后的日子你在另一个世界一天天长大,我们却在这个世界里一天天变老,直到有天我也躺在你身边时,你已在那个世界长成了中年人,你又不得不承担起养育我的责任。
今天,我又带了些纸马,纸车,还有好多好多的纸钱,都是大面额的。你一生没见过火车,只听过头顶“嗡嗡”响起的飞机声。你身上从没揣过一分钱,儿孙来看你时塞给你买好吃的东西的钱,你却舍不得花,要么交给父亲保管,要么就压在炕席下面,等过年时又赏给了儿孙辈。你在的时候,时常跟父亲拌嘴,你走了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可他心里一直装着你,知道你爱喝茶,爱吃宽粉,特意叮嘱我给你捎了一份;他还把你生前所有的衣服翻了出来,托我送给你,说冰天雪地的,你那里肯定要比屋里冷多了,然后扭过身去,背上的驼峰一颤一颤地抖动。
雪还在落。再大的雪也浇不灭熊熊火焰。跪在四十岁的黄土梁上,我更多想到的还是童年,少年和中年的事。生前没给你多端一碗饭,多穿一件衣,死后烧再多的纸,流再多的泪也是无益,空得就像这团燃烧的火焰,过不了多久变成了一堆虚浮的灰烬。然而之后的岁月我还要烧,我只能这样做,我只能拿虚浮去填充自己更空虚的心灵。我别无选择。你在的时候,我是个不够格的儿子,你走了后,你还是个称职的母亲,只是再叫你“妈”时,你已不答应。
雪上的火焰在跳跃,火焰下的雪水在融化,“滋啦啦”的尖叫声是谁发出的痛?不,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由地下传来!透过火光,我看到覆盖在坟头的雪化了,泥土松开了……
五
如果说生命是母亲的慈爱,那么是你将我从厚厚的尘土中唤了醒来。我呼吸到空气吸吮着甘乳,听到了鸟语闻到了花香,看到了蓝天沐浴着阳光,体验着幸福享受着安宁,当然也经受着困苦与磨难。困苦和磨难是每个人都必须要经受的,与接受衰老的过程一样不可避免。如果说生命是孤月冷歌的漂泊,无论我走到哪里也走不出家谱,走不出那片生我养我,最后还要葬我的土地。你长眠在大伯的旁边,也许你更愿躺在爷爷奶奶的身边,可这是父亲的主意,他早已相中了这儿。也别怪父亲,你自己也知道,在你生下比我大的两个孩子的那刻,你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脑子里也想不起什么,你手摸着两个孩子,就像摸到了两块黄土疙瘩。最后孩子都没能保住,奶奶却在当晚走了,埋葬奶奶的事由大伯一手料理。父亲忙着搭救你命,奶奶的坟他只记了个大概地方,后来修梯田分土地,他再也找不到准确位置了。不过你也别太孤独,几年前我们栽下的松柏已长得壮实起来,它会日夜陪伴着你,为你遮风挡雨,而且你的身旁还留着一大块空地。看着这块空地,我突然觉得自己跟死亡连在了一起。总有一天,这里会多添几个坟头,到那时,你就不觉得孤单了。
今天,我对你说了这么多。我听见了,松柏听见了,我想,你也是听见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