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巷等你:老门西四圣堂“六院”逸事
▓ 张长宁
四圣堂在南京城南的老门西,从三山街朝南走,右拐进第二个巷子的三岔口左拐便是此巷弄。此窄巷长不足800米,中间还被东西向的许家巷拦腰截为南北两段。
巷名来历说法之一
四圣巷之名何来?原住在该巷南端的许达立曾多方寻访,找到了许家巷原住民钟姓老叟,打听到“四圣堂”即是开在此处专治疑难杂症的中医馆。钟老叟称,他曾登门造访过该医馆,清楚记得,一进厅堂就见香烟缭绕中供着“痧、麻、痘、疹”四位神灵,医馆主人以“疾”称圣而顶礼膜拜,可谓用心良苦。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知何年、何因该医馆人去楼空,却把“名号”留给了此巷。其主人姓甚名谁?所居此巷的哪一段?许先生表示,余生将继续找寻其线索。
说起来,在四圣堂真实可考的名医还真有,巷南的朱寿江、巷北的冯章志,皆是喝过洋墨水的民国时期临床医学专家。
先说四圣堂11号“朱记医馆”,坐诊的朱寿江是西医专家,挂他的号前来就诊得凭电话预约,据说唯一例外是冒着“通共”杀头罪名出诊的。1946年5月随着国民党政府还都,中共代表团也从重庆移师南京,继续国共和平谈判。中共代表团成员的工作生活就在梅园新村17、30、35号的3幢小楼里,在其四周盯梢的特务之多可以想象。在如此险境下,朱寿江竟乔装改扮成中共代表团的专车司机,从容驾车进入了梅园30号,以他高超的医术使1名垂危患者逃脱了死神魔爪。
再说另一位名医“二战”前从欧洲学医归国的高材生冯章志。他是民国西医内科呼吸系统疾病的学科带头人,人到中年的他仍不放弃“医学救国”的理想,临床诊治的医馆就开在四圣堂19号,不仅坐堂门诊,躬自发药,还以廉价收取医药费,以至患者前来就医常常得排长队。
1958年,一家由各区名医组成的南京市联合医院刚成立(1989年改为建邺区中医院),冯章志就听说同道中的朱寿江歇业而前去“持股”坐堂门诊,还雇了一个赵姓的淮阴人当三轮车夫,每天接送他上下班。于是冯大夫有样学样也将私家医馆关门打烊,卖掉房产持股进了该医院担任内科主任,后来还当上此院副院长。
巷名来历说法之二
据该巷原住民吴年品称,住21号老房东“二奶奶”高习儒对巷名来历略知一二。有据可考的是,四圣堂21号曾是高氏家族的聚集地,其财富和权势在清代曾称雄一方。21号那五进的双通道院子,楼上楼下就有几十间像模像样的房屋出租,在清末民初时这些出租房皆为高氏家族的资产。辛亥革命后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直到解放后的几十年里,单是21号院27户房客的月租房金,可观的一部分归高家兄妹3人进账。
1966年中期,嵌在四圣堂21号门楣的“孝子坊”御赐牌匾因涉“封资修”,被“扫四旧”的红袖箍拆毁,高家兄妹仨慑于当时政治形势,只能听之任之缩头蹲家不吭声。这块门楣牌匾的被毁令二奶奶”耿耿于怀,心里憋屈的她只能通过给小朋友讲讲故事来排遣:四圣堂原名叫高家巷,清代某年一天夜晚,此巷的21号院中一处偏房起火,大火吞噬了为亡父守灵的4个儿子。封建统治者惯以提倡孝道治天下,乾隆皇帝更是熟谙此道,钦赐立牌坊,旌表那4个人子放弃逃生而与父同葬火海的行为,御笔题书“孝子坊”,从此堂而皇之地嵌在21号大院门楣上。不久,高家巷改名为“四圣堂”。
陈冠平摄影作品
11号有个“植物园”
近日被邀参加四圣堂老街坊的聚会,方知此巷竟有N多的闻人逸事,经过深入采访和素材核实,现就重点说说巷中6个院落的人和事。四圣堂高台坡以南的巷弄人家就几户,且都是门朝东开的单号门牌,巷道的对面高墙里面的高楼是江苏省邮电学校,故此巷南段就不存在双号门牌住户。1、3、5、7、9号不是小户型,就是房屋早被518厂征用,没多少可说。另外,13号住家的后屋直通许家巷37号,似没院子。而13-1号的袁家基本属于“空关房”,也可不谈。
