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庙会多:正月初九玉皇会,正月十五古佛会,三月三王母蟠桃会,四月八释迦牟尼会,六月十五老母会,十一月十二禹王会。赶会的人也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远近方圆跨州越县。其中尤以中档子媳妇和花甲婆婆为人数之最。每当庙会降临,山上都要哄哄然热闹一番。入夜,或坐或卧,殿堂处处,楼阁在在,都被烧香还愿的善男信女们全面占领。西绣岭上的老君殿、老母殿由男性老道主持,妇女们诸多不便,就都越谷攀山,一古脑地聚到东绣岭峰下的石瓮寺里来了。
石瓮寺是唐代名刹,开元年间,以修缮华清宫的余材起造佛殿。殿里有幽州所进的玉佛像一尊,与朝元阁的老君玉像同日到达。岁月漫漶,那精美无比、叩之如磬的玉佛像早已不知所往,石瓮寺里只留下石雕泥塑几尊。动乱年代里,僧尼们死的死,跑的跑,几尊佛像被居士们偷藏在山后洞窟里,幸免遇难。佛像归位后,这几位护佛有功的居士,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庙里的当家人。她们多是年逾古稀的农家老太婆,一个个倒也慈眉祥目,乐善好施,深得香客们敬重。
妇女们到得庙来,自然要上供烧香,祈祷叩拜一番。转眼夕阳坠山,暮色向晚。大家把堆在殿角的麦秸摊开了,铺上单子,偎偎依依地席坐在青砖地上,起初是说说咯咯拉话儿,姑娘长,媳妇短,儿子争气,孙子捣蛋。说到紧要处,或拍拍打打,嘻嘻哈哈笑一阵;或抽抽搐搐,一把鼻涕一把泪。平日里锄耨田间,织补灯下,不是抱娃洗衣,就是烧火做饭,还常常落得儿子弃,媳妇嫌,病痛缠身,少人顾怜。生活的重轭把她们压迫得身心憔悴,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放松放松,诉诉委屈,吐吐辛酸。大家唠嗑一阵,互相安慰一番,就有人叽叽咕咕念起经来。这些人识大字的没有几个。能念佛经的不多,听得懂的也少,多数人不过是听听音儿,享享耳福罢了。于是,就有人哼哼唧唧地唱香词。这香词是自编的,四六成句,可添可减,不求高深,只要顺口。带嘴的人都能哼几句。你也唱,我也唱,这边唱,那边唱,唱来唱去,就有了比赛的意味:看谁唱得长,看谁唱得好,看谁唱得妙。唱过几回,自然而然地分出了山水高下,有那么一两位老姐姐,就成了公认的“梢子”。她们往往不轻易开口,等着大家把本事唱尽了,才在众人的再三央催下,“哼哼”两声,算是清嗓子,打招呼。有人就高声叫喊:“姐妹们听着,某某姐唱呀!”她这才眯目摇颔,悠悠然扯出声来——
“救母出灵堂呀,两眼泪汪汪,手端着香盆,进呀进佛堂。娘在地狱坑呀,儿在东土听;娘在这地狱里,受呀受苦清。老娘把船赶,儿女紧相连,手端着香盆,心呀心痛酸。……”
这香词名叫《救母出灵堂》,用的是关中道情的韵调,一句一拖腔,两句一呼应,柔长哀婉,悱恻动人。唱者愈唱愈清越,听者愈听愈凄楚。大家或乍耳静听,或低声跟唱,触动心事,就有人抹起泪来——
“姐妹们齐来坐听我细念,念一个苦情歌记在心间……出娘胎来世上受苦受难,作女人受欺侮苦海无边。有三从和四德莫敢违乱,未出阁先缠脚疼烂心肝。到婆家更不如娘家一半,朝早起晚睡迟苦楚万千。公婆前行孝道不可缺欠,如不然他把你折磨万般。从丈夫他时常把你使唤,稍有些不到处打骂几番。大小月身不净把他厌断,他发凶如畜牲虎狼一般。生产时娘骨散性命相换,儿落草母如死血流不干。喂儿女抓屎尿忍心耐烦,儿睡干娘睡湿苦苦熬煎。长大了有几个能尽孝念,多的是忤逆虫万万千千。到老了没人管多多不便,饭碗稀衣衫破实实可怜。……”
字字血,声声泪,不临其境,不知其味。那是深沉的河流注心窝,那是苦涩的雨拍打心扉。你能说它不是过去千千万万个中国母亲生活的写照么?你能说它不是劳动妇女祖祖辈辈挣扎的心声么?
石瓮寺夜歌,动人心弦的歌,催人泪下的歌,令人思味的歌!
(原载《老年报》1987年9月1日;收入《兵马俑狂想》,陕西旅游出版社1988年10月版、《大悟骊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5月版。图片采自网络)
庞进 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中华龙凤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中华龙凤文化网(www.loongfeng.org)主编,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197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研究,至今已发表各类作品逾千万字,出版《创造论》《中国龙文化》《中国凤文化》《中国祥瑞》《灵树婆娑》《龙情凤韵》等著作三十多种,获首届中国冰心散文奖、首届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奖、西安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八十多次。有“龙文化当代十杰(首席)”之誉。微信号: pang_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