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地书的老人
▓ 南新鸣凰
爱地书的老人(图文无直接关联)IC photo
南京石头城公园和秦淮河两岸历史文化沉积厚重。经过十多年来的整治和绿化,那里变得环境优美,古城与自然和谐融合,空间开阔,现在已成为附近居民健身和娱乐场所。
我会常去那里走走,看看风景,活动活动筋骨。夏天清晨,我看到,或数人聚集在一起,或单独行动,人们在那里打拳,跳舞,放风筝,身背撞树,转呼拉圈,慢跑,散步……在热闹的气氛中,在花岗石路面上,我也会遇见几位手执长笔专注写字的老人。他们用特制的笔蘸上清水,在地上写字,不一会儿,字迹淡去,上面可以再写,省事且环保。这种写字方法称为“地书”。每次见到他们,我都会停下脚步,注意一下他们所写的内容,欣赏他们的书法。他们写的一般是行楷字体,书法上有一定的功力。有时我会趁他们写字间歇,和他们攀谈几句,夸奖一番,这时他们谦和地笑笑:“写着玩玩,锻练身体”。
地书者使用的毛笔大部是从店里买来的,长度近一米,笔杆里能注水,这样可以写较长时间。笔有一定的重量,通过地书,可以养生,并增加手腕的力量。除了书法,看来他们也有一定的文学功底,这点从他们的地书内容可以看出。
如唐诗《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如宋词《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秦淮河边晨练的居民很多,老人地书的地方就在人行道上,因而他们的空间常被挤压。后来我发现清凉山公园也有爱地书的老者,他们却有另一种景况。
清凉山公园是南京的城市山林,处处绿树成荫,适合于晨练;公园中,位于崇正书院东侧有一片用大理石铺成的小广场,面积约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小广场三面环山,环境幽静,边上建有莲花小池、太湖石假山、半山凉亭、休闲会馆,还备有木条凳,供游人休息。清凉山附近有几个较大的事业单位,如河海大学,南师大,南京水科院,省人民医院等。许多退休人员就居住在清凉山周围,因而去那里晨练老人中不乏地书爱好者,他们在小广场上通过地书交流书法艺术,累了就坐在凳子上随意聊天,谈古论今。他们笑称这里是“地书广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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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我多次去过地书广场,每次在早晨总能见到十多位地书者。他们用不同形式的毛笔写字,加上一些围观人,场面很热闹。地书内容丰富,有百家姓、三字经,有处世格言,有现代时髦用语,还有与清凉山有关的文字,如赞扬曾居住于“扫叶楼”的文人龚贤的名句:
名山名园名楼,半亩清凉堪扫叶;
好景好书好画,千秋翰墨永流芳。
有清代文人薛时雨为清凉寺写的对联:
四百八十寺,过眼成墟,
幸岚影江光,犹有天然好图画;
三万六千场,回头是梦,
问善男信女,可知此地最清凉。
就在那个小广场上,我还经常遇见一位在那里专心地书的老妇人,四周有几人好奇地观看。老人看上去七十多岁,个子偏小,头发稍许花白,但身背硬朗,精神矍铄,写字相当流畅,内容多半与阴历二十四个节的农村谚言、养生格言、福寿康宁、五福临门等有关,她有时一连串写几个不同字体的“福”和“寿”字。令我好奇的是,她还能熟练地写几句英语,如 Hello, good morning, China welcome。她写字用的是一种特别的毛笔,一根一尺多长的竹子头上包了橢圆形的多孔塑料,笔尖修得很细;并且在一旁的篮子里放有好多这种自制毛笔,供别人使用。从她与旁人的简单交谈中,听出她讲话带有浓重的常州武进口音。
异地遇到家乡人,尤其是一位能写英文的地书爱好者,亲切感油然而生,于是,我用家乡方言和她交谈起来。
知道她还是我的本家,也姓王,老家在武进前黄镇南面,解放初期就随丈夫来南京,从此一直住在清凉山附近。她没有正式工作单位,先后做过民办学校扫盲班教师,卫生院护士,街道办公室成员,都是临时性的,最后从一个街道办的工厂退休。她喜欢写字,在清凉山地书已有多年了,她笑着说,我算是一位在这里写字的元老了。
她很健谈。刚认识时,我借用她的地书笔,我们主要交流写字方面的经验。后来接触多了,我们谈及各自家庭的一些情况。使我想不到的是,眼前这位和蔼老人的年纪已快九十岁了!
