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出的大脑、思考的头颅至高无上。为国家、民族、人类文明与进步孜孜不倦地思考,甚至提出解决问题方案,无上光荣!
——尹玉峰 感言
(1990年代的第三中学)
霞三中,往事与再望
苏小玲
大约是前年,为庆母校60年诞辰,有老师约一篇纪念文,我推辞了。实无心理准备,况且在学短暂,别去的年月悠久,感觉无法凭空造次。后来,遇上了三中的现任校长,彼此过去现在、拉长道短的。一顿茗茶下来,教育新旧,似回味难尽。突然发现,尽管对初中往事多有模糊,可心间某处,稍经撩拨,竟尚存一撮温热。星火依稀,近于死灰复燃的样子。
三中所在的渔镇叫“三沙”,革命家孙文的《建国方略》里有专门一提。比起海南那个三沙市,历史显然要厚重得多。她,隶属福建霞浦县,也是中国东南沿海最东边的一个重镇。换句话说,日月虽然风化了她的鼎盛与显赫,但曾有的辉煌却不可小觑——如同这里苍黄翻复却又荣光四射的第三中学。实际上,三沙这块土地早已被海洋文明所浸染。其文化DNA,深深影响着这里的每一生命。三沙人,似乎有着不轻易被各种外力所左右的普遍要强的个性。
的确,从三沙镇出来的人,似乎都带着某种桀骜不驯的形态倾向;而从三中走出三沙的人,更具无所不能的心理与气势。他们甚至眼里感觉不到“城里人”、“城市人”这样显而易见的概念。那种无名的自信,或缘起于这个三沙湾临近一片辽阔的太平洋?而眼下,忽觉自己已成一匹反被驯服的野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曾读书、生活过的“小地方”:她对我的生存认知是悄然推动与潜移默化的。在近半个世纪时间里,我却因浅薄一直对她不以为然。
我忽略了这个依山面海而生性顽强的世界,忽视了作为山民和渔夫刚柔相济的人的群体,也一样轻视了这里潜在的移民文化——遗失对这些特殊元素的追溯,人们将看不清这个整日飘着海腥味、又同时被强烈的陆地欲望勾兑的渔镇,其真实的身段有几节属于现代色彩。从此生长、延伸与变换外部竞争空间,获得奋斗成功的人们,这种感受一定十分深刻。当蔡校长带我转到民宿群起的海岸东壁,我仿佛站在东吴赤壁:少有美景入眼,多半涛声在胸!
再次回到这里:三中。对绝大多数的师生而言,我是一个外来人也是失踪者。人们对我这个人的来去也大抵不知就里。那年月,是时兴各种缘故的“流放”潮。有多名同学都随父母来自异乡,其家庭也同我一样,或远或近,落户到这个海边渔镇,皆是被“下放”的状态,包括教师们。但神奇的是,他们被完全包容了,尽管亲眼目睹了一场近于腥风血雨的“文革”暴烈,但我也同时感受着绝大多数的三沙人,他们在面对动荡时代所释放的人间温情。
对于那时的中学轨迹,我曾有过一笔纪事:初一年,当属于小屁孩的年纪。再早熟,也不过是多了些好奇心与想象力,难免天真和蹩脚。我时常跑到海边,望着浅浅的海浪滚向沙滩,或是远近的渔船在海面摇曳。面对大海,说不出一句像样的人话。难免惊恐于派别染指和斗争威风,一个无知小民,能闻出海的咸味,能看出浪的诗意,感触到水的力量,那就是上苍的眷顾了。一个13岁少年,不会独立地料理精神上的一种平衡,就像一束摇摆的海藻。
将近50年了,第一次正经踏入三中新旧交织的校园。迎面塑胶铺垫的操场,课间操的少年学生,一片齐刷刷的鲜艳校服。这简单的画面,突然有了超越青春的暗示,也突然感觉自己再一次彻底地失去!1970年代,我们的脚下,只有泥土粘着橡胶鞋。学生们单调、朴素甚至穷酸的着装,吻合了一个年代的面相。虽说国家的政令、社会的行为以及所有人的公共腔调都必须统一,但这着装却是一片灰溜溜的杂色。而大红,则保持着革命与进步的象征。
校舍、厕所、操场,都在同一视线内展示,三中校园的美我已说不上了。但要去深究,它仍然还有想象的余地。完成校内一次行走,会有若干不同的层次。学生要见老师,需登小一段山坡路,教工宿舍在一纵深处。夜里,远远望去,几盏亮灯,也能觉出依稀的希望。作为失败者,我几乎没有过勇气成全自己的精神向度。可那一条小溪,却给予最初且迷惘的中学时代一股清澈。清澈而已,挡在校前的一面山体又令人猜想:溪水不上山,除非山洪爆发。
校长办公室,一分为二:外面茶室,里头办公。蔡忠坤校长之前已见过一面,一望便知思维活跃、精力充沛,也正值干事业的盛年。他的那种昂扬和那副口才,尤其表露过自己的教育信仰,给我印象深刻。从上午起,泡茶喝茶、漫谈校史,驾车海边看教学基地;再共进午餐,一碟纯粹的“闽南糊”特食,让整个吃货的少年时光顿然复活!蔡老师的育人之思与待客之道,在浓淡之间自然流溢,某些我所希望获悉的资讯渐渐浮出,旧貌新颜已融为一体。
由于年龄的缘故,我的思绪似乎比校长要多延伸出某些历史的尺寸。一进入校门,脑子里就开始了搜索与比较。其实,就剩下校名和原址了。原来那排缺少阳光、设施简陋,由军营直接套用的单层土筑教室,追踪起来真有点像影片中的集中营。但这,绝对阻挡不了师生们的教学热情。客观说,记性中还是有层让人寒冷的风霜雨雪;那些所谓“出身不好”的师生们,也有许多不为今人理喻的苦难背景与心酸阅历。而文革灾变,也被我们这一代给占满了!
