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   猴（小小说）

魏束存

      美猴寨周围全是绵延陡峭的群山，山的怀抱里捧着一汪湖水，湖正中又有一座湖心岛，离湖岸最近的地方也有五里，远的八里。湖心岛其实是湖中的一座山，峭石耸峙，植物茂密。自古以来少有人入湖上岛，据说人往往有去无回，或者小船湖中触礁倾覆，或者上岛登山坠崖入水，总是成为鱼鳖的美食。山上有何动物？详情无人知晓，但是常常听到百鸟合唱和猴子嚎叫。近年有考察队进湖心岛考察，说是岛上有几百种珍稀植物，有几十种鸟类，有几十种蛇，有几千只猴子，还有狼，有野兔，有狐狸等等。考察队员说他们回去后要向上级提交考察报告，申请设立自然保护区。

      山上有猴子，让村民一直感到亲切。何时有的猴子？大约在地球上出现人类之前吧？亿万年以来山猴社会与村民社会老死不相往来，村民也没有兴趣上山冒险。可是世上总有冒险者。有几个外出经商赚了大钱的年轻人买了橡皮艇，拉着村民进湖，围着湖心岛游览，收点游览费。进一步发展到他们买了航拍机，买了云梯，又雇人开凿出山道。令人惊奇的是他们还捉住几只猴子带回村里，男女老少围观，像见了孙悟空一样高兴。谁曾想到此事彻底改变了美猴寨村民的命运！

      那一天来了一伙人，开着两辆“宝马”车进了村。他们自我介绍是某省某投资公司的，有一个脸像猴子的人是董事长，正巧姓侯，人称侯总，和他的总经理，人称钱总。侯总对村民说：“我们来购买猴子，卖给动物园、杂技团和马戏团，我们买一只出500元钱高价。”

     村民不知真假，不敢轻信，没人去捉猴子。

      这个侯总看上去猴精。他经常听儿子念唐诗，有一次他听儿子念杜甫的诗“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觉得很有意思，拍案叫绝，念了几遍也就记住了，而且把诗中的哲理活学活用。现在村里没人去捉猴子，他就想“擒贼先擒王”。

     两天后，侯总带上一箱茅台酒、一锅羊肉、两只烤鸭、一箱海蟹，还有一个红包，进村上门拜访村里的袁书记，请他支持工作。喝了迷魂汤，袁书记的脸就红得像猴腚。侯总开玩笑说：“你姓袁，我姓侯，都是猿猴，人类就是猿猴变的，自古猿猴不分家，咱是同一个祖宗！”袁书记连连说对对对。最后他答应帮忙。第二天他就找上两个伙计，带上刀叉和绳索等工具，雇了橡皮艇进了湖，上了湖心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捉住了一只猴子，带回村里，侯总果然买下，给了500元崭新的钞票，新得能切豆腐。

     榜样的力量无穷大，村民们见书记挣了钱，很快就有人长了“红眼病”，成群结队上山捉猴子，有的晕了船跌进湖里，淹了个半死，喝了一肚子凉水；有的爬山崴了脚，有的闪了腰；有的被猴子抓破了脸；有的被蛇咬破了腿；有的见了狼，吓得大小便失禁，拉尿一裤筒。但是，他们都轻伤不下火线，决心把捉猴斗争进行到底。

     于是全村的人都去捉猴子，因为比种地更挣钱。时间长了，村民不再种地，地全荒了，但是村民都富了，有人开百货商店，有人开摩托车店，有人开理发店，有人开饭店，还有人到城里去经商，去买房。

      很快，山上猴子很少了。

     侯总这时又涨价到一只800元，村民见猴价又涨，更是披星戴月去抢捉，侯总又买了，但猴子越来越少，已经很难捉到猴子了。侯总这时又涨价到一只1000元，但村民更难捉到猴子了。侯总这时更涨价到一只1500元，山上已没有猴子。侯总收的那三千多只猴子都在他临时圈起的“花果山”里囚禁着，雇人喂养，天天喂胡萝卜、地瓜、香蕉和苹果等新鲜瓜果。