她自我介绍:“我生于1925年,生肖属牛。”没错,那年她应该虛88岁了。我对她说:“你快90岁了,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笑笑:“我没有正式工作,全靠丈夫一个人的工资。我们有三个孩子,过去生活很一般,我没有什么保养。”
从她的言谈中得知,她丈夫解放前毕业于浙江大学,后来在清凉山附近的南京水科院工作,直到十年前去世。他得的是胃癌,生病时由她照顾,那时生活很艰难。她现在一个人住在以前丈夫分配的福利房中,三个孩子轮流看望她。
我很好奇地问她:“你的字写得很好,怎么练出来的?”她说是跟她父亲学的。接着,她介绍了她父亲的情况:他是个医生,解放前在前黄镇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她自己上过几年私塾,从小跟他学医,帮助父亲为病人做简单的外科手术,用毛笔帮助父亲开中药方子。她的字就这样练好了。她还问我:“我的英文拼写对吗?”我回答说:“没有错。不过最好把China welcome改成Welcome to China。”她有点不好意思,并连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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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黄中学高中部学习过三年,也知道前黄镇几个医生的名字,于是我问她:
“你的父亲是前黄镇的医生,请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当时还有其它助手吗?”
“王道平。一直只有我帮他,没有其它人。”
我十分惊奇,就是眼前这位老人,70多年前和她父亲治好了我祖父背上生的一个肿瘤!思绪把我拉回到刚开始懂事的儿童时代。
记得小时候,我祖父经常讲起王道平医生救了他的性命这件事。祖父一辈子没有得过大病,只是在五十多岁时,背脊处皮肤上生了一个肿瘤(应该是良性的),痛得直不起腰,无法劳动,有的医生说这病治不好了,暗指回去准备后事。那时的普通劳动人民能活到五十多岁,也算不错了。
后来,祖父请人用二轮车把他送到前黄镇王道平诊所就医,王医生和他女儿给他开刀吃药,去了两次,身体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祖父常说:“我一辈子仅看过一次医生,就是王道平和他的女儿。”祖父1974年仙逝,享年90岁。我和眼前的老人讲起我祖父请他们看病一事,她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她家祖上富裕,祖父的家产很多,但她小时候又非常不幸。她说,五岁时,家中失火,她亲生母亲在那次火灾中活活烧死了。她小时候大部分时间在外婆家生活,没有得到真正的母爱,尽管外婆家生活也很富裕。她十二岁起跟父亲学医,当助手,一直到结婚为止。
这位老人有个很响亮的名字——王逸鸿。自从认识她以后,我一直称呼她为“王大姐”,她则很客气地叫我“王教授”。去年夏天,我几乎每天早晨都去清凉山小广场,总能见到她拎着放了许多自制毛笔的篮子,和大家在一起认真地书,我也加入进去。休息时我与她经常交流,感到她非常乐观,万事想得开,自己能做的事尽量不麻烦子女,生活简朴,每天坚持来清凉山地书。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三个孩子不放心我独自一人生活,我不久就要搬到小儿子那里去住了,他家在后宰门附近。这里的房子已卖掉了。”她送我一枝新的自制地书毛笔,说是“做个纪念”。第二天,我送给她一幅自己写的硬笔书法《兰亭序》,她看了以后,夸我的硬笔字写得好。
没有见到这位爱地书的老人已整整一年了。王大姐,你现在身体好吗,还继续地书吗?祝你健康长寿!
写于 2014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