那一代的学生娃,简直就是一支劳动大军!为响应“勤工俭学”的号召,学工学农盛行,学时被大大缩短。学习好坏并不决定什么,政治态度才最重要。而参加各种劳动,也是衡量学生是否进步的指标。若不卖力,则可能被作为思想落后被记录在案。我的同班同学黄文潇,因家庭成分为“工商业”,劳动似乎也欠缺体力,结果这位成绩优良的“学习委员”,整个中学期间差一点都不被批准参加共青团。直到靠拼命干活才能挣工分生存的上山下乡前,他才入了团。
而直接的政治表现,还是被摆在了首位。这次有位林姓同学,彼此见了面都想不起对方是谁。他诉说自己当年因踢球踢在了伟大领袖的画像上,结果被以“现行反革命”追究。为了逃避罪责,他干脆休学躲起来了!许多年后,这位满腹委屈、初一辍学的学生,靠着与命运抗争,一路误打误撞,最终竟获得财富自由。但在扩大积累的中途,却绕不过非市场的难关。为了安全与安心起见,他又缩小经商规模与可能风险,只选择守住一个简单的收租摊位。
林冬强,也是我40多年后刚见过的一位。其父被作为“历史反革命”,从京城辗转贬至小镇上的“渔业公司”。那时候,整个闽东就这么个县级建制的企业,犹如庞然大物伫在海边。它拥有医院、小学、社区和外运码头,给外人有着巨大的神秘感。许多像冬强这样的家庭,都自带晦涩的故事迁移到此。另外,也有依靠“造反派”上位的对应角色,得意忘形。在那错乱岁月,更多人思维被一锅煮,行为一锅粥,都说不清为何要那样表态,或如此生存。
这些来自外县、外省的学生,也构成了三中部分优质的生源。曾在三中任教、后调福建省广电厅的周朝泉老师,对本土历史与“渔业公司”这个特殊单位间的内在互动,自有深刻的理解:三沙,自明朝就是移民的海岸,空间拥挤,形成了强烈的竞争生存意识。而如同一场强台风登陆,国有渔企携带一个成分复杂的落户群体,他们的存在,也带来了某些城市现代工业对简单的海洋文明的有力补充,相当明显地改变了此地的人文结构与社会发展生态。
恢复高考后,社会生存的竞争就转移到了三中学园。家长、教师、学生,欲摆脱困境、出人头地,或也指望将来某日能指点江山、独领风骚,便用各种妙法高招,各自优劣拼搏,也难免一阵激烈追逐,一片人仰马翻。这些,也都是我得知不久的旧闻了。小学同窗、三中同届的陈述老师告知:我们那一届很悲催,考上大学的寥寥无几!他是其中之一。如此惨得颇有道理——从1966到1976,一场反文化的“文化大革命”,死死绑架了我们十个年头!
不过,大量同学虽生不逢时,自小学起就没接受最基础的学业训练,从而失去了继续升学的机遇或自我教育的能力。但一码是一码。第三中学,还是占据过优越的教育地位的,优秀的老师却具多数的比例。其中还有好几位后来都被选调到师专任教,成为教授、副教授的。虽从资料上看,当时办学条件很差,而老师中也多有一眼就能辨认的家境贫寒者。但是,他们非常敬业,也很拼命,一度成为全县学生高考录取的状元校,威胁着权威霞一中的地位。
那位叫刘文品的老校长,在我的印记中着实儒雅而高大。他虽长得一副女性般细弱的嗓音,但领导起校务却雷厉风行。在一纪念文中,知道刘校长在1956年就到三沙创办初中班,于1961年便参与创立了霞三中,并在文革后期将学校发展成为完整的一所中学,从此跻身全县教育系统的前列。可以想见,一步一步,从无到有、从初中到高中,使地处沿海一隅的几代三沙人获得了接受中学基础教育的良机,这期间经历了多少辛勤园丁们的心血与汗水!
