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壶 茶”
魏束存
我小时候的一九七〇年代,在鲁村街上有几位家喻户晓的老剃头匠子,其中一位外号是于四子(隐去真名),当时大约是五十多岁。他的剃头铺子在河东的鲁村街东部,门前有一棵老大柳树,我小时候甚为仰慕,长大后读杜甫的诗《古柏行》里的句子“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就想起鲁村街上几棵大柳树。
(下列图片除注明外均取自网络)
一九五六年起国家实行对所谓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实行所谓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全面取缔私营经济,不仅各类企业收归国有,就连一些小商小贩也被收编,比如杀猪坊、馍馍坊、饭馆、商铺、剃头铺子,都成了所谓国营或集体性质。会剃头的人免费给别人剃头那是学雷锋,无人过问,比如我父兄经常给别人免费剃头。但是如果收取财物那将带来麻烦,会被扣上搞资本主义的帽子并受到各种惩罚。
那个年代的口号是共同富裕,现实却是共同贫穷,人们面黄肌瘦,脸上多有菜色,手如鸡爪,青筋裸露,老茧皮厚;腿像麻竿,在补丁裤里游荡,恢恢乎游刃有馀。于四子则鹤立鸡群,与众不同,肥头大耳,后颈堆肉,脸上锃明,腹部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白胖的双手上有姑娘脸上那种酒窝。他天生爱笑,一笑眼就眯成一道细线,酷似弥勒佛。俗话说“头大脖子粗,不是官员是伙夫。”于四子虽不是官员也不是伙夫,虽然也是平民,却实际属于上流社会,靠手艺吃饭,啃剃头刀子也啃胖了。
(弥勒佛像为作者摄影)
那个年代农民必须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像是被拴在农田里的牲口,听命于队长的使唤,稍有违逆就可能被上纲上线,打成阶级敌人,遭受批斗。天天起早贪黑,却永远是粮食青黄不接,吃糠咽菜,经常吃不饱,有些人家走投无路而成为外出讨饭的乞丐。于四子却不用下地参加集体劳动,在家里干活,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烈日晒不着,队里天天给他记上工分十分,分农产品时一两也少不了他的。他实际上也不缺零花钱。许多吃糠咽菜者对这家“小康人家”煞是羡慕,当然也希望他给自己剃头时照顾一下,遇到难办的事也请他给帮忙。所以,他的自留地里的活也不用亲自出马,总是有些“思想觉悟高”的社员考虑到他脱不开身而替他去干。
于四子每天剃头收的钱,大队里规定必须全数上交大队作为大队副业收入,这合理吗?至于这些集体收入是怎么实际开支的,除了大队书记和会计,谁能知道?另外,于四子每天剃了几个头收了多少钱,他老人家有时忘记头数和钱数恐怕也在所难免,但是当时我们是绝对相信:于四子同志多年如饥似渴地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认真学习雷锋精神,努力改造世界观,不断提高共产主义觉悟,拒腐蚀永不沾,自觉与资本主义腐朽思想决裂,是毛主席的好学生。
我虽然一次也没有让于四子剃头,但是我听过关于他的故事,我小时候也曾亲自到他的铺子里视察,对他有详细的考察,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对小孩们很友善,来者不拒,有时还忙里偷闲,查问一下小孩的户口,老爷爹爹都不放过,有时还夸夸小孩,小孩们会受宠若惊,也就被迫学乖,不再搞什么“项目”。
于四子剃头细心。他的自留地其实是在大伙的头上。不管什么头型,不管刮光头还是剃平头,他都因地制宜,不搞教条主义一刀切,一丝不苟,精耕细作。