      这天，侯总说回城里和各大动物园及马戏团签订猴子销售协议，回来就把猴子全运走，让钱总他们留下好好看管猴群。

      侯总走后第三天，来了另一伙购买猴子的人，领头的叫牛总，他说，经过考察，这里的猴子美丽、聪明、健壮，最适合驯化演杂技，现在国内外马戏团的演出极其火爆，猴子已经供不应求，他愿意大量收购，为了与其他收购商竞争，他要高价收购，每只可出2000元，将马上回公司拿资金，十天内保证回来。

     牛总走了。全村人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每只2000元，厉害了！可惜捉不到猴子了，那可怎么办？真是急死人！

     还是袁书记最猴精，他才抽了三棵烟就想出办法来：咱把卖给侯总的猴子再买回来，加价转卖给牛总不就行了吗？

     袁书记去跟钱总商量。不出所料，钱总坚决不同意！

     袁书记过去在乡镇企业里干过供销科长，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

     他把妇女主任小公叫来嘱咐：“你领着几个小媳妇去和钱总软缠硬磨，让他同意把猴子再卖给咱！”

     小公面露难色地说：“这么大的事情靠这几个娘们怎么能办成？”

     袁书记说：“我见得多了，看不走眼，我最清楚男人的劣根，早看出这小子是什么玩艺，他见了漂亮女人眼神利利钩钩，就像猫见了鱼！你们都换上跳广场舞时穿的花裙子，去陪他喝酒，给我办挺他，酒钱我出！”

     小公说：“我们是红色娘子军，不是黄色娘子军！”

     袁书记说：“这件事念语录不灵，用美人计才行。当然，你们要掌握住分寸，要坐怀不乱，不能让他真干！”

      舞蹈队的小媳妇们都涂脂抹粉，像一群妖精，拉拉扯扯，夹悠着钱总到本村的美猴王饭店里泡酒。美女劝酒，排忧解愁。妖精们眉来眼去，让钱总醉眼迷离。

     钱总说：“这个酒还可以，头不疼，但很晕。”

     小公说：“头不疼，蛋很晕，我看你是晕了蛋了！”

      众姐妹捧腹大笑，还有笑叉了气的。

     小公说：“不管是晕头还是晕蛋，咱要言归正传。我们想把猴子再买回来！”

     钱总说：“这是何道理？你们不要把我当猴耍！”

     小公说：“有便宜要分享，你们不能屎克螂钻进腚里——吃独食！”

       舞女们七嘴八舌，还有的在钱总身上乱摸，他终于把持不住了，说：“我把猴子每只1800元卖给你们，必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三天之内全办完，否则侯总回来就泡汤！”

     小公说：“你也不要把我老公当猴耍，你要价也忒狠！”

     钱总说：“这样我们吃亏太大，一只猴子赔200。”

    双方争论不休，天色已晚，只好离席。

      小公向袁书记汇报以后，他虽然觉得1800元太狠，但是因为时间紧，他也不想再进一步纠缠，也就同意了，随后下了通知。

     村民们像疯了一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低价卖掉，甚至祖宗传下来的宝物也卖掉，有的托关系找担保去银行借了贷款，有人竟然去借了要命的高利贷，东借西凑，终于把那花果山里的猴子全买回来了。

     钱总带着钱要走了，依依不舍，看着朝夕相处的猴子们他竟然忍不住流了眼泪，这更感动了村民们，他们商量决定凑钱杀了三只羊，在文化广场上大锅煮全羊，摆酒席感谢钱总，袁书记还把镇长叫来陪客。钱总几杯酒下肚，舌头闸也就松开，慷慨激昂，先是对当今世界形势和中国经济发展的现状和未来进行分析和展望，接着又谈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再具体谈到了美猴寨的现状和未来：

     “人的贫穷主要的不是因为懒惰，而是由于思想观念落后，思想观念一改变，一切都会焕然一新。比如我们美猴寨，有这么美丽的湖光山色，山青水秀，陶渊明那篇《桃花源记》里描绘的世外桃源，有我们美猴寨美吗？我们还有全国最大的野生猴群，有巨大的、潜力无限的动植物宝库，比如山上那么多灵芝、黄芪、黄芩、葛根、女贞子、铁皮石槲、木耳、银耳等等等等，随便闭着眼拣出一样来就能让村民富得流油，比开油坊还强。为什么不充分开发旅游资源？为什么不借新农村建设的东风，把美猴寨建成旅游度假村？旅游是一个朝阳产业，前途无限广阔，这是一篇大文章！”