印象中,教数学的张老师衣服补过丁,高瘦的身子,也看得出被生活重压后的弯曲;在印尼排华中回归的英语老师李,大概内心也藏有不为人知的苦衷。他每每双手撑着讲台,对学生们尽情教读China is a great socialist country!(中国是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且不失华侨的翩翩风度。尽管那时风云变幻,专政无情,师道遭损,但作为中学的老师们,却保持着人格尊严与职业操守,即便在工宣队的管理下,也培养出不少能承担社会责任的人才。
在三中,我只待了一个学年,之后就随父母调动回城。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对我都是惟一的班主任和班长。大概那时已目睹过“文攻武卫”的血淋场面,父亲下放镇上,家里常出现惊慌逃窜的右派大人们。对恐惧社会动荡、讨厌政治运动而“恨屋及乌”的我,实在也厌倦上生硬的政治课。时常课间埋头小说,或为在文学虚构情景中得到某些解脱?心思杂乱,成绩平平,甚至止不住午后课上瞌睡。应该坦率承认:那阵子,我不是一个好学生。
只是,对我这非本地又非外地的城关学生,教政治的这位老师,其严格中还携带着某种严厉与冷漠。我几乎就没机会遇见过他的微笑。批评前,他总用很长的时间,透过镜片,用两颗眯缝的眼珠不置一词地注视我。我想,当时我们之间是有某种情绪对抗的。而结果,是我的自信在一点点丧失。现在想起,他性格好像趋于封闭型,虽还扮演过连长的特别角色。但是,那个时代献身教育的教师们多有不易。对于他,或许背后也有自己难以排遣的苦恼?
富有戏剧性的是,老师最钟爱的学生是我的班长。他学习努力,政治表现也第一。奇怪在于:竟然与我关系最铁!他比我大出三岁,写着一手漂亮钢笔字,也嗜酒。毕业后因发誓要扎根农村一辈子,一度成为全县知青的典型人物,常被召唤到县里市里做代表。后来,他还是扛不住招工进了城。原以为自己仕途有望,却无奈企业快速倒闭。最终他学掌勺,东一家西一店地做起了小饭馆厨师。再后来,听说为了多挣一份钱,一身兼了两个公司的保安。
想去,这是班主任也不愿看到的。班长的人生当具悲剧性,这不在于从事了什么职业,而在于他一开始就太热衷校园政治,随后又紧跟虚头巴脑的社会形势,不够自我冷静与独立点的思考。按时髦点的表述,就是审美原则或价值观出现了偏差。对一个一切都讲究政治色调的时代,他的确也够典型。在我看来,“政治”与“控制”,如同“身份”和“地位”,对一名在校生来说,不论大、中、小学,都是一剂相当可怕的精神毒药,会致人以伤残。
每位老师都一定有自己特别喜欢或讨厌的学生,这是他们的个人权利,也很正常。或许只有伟大的教师,才会收敛自己的好恶,隐忍学生的毛病,兼顾各种因素来定位自己的因人施教。他甚至会将自己预先设定为怀疑对象,纠正任何一种教育者可能存在的偏颇,最终以宗教式的博爱和造就原则,理性区分不同个体的差异性与培育的可塑性,来理解、宽容地对待他们的每一个学生。这是任何时代都可能发生的美好事情,只是我自己错过了机遇而已。
中学教育重在人格的初步养成。学校是家庭与社会间的第一个媒介,或是文化人生赖以形成的第一个环境。孔夫子“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表达的正是后天教化对人性趋势的决定意义,尽管善与恶的扬抑需要借助法治更为可靠。人类教育史上的成功案例也已成为许多国家与社会的常识,但对我们的现代性实践,似乎还欠缺某种成熟稳定的机制。乃至有时候,人们也会忽略“一个坏的教师奉送真理,一个好的教师则教人发现真理”这样的至理名言。
欣慰的是,班主任所教学生中,也有不少是很有出息的。从几篇纪念中,我重新认识了选择终身教职的艰辛,尤其处于动荡不安的处境之下;再次发现了作为好教师的难以平凡。乡村教员,注定缺少那种被常人认为的功成名就与惊天动地;即便他们自己尽了毕生精力,将全部生命搭在事业上,这个矛盾复杂的人生社会,也未必会给出足够匹配的尊敬与荣耀。回想三中往事,为那位始终未能重逢与面对的班主任老师深为遗憾,并也继续因他而感动!