四圣堂南端的11号,其民国建筑在当时的城南可称豪宅,其内场院之宽阔超过了足球场。据说,最先相中这块空地是名医朱寿江的长兄,由于担纲商务印书馆重任分身乏术,为让喜欢“尝百草”的结发妻子——康有为的千金康如华学“神农氏”有的放矢,不惜花重金购建了“经济实用型”植物园,除桃、杏、梨、柿、樱桃、石榴、无花果等果树外,还种了杜仲等药材。对此,朱寿江的孙女朱雯予以否认,她说此院是她爷爷看中并一手买下的。1957年朱雯的父亲朱延良从南京农学院本科毕业后,在父母的意旨下,他将所学的园林艺术设计专长,用于“植物园”的品种更新上,乔灌木类的梅花、海棠、玉兰、月季等,重在突出花卉的观赏性。对藤蔓类的种植品种如蔷薇、凌霄、紫藤、茑萝、牵牛、迎春花等,经精心打理使之四季有花景可赏。
与四圣堂11号一墙之隔的518厂军品仓库,上世纪七十年代后,随着“时刻准备打仗”的备战形势紧迫,1974年该厂军品“扩产”,工厂军代表出面找朱家请求土地房屋予以转让。对此,朱寿江老俩口“响应号召”,不久便领着身边的两个分别念中学、小学的孙女朱雯、朱雁举家搬迁(朱家后来的故事将放在本文末尾叙述)。
哑女遇到了15号的好人家
四圣堂老住户中的王宏是我的文友,他帮我着重对该巷15号进行了“查户口”式的调查,并诉诸于文字:“15号梁家大门朝东,入内从台阶上去,是一个约15平米的门厅,门厅里的大院子豁然开朗,院子的右侧是三开间1进大7架房屋,坐北朝南。”梁姓的男主人长年着长衫,与“文明脚”(裹过的又解放的畸形脚)的妻子夫唱妇随,将庭院、堂屋、厢房连成一条纸扇制作生产线,工作愉快,产销两旺,小日子过得潇洒滋润。遗憾之事乃婚后生几子均夭折,可当夫妻俩抱养了个哑女后,两年后幸添得贵子。王宏在文中还写道:“梁家抱养的哑巴阿娣有点弱智,常常1个人呆怵在大门外四处张望,儿时的我们常冲哑女叫喊‘阿娣阿娣’逗她,反正她听不见。”
1974年这对老夫妻将15号住宅卖了1900元(这在当时绝对是巨款),然后将这笔钱连同阿娣一起交给青龙山精神病院,算是终生托付了。老俩口从此离开了四圣堂,搬家去了城北住在亲生儿子家……
陈冠平摄影作品
17号的“刺杀骑士团长”案
四圣堂17号大杂院之“杂”,杂在院中的9户家家成分复杂。现年65岁的赵义明对我的采访很支持,还画了图纸介绍了17号院落的民国建筑样子:前进5架梁,后进7架梁,中间是铺青砖的堂屋,窗户隔栏皆以雕花显贵。据图显,院里有1座旋转木梯的“走马楼”,楼的两边各有庭院,大院既有花坛也有青石砌的平台,还有1个机泵打水的“洋井”。值得一提的是,此院居民“自废洋井”改喝自来水,喝水不忘南京塑胶厂,讽刺之意在于——设在中山南路的该厂电镀车间废水污染严重,致使这一地带水源可直接充当杀虫剂。
这个院落的老房东解放后下落不明,靠“二房东”到处贴小广告廉价招租,一批来自五湖四海的房客“有缘”毗邻而居,彼此关照。其中最先加入的是3对夫妇,一对是双双当教师,一对是男拉板车送货、女挑担卖酒酿,一对是女主人在公私合营商店站柜台,男当家在街道工厂当段长。这3个家庭的恩爱夫妻,解放前分别是文职官员及娇妻,上校团长及太太、徽商企业经理及老板娘,等等。
上世纪中后期,坊间纷传一个“刺杀骑士团长”的故事,说某年的初夏,一个乞丐讨饭来到四圣堂,还混进了17号大院。钱家屋里“恰巧”走出卖酒酿的那妇人,柔声细语地对乞丐道:“请你把井台两桶水挑进屋来,有人会赏你一顿饱饭。”乞丐闻言,遂将藏在裤腿里的匕首别在腰间,肩挑两桶水迈进那屋刚弯腰歇担,只觉一人影照面闪过,腰别的匕首已被那人疾风手搜走……
对此传闻,一向以“骑士”自居的“钱团长”总一笑置之,直到“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组长找上门来,他才坦承确有其人,化妆乞丐者是他属下二连长,他沙场过命弟兄因对缴枪伪军“杀俘夺财”,被老钱下令执行军法从而与之结怨,后来那二连长找上门来寻仇被他发觉,于是夫妻俩设局将之反制。念在当年一起抗战打鬼子的份上,钱团长请二连长喝了一顿酒,从此两人相忘于江湖再没见过面。
住19号的女生被警车带走