那个年代农村中老年人一律是流行光头,而且不是用推刀剃(不是现在的电推子,是手动的),而是用剃头刀子刮。于四子先是挑出一把早已在磨石上磨好的长把刀子,再在一个几公分宽的帆布带子上荡,正面荡了反面荡,荡完了要用大拇指轻抚刀刃,再对着吹气,最后笑眯眯地向坐在剃头椅子上的人开刀。这整个过程被孩子们全程监视,胆小的孩子往往躲远,生怕于大爷割他的耳朵,因为大人们经常威胁孩子:“再不听话,就割下你的耳朵去拌黄瓜!”猪耳朵拌黄瓜,小孩一听就会垂涎三尺,但是如果割下他的耳朵去拌黄瓜,那就不会是垂涎三尺,而是垂泪九尺!只见于大爷用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寒光闪闪的刀子,在空中比划,客户立时闭上双眼,那表情好像是声明:“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刀子像是悬在空中的达摩克里斯剑,终于在客户头上降落,劈当中落下,潇洒地往前一滑,一道明晃晃的高速公路刹那竣工,而对两边茂密的庄稼却秋毫无犯,孩子们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客户睁眼看看镜子,表情好像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随后工程继续推进,公路变成场院,变成操场,变成飞机场。剃完再去洗头,全屋气氛也就稍有放松。
洗完头后往往还要刮脸。于四子用脚踩一下一个机关,椅子会躺下,顾客顺势而为,服服帖帖地仰下,头枕在凹形靠背上。于四子去拿一个热毛巾,敷在客户的腮上、嘴上和下巴上,热气腾腾,目的是让胡须受热服软,刮时人不疼。冬天还算享福,要是夏天就成了发汗,有苦难言。这样热敷着,于四子又去给另一个椅子上的客户剃头。十来分钟后他回来,取走热毛巾,用一个圆形毛刷蘸上洋胰子(肥皂),刷到客户脸上有胡须的地方,让客户立时变成白胡子老头,有的变成太上老君。于四子再荡刀子,像锄地一样,把客户脸上的杂草一扫而光。农田当中的草好锄,难锄的是沟道子和堰边。刮脸最能看出一个剃头匠子的真功夫。老剃头匠子身经百战,都敢用锋利的剃头刀子刮上眼皮、鼻孔眼子和耳朵眼子,细致得像过年煮肉前刮猪头。这时客户会闭上眼睛凝神静息,匠人全神贯注,小孩们也是聚精会神。如果有人忍不住放一个屁,刮和被刮的两人是决不敢笑的,如果一笑,随后就会立即变成哭。当刮完整个脸,还会再用热毛巾热敷一会儿。
刮脸的确麻烦,如果遇见一个张飞或李逵式的络腮胡子,那就更麻烦了!我曾想:人为什么要长胡子?几百万年还没进化掉,还要经常刮,真费功夫,不如像给猪头拔毛一样,浇上融化的热松香,凝固后一次拔干净!好在科技不断进步,现在可以用激光脱毛。
当拿掉热毛巾,一踩机关,抬起坐椅,于四子再给他按摩后颈、肩膀和背部,会听到“叭叭”的脆响,匠人的得意之情写在脸上。
当这些流程走完,客人把头左倾右摆,端详镜子中的自己,自我鉴定合格,略显羞涩;匠人摩挲着自己的作品,反复把玩,爱不释手,未发现刮破皮肉而流血,甚为得意,活像《孟子》中那位解牛的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这时在座的正在聊天的观众中一般会有人对光头开玩笑:“你这个电灯泡锃明剔亮,今后晌你不用开灯了!”或者说:“别让俺嫂子摩楞束蔫了!”众人哄笑。
我从小至今在理发店里只刮过一次脸,是前些年在县城一个理发店里。当理发师给我刮眼皮、鼻孔和耳朵眼子时,我浑身血液似要凝固,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我想:现在女人流行去割双眼皮,真是危险!理发师刮脸若手一抖,给人割成双眼皮,人家不仅不骂他,反而要谢他!我想起几十年前的于四子,更加佩服其高超技艺!
也有些中老年人是干部、教师或者工人,则崇拜毛泽东,喜欢留毛式大背头,要天庭开阔,前部头发后梳,耳上头发外翘,整个发型上宽下窄。这种发型其实节省功夫,于四子何乐而不为?剃完后顾客一本正经地看镜子,嘴角深抿,掩饰不住笑意,用五齿耙反复梳理头发,仿佛他突然变成了伟大领袖!
年轻人则一般流行剃平头,但也不是千篇一律,有的还要留“洋头”。他们总是指手划脚,于四子则不厌其烦地答应,永带微笑。他反复修剪,除掉任何一根邪毛。年轻客户也是对着镜子仔细“见腚”——鉴定,满意而归。
于四子有个外号叫“四壶茶”。何以得名?请听我道来:
每个客人进门,于四子总是笑容可掬,但手中活路不停,只是微微转脸,嘴里蹦出那句很多人熟悉的话:“哟,来了吗?快坐下!”脸又微微转向后院,对家人大声地喊:“下上一壶茶!”话语油而不腻。
等轮着这人剃了,于四子转过脸,笑得很甜,像菜糊糊里加了一小勺红糖,说:“喝壶茶再剃吧,还不晚!”
