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之觞 生命之歌
-------读红柯遗作《长命泉》
文/孙虎林
不久前,收到微友韩教授发来的短视频。这是一本新书的宣传片,《长命泉》三字映入眼帘。瞬间,我的血液凝固了,心狂跳不已。我渴盼这本书面世已经整整三年了,它是著名作家红柯的绝笔之作。
2018年2月24日,红柯因病猝逝,文坛为之震动。几天后,我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文章,粗体黑字标题触目惊心:文学骑手西去,《长命泉》竟成绝笔。什么,《长命泉》?网上不是说《太阳深处的火焰》是红柯绝笔吗?于是,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浏览下文。原来,《长命泉》是红柯刚刚完成的长篇新作。春节前,他与上海文艺出版社责任编辑商议了作品梗概的表述,并电话确认了已经签署的出版合同。毫无疑问,这是一本已经写完的长篇新作,已经进入出版程序。
红柯写就的小说梗概如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少年王怀礼考上渭北大学政法专业。一个月后新生体检,王怀礼被查出有隐性疾病,本来可以休学治疗。系办公室赵秘书年轻气盛,雷厉风行,把王怀礼清除出校。赵秘书作为新锐教师,要在单位扎根立威,必须操练古老的“拿人”术。王怀礼几乎崩溃自杀,从此噩梦不断。老母亲华山求神救子而亡。王怀礼幸好遇到从新疆回到陕西周原的地理老师。地理老师以哈萨克长命泉神话让王怀礼起死回生。
以上便是《长命泉》的故事梗概。这本是发生在一个农家少年身上的悲情故事。作家红柯却以汪洋恣肆的才情,纵贯古今的春秋笔法,营构出一个丰富多彩的文学世界,碰撞出深掘人性的思想火花。要想解读这部看似简单,实则宏富的作品,必须搞清红柯表述的“拿人”一词的丰富含义。依据汉语词典的直白解释,“拿人”指的是刁难人,要挟人。红柯以作家敏锐的洞察力,如此解释“拿人”。什么事都要“拿人”一下的传统方式有两种,都要“拿人”一下和都爱“拿人”一下。“要”和“爱”是不一样的,是有区别的,它们的共同点都是为了拿到好处。要“拿人”一下得到的好处在明处在近处刀下见菜,太直白赤裸裸,算是急性病,反而好治。麻烦就麻烦在那种看不见的隐性的着眼于长远利益的“都爱”拿人一下,甚至是一种兴趣爱好一种习惯,到了不要钱不要脸不要命也要拿人一下。在此,红柯对“拿人”术的解读入木三分。小说中的苏干事就是这样的人,他近乎残忍地在乡村无辜少年王怀礼身上实施了第二种“拿人”术。他秉公执法,铁面无私,斩钉截铁将王怀礼清理出校,全然不管他苦苦哀求。清平世界,荡荡乾坤,他代表的就是规则法度。潜意识中,苏干事继承了“拿人”规则中的文革“遗风”。所不同的是,这种“拿人”术从当年拿捏有权有势有背景的人转向了弱势群体普通老百姓,王怀礼就是这样的小民百姓。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社会关系。这次,喜好“拿人”的苏干事找准了目标,必将穷追猛打。在勒令王怀礼退学这件事上,苏干事可谓斩尽杀绝,不留任何余地。在宣布这一事关学生前途命运的重大决定时,悍然漠视王怀礼同学的心理承受能力。只是例行公事,板着面孔下达最后通牒,要求王怀礼限期离校。那一刻,苏干事器宇轩昂,大权在握,俨然在对敌国下达战书。此刻,他的心里充满快感,一种置乡村少年于死地的终极快感。他居高临下,凛然不可侵犯,果断冷漠的执行力叹为观止。在护法大神苏干事面前,卑微如尘埃的王怀礼只能甘拜下风,绝望中返回故乡再进复习班,以图东山再起,二返长安。
倘若这部作品只是单纯叙述乡村少年王怀礼被政法系干事苏某人所“拿”一事,也就未免情节单一。当然,技高一筹的小说家红柯不会止步于此。他轻轻宕开一笔,巧妙插进一身正气的侯咏春班长参加工作后的人生遭际。侯班长毕业后分配到渭北市纪检委。一次,侯咏春奉命去市属一家工厂训诫该厂厂办主任。初出茅庐的侯班长秉公执法,将那位违法乱纪的主任训斥得面无人色,无地自容。当时,侯班长春风得意,以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怎料想数年以后,厂办主任意外升迁,官至渭北市长。于是,官场上的一场“拿人”大戏隆重上演。这时,年轻有为的侯班长本已考上司法局局长一职,正待上任。年终考核时,竟然不合格。而且不给他分配任何工作,索性把他挂了起来。当年豪气干云的侯班长着实领教了“拿人”术的厉害,他进退维谷,深切感触到官场水深,居心叵测。好在侦察兵出身的侯班长足智多谋,果断选择绝地反击。他快速整理出材料详实证据充分逻辑严密的材料,分别投送中纪委省纪委。半年以后,昔日的厂办主任,今日的三笑市长落马入狱。
