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见闻录之五:人妖颠倒
魏束存
一九五七年,本村的冯武X和冯厚X兄弟俩借了我父亲的一些麸子,说去赶莱芜集,说好回来就归还我父亲。他俩在莱芜集上卖了麸子挣了钱,有点上瘾,就不想归还了,回来撒谎说他俩卖麸子卖赔了本,不再归还。
我父亲说:“哪有这种道理?你卖赔了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给你卖赔的。”他俩就破口大骂,还动手打了我父亲,被鲁村区公所里的人叫去训斥了一通。他俩从此怀恨在心,后来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多次辱骂和殴打我老爷。
一九七五年秋天生产队里发花生油。我也去领。小队长李德公看见我,说:“不发给四类分子家!”我当时丢得脸发热,恨不得立即钻进地里。我回家呜呜大哭,指责我老爷是“四类分子”、解放前剥削穷人。我父亲这时才把我老爷受坏人迫害、被戴上“四类分子”帽子的实情告诉我们。
我多次听长辈和哥哥姐姐们讲我家为什么成了“四类分子”:
我老爷是魏佐德(1905—1992),他的老老爷(曾祖父)在清末从莱芜县逃荒要饭到了蒙阴县鲁村(今属沂源县),定居鲁村,几代人都是贫苦农民,种地之余做点小买卖,坚持忠厚人家的家风。
作者祖父魏佐德1989年留影,时年85岁:

我老爷年轻时卖熟食。有穷苦乡亲来赊饭菜,没有钱还账他就不再要,所以他挣钱并不多,而且还经常尽力资助穷苦乡亲。我小时候我父亲多次讲过我老爷主动借钱给过谁给过谁,让他们买地养家糊口,长期没钱还,我老爷也就不要了。他的事迹一直到我小时候还有老人们经常说起。
本村的李X冉年轻时游手好闲,他是个胖子,很能吃,每顿饭能吃十个窝窝头(一般人吃一至两个),他父亲死得早,他娘养不大起他。他经常到我老爷家吃饭,嘴又很甜,总是说:“二锅(哥),二嫂,我又饿坏了,还得吃点饭!”(其实他是我老奶奶娘家的一个族弟,我老爷应该叫他舅,舅把外甥叫成哥哥,说明不讲人礼待道。)我老爷、奶奶也总是笑脸相迎,让他自己拿,愿意吃啥就吃啥,馍馍、煎饼、咸菜和熟肉愿意吃啥就吃啥,愿意吃多少就吃多少。他吃饱喝足后,总是吹捧一通“俺二锅和二嫂”,我老爷、奶奶总是不收他的钱,其实他也没有钱,让他心满意足地回家。
我奶奶房氏在我父亲七岁时病故,我第二个奶奶唐氏又来了,他们一如既往地让李X冉免费吃饭。唐氏后来被国民党部队一个马伕骗走,解放后她回来看望她曾经十分喜爱的小孩我父亲,家人才知道她定居安徽。我第三个奶奶唐传花来了以后,和前头我两个奶奶大不一样,李X冉再来吃饭不支钱,我奶奶不愿意,不让他再吃,从此就得罪了他。我老爷供他免费吃饭多年他没有领情,现在不让他免费吃饭就成了他的仇家,他一直怀恨在心。
李X冉后来加入共产党,合作化运动后他还干过几年大队党支部书记,后来干二大队一小队队长,他的大儿李X忠干上党支部副书记,一九七〇年代他的一个堂侄李X顺也干上党支部副书记,到一九八〇年代中期李X忠干上党支部书记,一九九〇年代李X顺又接替他堂兄干上党支部书记。这几个李家人狼狈为奸,干了大量坏事。
一九五八年,李X冉拿着提篮去摘集体的甜瓜自己吃,看瓜的我老爷说:“集体的瓜你摘了,别人知道了会有意见。”他不让摘,队长气呼呼地走了。
一直到六年后的一九六四年,有一天队长李X冉派我老爷去仓库里拿农具,保管员当时正好不在家,我老爷等他回来,耽误了一点时间,李X冉就火冒三丈:“魏佐德!你破坏生产,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当天晚上队里开批斗会,给我老爷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打成“四类分子”管制劳动。一九六六年文化 大 革命运动爆发后,我们全家更是受尽迫害,罚劳改、批斗、辱骂、殴打、歧视、亲属陪斗简直是家常便饭,招工、当兵、入团、入党一律被挡在门外,甚至婚姻不顺,男孩难找老婆,闺女难找婆家。
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失去人身自由,受到红 卫 兵揪斗,普通百姓更是命如草芥:

一九七一年春我们一小队一头母牛生小牛。那时候耕牛是生产资料,生牛犊是大喜事,很多大人和小孩去围观。终于等到小牛犊生下来,各人欢呼雀跃,爱说笑话的我老爷笑着说:“这回可好了,又有了接班人!”谁能想到这句话竟然惹了大祸!在场的队长李X冉暴跳如雷,破口大骂:“魏佐德,你这个反革命分子!你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林副主席,罪该万死!”他用扫帚抽打我老爷。
一九七四年前后,大队里通知我家的成分被从中农改成了富农。成分是刚解放时确定的,为什么快三十年了又突然改成分?但是,谁也不敢去问,即使去问也毫无用处,大队干部就是皇帝,绝对说了算,为所欲为。
一九五〇年代初期至一九七〇年代中期鲁村区——鲁村公社的公安员(那时还不叫公安局派出所所长)是李德新。我小时候鲁村街上要是有小孩哭闹或不听话,大人总会说:“再不听话,就把你抱给李德新!”似乎李德新是个专吃小孩的凶神恶煞。我确实一次也没有见李德新笑。
我们小时候经常见白头发的李德新押着绑着胳膊、挂着牌子的人游街示众,他有时端着长筒子匣子枪——老年人都叫“二把盒子炮”步行(鲁中方言把盒读作活),有时推着自行车,枪筒子担在车把上。
李德新的盒子炮和电影上武工队员的匣子枪一个模样,小孩子们梦寐以求,垂涎三尺,经常跟在他后边跑,一饱眼福。那时我们很多小孩都造木头枪,我大哥是木匠,有工具,我父亲也会一些木匠活,给我们制造几支精致的手枪,刷上墨汁,我们爱不释手,睡觉时手枪要放到枕头边。
电影《平原游击队》里李向阳手持盒子枪:

当然,也有不怕李德新的人。听说李德新到北官庄去侦破一个盗窃案,他到一个嫌疑人家里,交谈时对方指控李德新是冤枉他,李德新生了气,掏出盒子炮“啪”一声摔在小方桌上,对方竟然毫不畏惧,拿起盒子炮扔到天井(院子)里,说:“你X毛病不少,我不偷不抢,你X不着我,我不吃你这一套!”
大约是一九七四年,李德新调到县公安局,张X礼到鲁村公社干公安员。他年轻,比老公安员李德新更让人恐惧,是一个真正的凶神恶煞。
彭德怀元帅被红 卫 兵“别烧鸡”:

张X礼来鲁村不久就传来消息,他去上了学当了警察后,与仍在老家农村务农的结发老婆闹离婚,他老婆不同意,他就连打加危胁,最终成功离婚,闺女归了他。我曾经在公社党委大院里见过他的闺女和他新娶的小老婆。
张X礼腰里也挂着那个盒子炮,经常故意露出来炫耀。打人骂人是他的基本功,而且非常扎实。只要看着谁不顺眼,他就主动挑衅,要是对方不恭敬,他会先骂后打,经常当众把人五花大绑,押到公社党委大院里从北边数第二排屋前的空地上,那时党委大院里也没铺水泥,都是泥土和乱草。他把人的头压到裤裆里让他的嘴贴住生殖器绑起来,拳打脚踢。我们经常去围观。
有一回西坡大队一个青年齐某用抓钩子从行驶的拖拉机上钩下一小块焦炭想拿回家,被张X礼绑来,齐某疼得大旱淋漓,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爬上来。
张X礼一脸狰狞地说:“绳子、手铐、武器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就是专门用来惩罚阶级敌人!对阶级敌人决不能心慈手软!”农民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却被这个“人民警察”污蔑成阶级敌人。
齐某疼得苦苦哀求:“张大老爷,张大老爷,亲大老爷,亲大老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要了命了,要了命了!”
张X礼则在树荫下和那个皮肤白皙眼睛水灵的女广播员坐在小八仙桌前吃肉喝酒,二人经常浪笑。有很多人怀疑他俩轧伙(鲁中方言,通奸。轧读gá)。
齐某哭天叫地,声嘶力竭,哭得极为瘆人,也许在5里路之外西坡大队他的父母也能听得见,让一些观众身上起鸡皮疙瘩。张X礼吃喝一会儿就去给齐某松一个扣(据说一下子松开人会死去)。等张X礼完全松绑时,小齐已经淹淹一息,不会走路了,只能等着他的亲人来用木车把他推走。
鲁村公社店门大队的一个老人从田庄水库里捞的鱼在集上卖,张X礼指责他是搞资本主义,宣称他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把老人家当众五花大绑,一顿毒打,直到打得不再哭叫,以为死亡才停止毒打,当解开绳子时老人手脚失灵,再也站不住,张X礼撇下老人不管,扬长而去。
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夫人王光美被批斗,红 卫 兵对她极尽人格污辱:

围观的群众义愤填膺,但是敢怒不敢言。有认识这位老人的社员在场,把他送回家。后来听说老人成了残废,也听说鲁村公社党委书记们对土匪张X礼早就普遍厌恶,对张X礼打残店门大队卖鱼老人极为不满,要求县公安局处分他并调走他,但是这个魔鬼在鲁村又干了好几年。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泽东主席去世,九月十八日北京开追悼大会,中央要求组织全国人民收听。鲁村公社的干部、职工、教师和学生都集中到鲁村公社大礼堂(一九九〇年代改为电影院,后拆除,原址在今鲁村镇便民服务中心大楼)收听。
张X礼事先跑到公路上截路,拿着盒子炮,命令车辆停车、行人停步,都去听追悼会,对他们大肆辱骂和威胁。
追悼会开始后,华国锋总理致悼词,一口山西口音,有人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出声,张X礼挥舞拳头,气势汹汹地喊:“谁再笑,谁就是反革命!”
中央书记处书记、国务院副总理兼公安部长、军委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不堪凌辱,跳楼自杀未遂,摔断腿后仍被继续揪斗:

那天下午阴天却闷热,成百上千人挤进并不算大的大礼堂,像蒸窝窝头,终于有人放了一声响屁,那屁的声音很悠远很清脆,好像是从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期就开始酝酿,是憋了十八年的陈年老屁,在九曲十八拐的肠道里已经翻了几十万个跟头,终于冲开紧闭的肛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听众一听这奇怪的响屁,又闻到那熟悉的没有油腥却有酸咸菜味的屁味,忍不住哄堂大笑!
张X礼见此情景,暴跳如雷,掏出盒子炮举到空中,大声命令:“不许放屁!不许笑!谁再笑,我就枪毙谁!”
后来一九八〇年代张X礼被调到了大张庄公社。再后来传来消息说,由于他胡作非为,社员们恨得咬牙切齿。正如毛主席所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作者2018年在大张庄镇水果市场:

在一天晚上,有几位英雄的张庄好汉决定对这个满口“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的豺狼“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在路上劫持他,把他弄到偏远的树林子里,以他为榜样,像他打别人一样痛痛快快地狠揍了他一顿,结结实实地把他绑到树上,让他过了一个通宵。这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又一次实践。据说从此张X礼就有了病。
现在我们可以想像一下:当时下弦月像一把弯弯的镰刀挂在深邃的天幕上,满天的星斗调皮地眨眼,闪着星光的晶莹的露水从树叶和草尖上滴落,正在恋爱的男女蟋蟀欢快地对歌,但是绑在树上的这个魔鬼哪有闲心欣赏这人间美妙的夜景?他听到的是远村的犬吠,甚至是山上的狼嚎。直到一唱雄鸡天下白,直到清晨披星戴月去“搞资本主义”的社员从附近路过,他才用沙哑的颤抖的声音呼救,才被松绑……

一九九六年我经常看见一伙人在县城胜利居民区附近劳保处楼边早晚练气功,有一天我看见其中有县公安局的张X礼,他很认真地练功。我想:“练气功需要调身、调息、调心,最重要的是调心,内心宁静才能事半功倍,你张X礼作恶多端,恶贯满盈,做了无数亏心事,你还能心平气和吗?”
一九九八年,县公安局的同学告诉我:“张X礼死了,是骨癌。”我当时心想:“他劣迹斑斑,残害那么多无辜百姓,打伤了那么多人的筋骨,他得了骨癌,这是不是报应?”
一九七九年春天国家统一为“黑五类”摘帽,遭受残酷政治迫害十五年的我老爷被摘去“坏分子”的帽子。摘帽时我大姑父去县公安局查我老爷的档案,公安局的人说:“魏佐德的成分不是富农,是中农,可能是鲁村二大队和鲁村公社里当时弄错了!”至此我们都才明白:根本不是什么弄错了,是大队书记崔笏X和副书记李X忠他们故意搞的阴谋诡计!
一九七九年麦季我母亲一伙人去拾麦子,李X冉的大儿、大队副书记李X忠,看见有我母亲,气势汹汹地跑过去夺走提篮,倒下那几穗麦子摔在地上破口大骂,说:“别人可以拾麦子,你们不能拾!别以为摘了帽子你们就真解放了,说再给你们戴上就能再戴上!”我姐姐回家后流着眼泪讲给我听,我当时非常气愤!
一九八〇年代,只有七十多岁的李X冉死于癌症。我老爷魏佐德一九九二年去世,是八十八岁高寿。
2021.5.16.
【作者简介】 魏束存,本名魏述胜,山东省沂源县鲁村镇鲁村二村人,祖籍济南市钢城区辛庄镇芦城村(原属莱芜市)。毕业于山东银行学校(今齐鲁工业大学金融学院),金融园地老长工,曾在人行、工行和中行工作,曾任中国银行沂源县支行副行长,现在博商村镇银行工作。有金融与汉语言文学两个专业毕业文凭。爱读书,偶涂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