等客人剃完头交上钱,于四子笑得更甜,像刚喝了蜂蜜,热情地说:“坐一霎歇歇,喝壶茶!”
客人说不坐了,转身要走,于四子手里上下甩着围裙,又笑得眼眯成一道线,说:“天还不晚,喝壶茶再走!”话语崩脆,像阴历八月刚摘的梨,脆甜爽口,回味无穷,客人一边唯唯诺诺一边踱出,细品着这脆梨走去。
客人剃个头一共喝了四壶茶,可是嘴里还是焦干!很多人认为于四子是虚情假意,我现在想来他也有情可原,在那个极左路线的计划经济时代,除了政治运动和批斗什么都缺乏,各种物资全都匮乏,购买生活用品几乎全是凭票,粮票肉票布票油票煤票自行车票电灯泡票等等,因为最高指示“以粮为纲”谁也不敢反对,必须绝对以种粮为主,层层下达粮食上缴任务指标,人们无法“多种经营”。由于实行大锅饭体制,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差别不大,人们出工不出勤,得过且过;又因为把全国知识分子改造得“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科技长期落后。结果是不仅粮食产量低,老百姓几十年吃不饱,副食品生产更是捆住手脚,无法满足需求。茶叶当然也很少,买点茶叶也必须凭票。剃头铺子每天客流量几十人,如果让每人都真喝茶,别说于四子供应不起,恐怕连省委第一书记也供应不起,据说当时中央领导人开会喝茶都必须人人交钱,看来可信度颇高。
改革开放后允许个人开店,我的堂兄魏忠义和我四叔魏绍良先后开理发店,成了鲁村镇最有名的理发师,富得流油,比开油坊还旺。我开玩笑说:“三哥魏忠义这个理发店是鲁村街上的忠义堂,比宋江的忠义堂还强!”
不谦虚地说,我也是从小心灵手巧,上二年级时就开始写对联和剃头,兄弟爷们和要好的同学都经常找我,我一写写了二十多年,一剃剃了二十多年。一直到一九九〇年代中期,我的堂叔魏绍胜已经早就是县果品公司副经理了,还要我给他剃头,我一般是随叫随到,我经常开玩笑说:“俺二叔像毛主席一样,有专职理发师,我就是专职理发师!”我从小体弱,头脑发达四肢简单,干不动重体力活,曾有长辈担心我将来生活困难。现在想来,假如当初我考不上学,吃不上皇粮,回家开个理发店也饿不死,而且我一定会成为鲁村街上像于四子一样有名的理发师。
很可惜,于四子未能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否则他老人家一定如鱼得水,大显身手,不能说富比石崇,但也会出类拔萃,别说让人喝“四壶茶”,就是喊“十壶茶”也毫无问题!
于四子驾鹤西归已经多年,但是鲁村很多人没有忘记他。他那“四壶茶”却至今滋润着鲁村人的心田,人们常常回忆他老人家的故事,回味无穷,久而弥醇,堪比西湖龙井,堪比碧螺春,堪比武夷大红袍,堪比云南潽洱茶。假如我这篇拙文永远流传,于四子的“四壶茶”就永远飘香!假如一万年后你还活着,你一定会说:一万年前那个鲁村人魏述胜说得一点也不错呀!
2018.2.20.
(近年在鲁村老村重建天齐庙,几年后又拆毁)

我的伯祖父魏昌德(1902—1931)1931年在抗击刘黑七匪帮抢劫时壮烈牺牲,蒙阴县县长题写“桑梓千秋”并立烈士碑:



作者在田庄水库放生河蚌和游泳。曾庆莲摄影:







【作者简介】 魏束存,本名魏述胜,山东省沂源县鲁村镇鲁村人,祖籍济南市钢城区(原属莱芜)辛庄镇芦城村。毕业于山东银行学校(今齐鲁工业大学金融学院),金融园地老长工,曾在人行、工行和中行工作。有金融与汉语言文学两个专业毕业文凭。爱读书,偶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