1958年,名医冯章志举家搬离四圣堂不久,张家和李家前后脚入住。这两个家庭的“大丈夫”在政治运动“急转弯”中分别翻了车,先后被吊销户口遣送大西北农场改造思想。直到1978年此2人被恢复党籍和名誉,他们回到阔别已久的四圣堂各有感叹,那时的19号大院已是区卫生系统的员工宿舍,易姓、刁姓、孟姓等住了好几家,“大丈夫”张姓的此前已知,他的前妻13年前已带一对儿女迁走。而李姓的却发现他的发妻与儿子仍住在老屋,顿时老泪纵横,没了“大丈夫”气概……
1965年暑假后开学首日的上午,中华路小学大操场上,6个年级18个班的红领巾方阵依序坐满,这天来校讲革命传统的是一位革命老战士,坐我身旁的一个邻班女生告诉我,来做报告的是她家的巷道对过的邻居叫李斌,就住在操场西边围墙外的四圣堂6号。
报告会“一言堂”,老战士李斌指着胸前勋章、身上伤疤,讲述他在孟良崮战斗、淮海战役、解放南京的渡江战役中所立战功,令台下师生激情燃烧……
台上台下互动热火朝天,以至我没注意坐在身边的邻班女生不知何时已“蒸发”。后来得知,她是被教导主任汤老师带离操场,上了校门外一辆警车就从此杳无音讯。经多方打听,才晓得该女生就住四圣堂19号,她爸姓张,在城北萨家湾的省邮电管理局当干部,因犯“政治错误”被送往大西北农场改造世界观。那天上午,这个张家的闺女被警车送到浦口火车站,在那里她和她妈妈、哥哥与父亲作了最后一别,没有眼泪,只有悲伤。不久她和哥随母搬家、转学,从此不再回四圣堂。张家的“大丈夫”回宁后,是否与原妻和儿女实现以“大团圆”剧情出现转换?不得而知。
陈冠平摄影作品
21号里我的同学和老师
1965年时,我是中华路小学4年级学生,记得当时全校的最高个是我的同班同学王云贵,就连身高1.75的体育老师瞧他都得翘下巴。王云贵一家住在四圣堂21号大院右边的一排平房里,一大家人吃饭过日子,勒紧裤带忍饥挨饿属常态。王家全是大高个,云贵的父亲1.82米,母亲1.68米,大哥王云龙1.93米。1958年18岁时的王云龙就被国家男排挑去。几年后他回到江苏担任男排教练,其妻此时已从省女排的主攻手打到教练员。每到周末这对“巨人”夫妻牵手回家时,远观就像是2人踩着高跷跷板游街走巷,这在当时,绝对是四圣堂及周边街巷的一道风景线。
王云贵在王家排行老五,他穿的都是上面两个哥哥嫌小的旧衣裤,但破归破名牌货,球衣球裤球鞋的标签都是外国品牌,云贵常以此在我们面前得瑟。1970年,在31中学读初中的王云贵被招入伍,虽说他是在广州军区空军某部当通讯兵,却常年在师部篮球队参加集训和比赛。问题是,打篮球须“两手都要硬”,而报务员的功夫集在指尖以柔克“键”。得高人指点,但练手的肯定不会是“冷酒敷、热糠擦”的那种“酒精白骨爪”,总之他后来练就的两手柔中有刚,刚藏柔劲,从此他在篮球与电讯之间“软硬兼施”,两项尽玩绝活。
空军伙食标准高,王云贵借着身体发育期加整天打球跑跳,3年中个头连蹿9公分达到1.93米。篮球赛场上,绝对的身高具有绝对的“制空权”,他这个中国空军培训的“乔丹”当为那个时代的“飞人”。
王云贵有俩妹,大妹跟我妹是同班同学,小妹自幼吃苦耐劳长大成了运动健将。1976年他小妹云梅还不满16岁时,已入列南京军区女排正式队员。12年的排球运动生涯使她的腕力惊人,一排球若经她垂直击打,其砸地反弹能蹦上好几层楼顶。后来她转业回到南京,秦淮区体委捷足抢了她的转业干部人事档案……
四圣堂21号大院最后一进的庭院里,楼上下的厢房加起来十几多间,是为中华中学八九户教职员工的宿舍。我小学时的班主任马丹钦老师,我后来在报社编辑部共事的大李,皆是中华中学的职工家属。
上世纪后期,随着“消房队”进驻四圣堂,开发商的雇员便在各家墙上刷白石灰“拆”字逐客。趁推土机开来铲平该老巷的前一个星期天,我赶去探望即将搬往别处的马丹钦老师,却被她留下来共进午餐。
住马老师楼上的大李耳尖,一伸脖子见楼下是我跑来蹭饭,遂喊了一嗓子:“给我留个位子!”随着楼梯板传来兴冲冲的脚步声,只见大李他左右手各端一盘下酒菜——花生米和咸猪手,皮厚地笑道:“马老师家里有好酒,今天我来陪你一醉方休!”
