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的抗争

                      文/杨舟平

      焦大何许人也？

     熟知《红楼梦》的人想必对焦大不会陌生。焦大作为《红楼梦》里的一个小角色，同样也是一个典型人物。焦大是宁国府的老奴，是贾府的第一代奴仆，他首先是个忠仆。从小跟宁国公贾演出生入死，曾从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主子背出来。没有饭吃，他饿着肚子去偷东西给主子吃；没有水喝，他自己喝马尿，把得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喝。主子后来做了将军，得了封爵，自然没忘了焦大，对他另眼相看，凡事不大为难他，可以说把他养了起来，在贾府众多仆人中地位特殊。但随着贾府主人进入第二代、第三代以后，贾府新主子把他对贾家的功劳渐渐淡忘，自然对他的感情及待遇也就渐渐疏忽，这本属正常，但焦大却想不通，以致产生了他对新主子的不满，再加上贾府的颓堕风气日盛：子孙的坐吃山空，无所事事，寻欢作乐，不求上进，甚至做出悖逆人伦、无耻下流、数典忘祖之事。他对贾府上上下下的集体堕落倍感痛心而又无可奈何，只有选择借酒浇愁、借酒骂人，一是宣泄对他待遇不公的愤懑，争取公正待他，还有一层意思是在提醒新主子的警醒。

     但焦大毕竟是焦大，可怜的焦大，他哪知采取的这种抗争方式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加大了贾府上下大小人等对他的普遍反感甚或众怒。在贾府这个“只有门口的石狮子才是干净的”府邸之中，可以说当时只有焦大等极其少数人还是有基本的是非道德人伦观的，对贾府的日益衰败，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直至绝望。

       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大”，小说没有交代，这也是红楼之谜之一，但姓焦是一定的，他名字叫“大”，但在贾府中地位并不大，后来想充大，自然也没有善终。一个历三代主子的忠仆，一个没有任何子女的老光棍，在耄耋之年，让抄贾府的锦衣军随贾家主子一起绑了带走，他的悲愤绝望可想而知。

      他同时又是个愚仆，老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他忠直憨勇、愤世嫉俗而又盲目自大，常以功臣自居，甚至背过主子还说些僭越主子的大话以过嘴瘾，一味沉湎于昔日的辉煌，成了贾府奴才中的“失意派”。

      整部红楼梦有两处写焦大，即第7回和105回，总共不到1500字，但令人惊奇的是这1500字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让焦大活起来，立起来，成为《红楼梦》中与主要人物并列的不朽艺术典型，以致我们无法忘记他。

       当宝玉与秦钟吃完饭后因天色较晚，宝玉遂吩咐送秦钟回家，管家赖二就安排让焦大去送，焦大就这样不经意间出场了。此刻的焦大正好喝醉了酒，非常不满管家安排他深夜赶车送人这类粗活。因为焦大有恩于贾府，是一个护主有功的特殊仆人，但至从贾敬出家后，焦大在贾家的政治、经济待遇每况愈下，焦大时不时被差去干一些粗累活，这让焦大情何以堪？自然非常不适应和极度不高兴。于是，每日借酒撒泼，酒后必胡言乱语，哪壶不开提哪壶，根本不把新主子放在眼里。于是，他直接拒绝管家的安排，先骂管家赖二欺软怕硬，接着竟然还把矛头直接对准主子，骂贾蓉、贾珍、王熙凤“趴灰（指公公与儿媳妇乱伦）的趴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最后他居然还说：“咱们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这话初听起来是要造反的节奏，但仔细一听，话说反了，我们通常表达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知是焦大有意这么说还是喝高了说的颠三倒四的醉话，总之给读者的暗示是：贾府是非被颠倒，恩仇被颠倒，真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细细品来，这段其实是场非常精彩的折子戏。这是焦大的第一次抗争，结果是被贾蓉派人把他捆起来，嘴里喂泥土和马粪，这对于一个忠仆的处理未免够惨了些。

      当然，话说回来，赖二这样的安排是有些不公，一是天色已黑；二是闲仆一堆；三是焦大已上了年纪，所以焦大发脾气也在情理之中，这也体现了贾府从主子到仆人都对焦大的不满不屑和看不惯，从侧面也应了当时一句俗语：“下层社会人踩人，中层社会人比人，上层社会人抬人”的现状。

      焦大第二次抗争是因贾家被抄，他大骂锦衣军，哭天抢地说“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大爷捆人的，哪里有倒教人捆起来的，作孽啊！”最终是和贾家主子一起带走吃牢饭。焦大酒醉骂人、清醒骂人，痛快淋漓地揭露了权贵阶级的虚伪和残酷。焦大是一个敢说敢做并且有几分草莽气的低等奴仆，是处在当时社会底层人群的代表。鲁迅说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焦大和贾府的宝黛钗等贵族阶层纯粹是两个世界的人，当然他们之间是有严格等级的，是不可逾越的，是绝对没有共同三观的。

      焦大的典型性就在于他对现实的满眼看不惯以及他的奴才忠心的彻底幻灭。他的悲剧性在于他亲眼看到贾府在一天天走向颓废、灭亡，由盛转衰的全过程，而他又无能为力，直到最后“树倒猢狲散”。所以鲁迅说：“焦大是贾府的屈原，他的骂并不是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的好，是抗争而不是反抗。”可惜他的所有抗争都是徒劳的。焦大的悲剧也就是贾府的悲剧：贾家即使对朝廷有再大的功劳，也只是朝廷的一个奴才、棋子罢了，在朝廷看来，忠于朝廷就是奴才的本分，不需要时一觉踢开，正合“兔死狗烹”的道理。患难易共，富贵难同，贾家怎么对待一个曾经对他有恩的奴才，朝廷就怎么对待贾家，这是封建变姓王朝运行的铁律。同时也蕴含着作者对人生价值的终极领悟，让读者在看尽世间百态之后顿悟生命的本质，一切繁华喧嚣终将由寂灭来偿还。

      可怜的焦大，如此忠仆，当年喝马尿是为了活着，为了救主子，而今，享尽荣华富贵的少东家们却拿马粪糊他的嘴，等待他的只会是更加悲惨的结局，因为他揭露了贾府贵族阶层极力掩饰的真相，揭开了他们不愿人知的疮疤。良心焦大、愚昧焦大就显得十分可悲！可叹！可笑！当然，贾府气数已尽的命运看似吊诡得让人措手不及，实则是暗流涌动的必然结局，终究还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作者简介：

杨舟平，陕西凤翔人，高级法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理事、凤翔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获市以上文学奖项数十次，都市头条等数家平台专栏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情关风月》等。作品多篇入选中学语文辅导教材，成为多省市中考试题。作品多次被《人民文摘》《法制日报》《中国纪检监察报》《人民法院报》《陕西日报》《西部法制报》《华商报》《杂文报》《宝鸡日报》《散文选刊》《散文精选》《延河》《秦岭文学》《凤凰网》《腾讯网》《中国作家网》《学习强国》等平面、网络媒体发表或转载，共计1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