此时的侯班长却身心疲惫,好长时间走不出被”拿“的阴影。这一点,同班同学王怀礼深有感触。1984年,重新考入大学的王怀礼变得循规蹈矩,小心翼翼,总怕被人再次拿捏一下。对理想的追求降至极低,只想毕业后有一份稳定工作。师范毕业后,与世无争的王怀礼被分配到渭北市一家条件艰苦的郊区中学,勤恳工作三十多年,直至退休。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来,少年时被“拿”,毁了王怀礼的锐气。后来,王怀礼把这段苦涩青春写成了一篇文章《青春祭》,以祭奠被古老的“拿人”术戕害的青春生命。而侯班长的结局尤其令人唏嘘不已。当年,他凭着军人的血性,本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劲头,将以权谋私、作风腐败的三笑市长一举拉下神坛,引起轰动,侯班长因之成为风云人物。各大报刊媒体纷纷报道,老百姓拍手称快。而风波过后的侯班长却备受冷落,孤独中尝尽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滋味。不知为什么,在单位,他成了摆设,班可上可不上,就那么不尴不尬地闲着。更耐人寻味的是,同一办公楼的人员,看他的眼神竟然躲躲闪闪,有的人见了他甚至躲着走。一身正气的侯班长怎么也搞不明白,做为受害者的他竟然遭受到昔日同僚的冷暴力。可见,“拿人”术贻害无穷,它就像核辐射一样威力巨大,被“拿”过的人因此元气大伤。在此,人性的复杂可见一斑。小说内容倘若至此,那就未免过于令人寒心。好在,红柯引入了民间救赎中的宽容精神。这一点,着力体现在王怀礼母亲身上。
王怀礼母亲幼年坎坷,几经漂泊。当年,十二岁的她历尽千辛万苦,一路逃难至西府周原,给王家做了童养媳。母亲一生勤俭,操持家务,王怀礼是她最小的儿子。儿子考上渭北大学,成为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老母亲扬眉吐气,倍感欣慰。怎料晴天霹雳,厄运当头,儿子竟然因病被学校强制退学。铁面无情的苏干事赶得他无处容身,在西安东躲西藏。老母亲痛彻心腑,茶饭不思。善良要强的母亲开始行动,她要为儿子祈福,帮助儿子重新站起来。于是,老母亲孤身一人,前往西岳华山求神问路,祈求神灵保佑儿子绝处逢生。
置身于鬼斧神工的西峰劈山石前,母亲虔诚礼拜三圣母和小沉香。那一刻,她将法力无边的沉香当成了自己遭难的儿子。沉香三斧劈开巨石,救出母亲三圣母。母亲坚信,儿子怀礼也能劈开障碍,东山再起。只是儿子受的伤害太大,三年以后才能重新迈进大学门槛,这是老母亲的预感。就在这里,老母亲巧遇中西考古队,结识了洋人何乐模。小说至此,巧妙地引入中西文化的比较对接。接下来,作者安排王怀礼母亲给考古队做饭,与洋人何乐模的交集也就更多了。
那天,老母亲精心挑选了富有传奇色彩的观音土,几经稀释揉捏后,她以极大的热情开始抟捏一个正常胎儿,在旷野在土坡上上演八千年前圣母女娲娘娘抟土造人的一幕。这一刻,创造万物的远古神话精神在老母亲身上奇迹复苏,她捏泥娃娃的过程几乎是女娲造人的完美再现。旁观者原以为她捏的是自己的儿子王怀礼,只有洋人何乐模说这个新生儿就是那个让王怀礼遭殃的苏干事。与此同时,渭北城里的苏干事突然精神一凛,身体由内到外猛然间发生巨变,容貌变化尤为明显,刚毅冷硬的面部线条一变而为慈眉善目的菩萨法相,心也瞬间柔化多情。那一刻,王怀礼母亲在心中告诉圣母娘娘:“我娃怀礼不再恨让他受罪的苏老师了,苏老师做的事情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此刻,老母亲真正放下了,放下了仇恨,捐弃了报复。老母亲告诉大家,“女娲娘娘跟我说了,饶那个恶人,再让他投胎转世。”一旁的洋人何乐模感动极了,情不自禁地念诵起福音书来。“爱人如己,还要爱你的仇敌,宽恕他们,让他们复活,让他们新生。”是的,老母亲以博大仁爱的慈悲心肠拯救了两个人,她的儿子王怀礼,曾经加害她儿子的苏干事。在此,红柯打通了神话与现实的畛域,以想象奇崛的玄幻手法完成了对人性的再造,在塑造灵魂的壮举里,攀升了作品的思想高度。