那天中午我们两个老记借着酒劲,义愤填膺抨击遍地开花的野蛮拆迁,那挥斥方遒的架势光嘴上打狠炮,令一旁烧菜斟酒的马老师听了直皱眉头。她听着听着心底里的来火压不住,给自己也倒满了半杯酒仰脖一口吞,然后对我俩嗔声道:“你们的职业是舆论的‘喉舌’,却‘私怒’而不能‘公言‘?今天这酒喝得胀气!”那天,我和大李之醉不在酒,在于马老师的“点穴”之语也。
6号花园被占盖起“违建”房
四圣堂长巷的东边,南端是江苏省邮电学校,北端是中华路小学,唯巷子西边的住家多,单号的门牌一直排到29号,而双号的只到8号,2、4、8号的街坊邻居长期失联,唯6号的老住户代表张川参加座谈。
6号的院落是2进的民国建筑,每进堂屋的两边各住1户人家,4家人共1个比半个篮球场大些的花园,很惬意的。
1974年秋,518厂征收了四圣堂11号的房地产后,名医朱寿江一家将何去何从?为此,区军管会首长亲自出面与房管部门协调,选址在四圣堂6号为朱家建新房,空地就是其院中花园。占花园搞“违建”,首先得先问问张、李两家?
在区公安分局分别担任要职的张家,夫妇俩口曾均南下干部。而1937年秋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的李斌,若论干革命的资历在全区无出其右。李斌,原姓阎,名嗣元,宿迁人,1937年10月便是中共地下党的潜伏人员,最传奇的是他以日本商行总代表的“派司”作掩护,成功地将当时的新四军政委送过日伪封锁线。解放后他从三野保卫处转业到市法院工作,后调到秦淮区法院当庭长。
根据“违建”的规划设计,6号大院花园将被新建的3间厢房及2间辅助用房占去大半,院子最后只能留下1条4米宽的过道。军管会首长此时也心里打鼓,别说此举明显侵犯了居住此院的老干部利益,就是平民百姓遇到如此“违建”侵占公摊面积也是不会答应的。
据张家的后人张川在接受我的采访时回忆,对于“强加的违建”接不接受,有一天李斌站了出来,他先到张家说是讨口茶喝,其实是有两句话要对张川父母讲:“这位朱大夫虽是资方,竟然不顾身家性命潜入梅园新村给中共的人治病,既有医德也有正义感!现在518厂备战搞扩产,人家硬着头皮让出宅院,咱总不能让俩老人带俩孩子无家可归吧?”闻大义之言,张川的父母表态更直率:“咱们都是共产党员,不能因为个人私利而坏了党对知识分子的政策!”
之后,院里另外两家人亲眼目睹了李、张干部都捋起袖子在工地挥锹抡铲,也忙不迭地烧茶递水,嘴上还不停叨叨:“名医在咱院安家,好事好事,以后看病取药不用跑什么医院了。”
新房盖成朱家爷孙4口人顺利入住,可院子一角李斌家的厕所一到阴天就泛臭,十分犯嫌。一天,李斌从区环卫所赶着1辆拖垃圾的大马车回来,车上有棵树根裹泥团的桂花树,树冠比八仙桌面还要大,桂花树挪移进院就栽在厕所旁。实指望桂花飘香逐臭改善空气质量,岂料此芳香与那恶臭经风儿胡乱搅拌,一到阴天整个院子就焕发腌大蒜的味道……
时光流转。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四圣堂与毗邻我家居住的望鹤岗被“新区规划”,之后相继融进了新兴街区。曾经的四圣堂便凝成了我笔下的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