     说到这里，钱总停下来，捋了捋他那漆黑的长绻发，继续说。人们不知道，钱总是旅游学院毕业，在校时获过全校演讲比赛冠军。

     “父老乡亲们！你们几千年以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粗茶淡饭，没有文化娱乐，生活枯燥乏味，我真想为你们掉泪！外面的世界真精彩，不能一辈子走不出大山，要多挣钱，走出山门，周游世界，享受无限美好的生活！”

     说到这里，钱总及时地用纸巾擦了擦双眼。这一动作大大感动了乡亲们，有很多人也开始擦眼。

    “刚才镇长说政府早已把美猴寨的旅游开发列入十年规划，只是因为缺乏资金。恕我直言，你们应该解放思想，转换思维。筹集资金要广开渠道，比如贷款，集资，入股，形式多样。现在流行一个说法，叫资本运作，大有可为，我们应该活学活用。这么美丽的美猴寨，这么美丽的湖心岛，像美丽的姑娘，还愁换不来嫁装？”

     说到这里，从镇长到袁书记到村民都觉得心明眼亮，热血沸腾，一些人的脸已经红得比猴腚更红。

     袁书记的小闺女袁文丽今年刚大学毕业，在县烟草公司上班，虽然工资待遇很高，但是天天吸同事们的二手烟，早就厌烦透了。她自幼喜爱文学，尤其喜爱诗词，生活在诗意盎然的精神世界里，渴望摆脱束缚，背起行囊，奔向“诗和远方”。今天休班回家，正赶上文化广场的盛宴，看见这位英俊萧洒、风流倜傥的青年钱总，聆听他对当前中国经济形势和趋势的分析，聆听他对美猴寨旅游开发的展望，竟然心旌摇荡，动了芳心，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想到梦中的白马王子在这里！于是主动请求加了钱总的微信，身边人看见她给钱总发了一句白居易的《长恨歌》里的诗：

   “在天愿做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袁文丽和钱总二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不能自拔，当天晚上姑娘上了钱总的“宝马”车，跟他走了，要去追求美好的“诗和远方”。

      侯总再也没有回来。

      牛总再也没有回来。

      村民等待。

      很久很久。

      他们坚信牛总一定会回来，一只2000元买他们的猴子。

      袁书记终于熬不住了，猴子们早被商人喂馋了，要天天吃香蕉，这要费用啊，他组织人把猴子往湖心岛上送，村民怕麻烦，出了村就放。猴子已经不吃野果了，纷纷绝食，全成了小瘦猴，有的饿死。

     后来传来消息：侯总、钱总和牛总其实是一伙人，他们串通一气来诈骗；原来钱总早就结婚了，袁文丽上了当，已经怀孕了，骑虎难下，村民恨屋及乌，也对她开始说三道四，有女人说：“她大了肚子，会不会生个小猴子？”

     袁书记带队去报案和起诉，但是因为对方失踪，司法机关也束手无策。

     美猴寨村民们走投无路，终于有人发疯，有人偏瘫，有人上吊，有人跳湖，有人喝药，有人……

     又下去了一年，又有消息说，那伙诈骗犯把钱投到了一个保健酒公司里，买成了原始股，准备股票上市后大捞一把，由于产品造假，公司被有关部门下令停业整顿，债主一哄而上讨债，公司倒闭，最终破产。诈骗犯骗来的钱灰飞烟灭，他们还东窗事发，成为囚犯，关进监狱，像笼子里的猴子。美猴寨的人听到这个好消息却没有一个人还笑得出来。

                                       2019.7.12.

【作者简介】 魏束存，本名魏述胜，山东省沂源县鲁村镇鲁村人，祖籍济南市钢城区（原属莱芜）辛庄镇芦城村。毕业于山东银行学校（今齐鲁工业大学金融学院），金融园地老长工，曾在人行、工行和中行工作。有金融与汉语言文学两个专业毕业文凭。爱读书，偶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