今日,在三中楼道间张贴着校友的名人榜。在这里,副县(副处)以上级别的行政领导干部正光荣上了榜,有80多名,并将几位专家教授也列入当中了。这种划分虽可存疑,但或许也只能局限于此。倒有20位博士被单独列表,还是将“知识分子”做了特别的区分。其中也有我认识的,比如留法航空法学博士吴建端。我们的父亲是同事,那时同住在一个叫“排溏”(音)的集体宿舍里。彼此生活都属简朴之类,但热血却是流动的,不时还沸腾。
当然也有陈述同学的大名,由于出色的教学和文学的收获。他是本地第三代移民,可谓三沙学子自强不息的一类代表。高度近视眼,不断有好奇,永远有疑问,始终想表述,构成了陈述存在的特征链条。此次他陪同我重返母校,生于斯长于斯并且还曾任教于斯,更可轻车熟路。而他对回首校事,不论做学生还是当老师,都能信手拈来,栩栩如生,热情四溢。读到他的《三中校歌》等作品时就隐约感觉:这个人的性格与渔港三沙的命运有一种相辅相成。
还有,随后我所见到了三中人物:写小说的吴羲和写散文的万则义,都是土生土长的三沙人,却感觉是道发黄的移动“地标”。像我这样非常疏远故土,甚至与生长的家乡都若即若离的人,却也对他们有着某种人文色彩的印记。这或可说明,自己最初的文学情愫同三沙的境遇也密不可分。我还发现,从三中出发,最后被认为“事业有成”的多为走了仕途。所谓“官本位”,在此也一样“亮丽”抢眼。这大概是现代教育所需要进行的观念变革之一?
那天临走前,蔡校长特别郑重地送给我一本他签名的《三中往事》。沉甸甸地,我将它带回了北京。这本由陈旭老师主编的“往事”,分出若干章节,内容相当丰富,将三中校史做了个头尾梳理。我连翻了几天下来,也必会生发出多层的感慨来。除了欣赏那些以扎实的基础学业,在其人生道路上用情感与理性循序渐进的人们,但同时也感叹极少数校友的执迷不悟或假装糊涂;他们对历史,对社会缺乏必要而深层的反思,将某种阴影当成了光明。
自1958年由简陋的一间民国“文昌阁”开班办学,到今日的“霞三中”,可谓风雨兼程,实属来之不易!1961年才有首届96名初中毕业生,1970年才拥有高中部及50多名高中生,途经倒退的“文革”造反运动、“复课闹革命”、军宣队与工宣队的管制、开门办学以及归入正常的“改革开放”时期。直到公元1977年,终于有8名学子考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三中的教育史,也多少印证了中国乡村文化的波澜起伏,社会文明进程的一波三折。
三中也留给我一番伤感:如同完整的生命惨遭破损,曾经辉煌的高中部被拦腰斩断了!眼下,全县高中教育缩减到城里的几所公、私立中学,几成“垄断”态势。后果是:每年将近一半的初中生无法正常升入高中续读。这事关一个地方文明生态是否存续,也事关人的将来。对此,校长和教师们忧心忡忡,同有识之士一起呼吁。对于教育,惟有扭曲的权力和资本可以造成困扰。但社会是个共同体,该免除伤害彼此照应,这应是被充分尊重的一种常识。
教育应与权力无涉,则与个人权利密切相关。几十年对社会改革的使劲,也涵盖了广大的各类学校。可人们对教育的根本目的,似乎并非全能“恍然大悟”。所以,外界有了三头六臂的蛮力制约着学校的相对自主与独立。而某种越发变形沉重的教育行政化、商业化,使得校园不时飘荡与人性、与伦理、与尊严乃至与理想相去甚远的媚俗气息。从宪法的释义上,受教育是完整公民权利之一环,任何偷工减料,轻率怠慢,无疑都是对平等、公正的冒犯。
无论对历史与现实,或对文化与社会,初中加高中,一个完全的第三中学,都并非是可有可无。维系人类需要水,需要火,需要充足的氧气与阳光。而完整的中学教育,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激活要素。对这个海滨小镇的未来,人们不可以习非成是,或让她神往破碎,使其失去人文的特性、文明的秩序与健全的承继。我注意到三中校友(包含老师)亦不乏敬重鲁迅的,在亿往昔中聊及先生的不同启蒙。对此,我也凑个小声贝:别忘了,救救孩子!
2021.4.19北京
作者简介:随笔作家、时政评论家,原《影响力中国网》总编辑。

苏小玲:霞三中,往事与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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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头条编辑委员会主任尹玉峰 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