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夫妻
文/张书成
1969年冬天,棣花公社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还在向纵深发展,公社和各大队的“走资派”和一大批有各种各样问题的人,被集中到法兴寺小学办“学习班”,实质上是关起来让人人过关,交代问题,10个教室住满了有问题的人,一个教室住30多个,大约有300多人吧。
这些人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有允许农民开荒种“无闲地”的公社领导,有私自让社员卖烟叶、辣子面、红薯馍的生产队长,还有上学时加入过“童子军”“三青团”的高小学生,就连公社做饭的炊事员因用《人民日报》包粉条时,不小心把报纸戳了个窟窿,也进了学习班。挨批挨斗的人乱七八糟,五花八门。我父亲因上小学时被校长集体偷报了三青团员(本人不知道),也被关进其中,不得回家。
说是学习班,其实比监狱刑罚还重,吊打、捆绑、跪瓷片、站木桩、戴高帽、画花脸,屡见不鲜,夜晚常常从木楼下的教室里传出惨叫声,很多挨整的对象惊恐万状,惶惶不可终日,个别胆小的就寻了短见,学校西边的苦棟树上曾吊死过一个老汉,一个有历史问题的老师趁人不注意,跳了灶房隔壁的水井,还有的受不了恐吓,扑进了大尿缸……
开头几天,我送饭时,见父亲常愁容满面,饭吃不了几口,就让我把罐子提回去。和他同铺的是公社的赵社长,叫赵玉林,这人墩墩个子,四方脸,留个平头,听说是军人出身,曾在部队当过连长,他受整是因为当社长时,允许山区农民开荒种“无闲地”,走了资本主义道路,也被关进来“交代问题”。这人浓眉大眼,说话嗡声嗡气,一看就是耿直人,豪爽人。他见父亲愁眉苦脸,趁跟前无人,就压低声音对父亲说:“吃吧吃吧!怕啥?甭看他们这阵张罗,过了做啥的还是做啥的,没一个钱的事!”正说间,他的妻子也送饭来了,这赵社长的妻子脸色白净,细眉善眼,身材小巧玲珑,一看就是个贤惠人,麻利人,秀气人。她用一只花搪瓷饭盒盛着饺子,饺子包得又小又圆;一只小瓶子装着醋水调和,还有一小碟油辣子。摆在地铺上,然后坐在草铺上,眼瞅着让丈夫趁热吃。赵社长让了一下父亲,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了,完了抺了抹嘴角的红辣椒,坐在被子和妻子小声说起话来……受他的影响,父亲的脸色也柔和了起来,吃完了我送的糊汤面。
这以后,我送饭常常碰见赵社长和他的妻子。那饭食虽然简单,但却做得精致耐看,一碗旗花面,里边有红萝卜丝,有绿菜,也有葱花,香气扑鼻;两个包谷面馍,里边垫着辣子、小蒜、茴香叶;还有一碗熬萝卜,上面漂着几星猪油星儿……同室的“难友”们,无不向赵社长投去羡慕的眼光。
听村里人说,赵社长是个犟人、倔人、直爽人。挨整的原因主要是有一次骂了造反派的头头,也与造反派“斗花嘴”,气他们,所以才揪住不放。他骂人,却不会骂,惹得人哭笑不得,原话是“王大发,你倒是个怂!今天我这个怂呀,要打你这个怂……”;批斗时,让他交代“作风问题”,问他有没有“男女关系”?他连说“有——有——有……”,问“谁?叫啥名字?”他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刘春慧”,谁都知道刘春慧是他老婆,台下的人都笑了,主持会议的头头踢了他一脚,说“胡扯!”,他脸澄得平平的,连说“就是啊!都生了两个娃了!”台下台上“轰”一声,很多人笑得前仰后合,把主持人气得脸成了猪肝……
大约是农历十一月的二十四五吧,我去送饭时,见他坐在地铺上的被窝里,他的妻子跪在面前,用紫药水往他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涂抹,然后撒上些消炎粉,但眼里蓬着莹莹的泪花——原来上午又开他的批斗会,造反派让他先站独凳子上,嫌他不交代问题,后来又让跪碎瓷娃,还用皮带抽打了他的脊背,同屋的人都不忍心看,但他还是满不在乎,用手拂了拂妻子额前的一绺头发,那恩爱的样子,深深地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时候很多人的婚烟非常脆弱,一方有问题另一方马上就离婚的屡见不鲜,而这一对夫妻在如此艰难的岁月里能恩恩爱爱,彼此珍重,实在是不容易啊!
这年腊月二十八,学习班结束了,从此以后几十年我都没见过赵社长和他的妻子。
人世间的相遇,有时真的想不到。1998年夏天,我从教育局调到县委工作,搬到县委家属院的第一天下午,刚出门就看到大门口的条石上坐了一对老夫妻,俩人都是头发雪白,但腰身硬朗,从那熟悉的身影上,已经遥远的的往事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我伫立凝视,夕阳给俩人的身影涂上了一层金红,那银色的头发也闪着金色的微光,慈目善眼的他们,像两尊雕像,又像两座山峰,让我敬仰,又让我羡慕……正睱想间,一对年轻夫妻领着一个小女孩,从大门进来了。那女孩叫了一声“爷爷,奶奶!”,便见年轻夫妻一人掺扶着那熟悉的老俩口,缓缓向我走来……真是一个温馨和谐又幸福美满家庭图景啊!多少年前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闪现在我的眼前,我揉了揉眼睛,怕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确认这一切都是真的,才径直向他们走去。
夕阳中,他们也略定了定神,接着满面笑容向我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