但真正让王怀礼起死回生的却是来自新疆的地理老师,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副连长,如今善良慈惠的菩萨老师。他从西域大漠,美丽草原带回一曲优美动人的哈萨克神话传说《长命泉》。这则神奇的传说,让副连长从刻骨铭心的情殇中浴火重生。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真正读懂了长命泉的生命意义。故事中,受伤的神鹿引导哈萨克老头儿目睹神迹。那一刻,老头儿看见了金子一样在草地上闪闪发亮的泉水,“一股晶莹的泉水躺在草滩上,就像娇嫩明亮的婴儿,鹿静静地舔那晶莹的小手小腿小胳膊,一直舔到泉水明亮宽阔的脸上。鹿的伤口慢慢地合起来,生命又回到他身上。”这时,鹿告诉老头儿,“这是长命水,喝一口能返老还童,喝两口能长命百岁。喝三口,就会永远活在世上,跟大地一样永远活下去。”若干年后,老头儿将长命水洒向草木。于是,大地永生,万古长青。这汩汩流淌的泉水流进了地理老师的心田,流进了乡村少年王怀礼的心灵深处。那一刻,因苏干事倍加刁难而郁积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心境有如皓月朗照,清辉遍洒。是的,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一切的不幸,都会随风而逝,风里留下了生命的长吟。达观地活着,就是现世的福报。从此以后,长命泉成了王怀礼的精神源泉,能量源泉。他活得简单纯粹,与世无争。在外人看来,王怀礼也许活得平庸,一事无成。但他不这样认为。他活得本真率直,如婴儿一样不谙世事,赤诚通透。长命泉水让他洗净身心,脱胎换骨。历经青春劫难,横遭恶人拿捏,他早已看淡一切。和世间永生的草木相比,肉体生命算什么。肉体凡胎包孕的灵魂,才是真正永生不朽的事物。把长命泉水洒向草木,与万物共生共荣,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热爱红柯作品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作家猝然而逝,而且正值创作状态如熔岩一样喷发的盛年。所幸,他留下了一本让人颇感意外的生命之书《长命泉》。这本遗作,恰在他推出转型之作《太阳深处的火焰》之后。视文学创作如生命的红柯勤奋如斯,着实令人敬佩。《长命泉》是红柯文学生命的天鹅绝唱。书中,红柯罕见地现身在场,适时以作家身份推动情节发展,串联起书中的关键事件,有力地提升了作品的可信度。书中,他巧妙交代了自己的求学经历、创作之路,作品解读。书中长命泉的故事,就带有红柯小说《大漠人家》等作品的明显痕迹,西域风情扑面而来,诗意笔调纵横驰骋。《长命泉》中的诸多人物都有生活原型,主人公王怀礼就是红柯当年岐山中学文科班同学,另一重要人物侯咏春也是。红柯以对生命的极度尊重,怀着一颗悲悯之心,以同学王怀礼的青春之殇经营小说布局,辐射至广阔的社会生活层面。为此,作家借用亦真亦幻的表现手法,神话传说,历史掌故,甚至域外文化,一一纵横捭阖,议论风生。这些专业性极强的叙述看似不无枯燥,实则彰显出这部作品的思想深度,赋予其精湛的思辨色彩。这也是红柯后期小说创作的一大亮点。显然,作家已不满足于单纯讲故事,而将笔触伸入到文化人类学领域。红柯先生在此做了可贵的探索。毫无疑问,他是学养丰厚的学者型作家,而不仅仅是一位只会讲有趣故事的小说家。
冥冥之中,红柯是把这部作品当做绝笔来写的。他造语新警,意象丰沛的叙事风格依然鲜明。尤其是在描写新疆草原大漠时,笔调尤为壮丽丰赡,惊心动魄。对自然的礼赞充满萨满教式的尊崇,对生命的讴歌充满原初的激情,一切都是那么浓烈充沛,令人动容。书中多次涉及死亡主题、永生主题。在他看来,“风就是人的灵魂。上帝造人,女娲造人,都是那么一口气。那么一吹人就活了,就有生命了。”天长日久,凤就成为灵魂本身,死亡不再恐惧,死亡与我们相伴,随风而去又随风而来。这段超越生死的议论,细思伤怀。惟愿它当初未曾一语成谶,某种程度上对应了红柯英年早逝的宿命。
如前所述,红柯病逝前已经完成了《长命泉》初稿。依他严谨的创作态度,一定会对初稿披阅再三,增删数次,给读者呈现出一部几近完美的纯熟文本。可恨天不假年,骑手西去,徒留遗恨。由于作家令人痛惜的缺位,作品无可奈何地留下了几多缺憾。个别词语的表述前后不一,情节衔接不太紧密,似有脱漏之处。但斯人已去,瑕不掩瑜。《长命泉》这部生命之书注定长存人间,这股永恒的生命泉水也必将滋润渴盼爱与救赎的人们的心田。
人性之殇,天鹅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