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涟漪作品精选集
2021年05月22日 首发台湾生日报副刊
〈诗人的天地〉/涟漪
走过市场的外围,瘦削矍烁,蓄着白胡子的八旬老先仔叫住了他:「高老师,我这里有菊苣,一大把五十元,你要不要?」
他停住脚步,看见老先仔的摊子有虫咬过的高丽菜和白菜,真的还有一大把的菊苣。
菊苣是好的食物,在市场几乎很难买到。今天他的好运来了,可以买到梦寐以求的菊苣。
付了五十元给老先仔,还听到老先仔抛出震撼性的话语:「高老师,以前我写过几首现代诗,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你写过现代诗?」他愣住了,「卖菜的人曾写过诗,我怀疑。」
「当年在武昌街明星咖啡厅骑楼下卖书的是诗人,如果不是经过大家口语相传,谁会相信?」老先仔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我都告诉你真心话了,你不信拉倒。」
嘿,武昌街卖书那位诗人是周梦蝶,老先仔说对了。
年轻时,他也曾向周梦蝶买过书,还短暂交谈过。至于明星咖啡厅,更是文人朝圣聚会的场所。老先仔这么一谈,似乎有谱了。
记得好多年前,他向老先仔买菊苣时,闲聊之下,老先仔知道他的职业和姓氏,竟然破天荒的告诉他,「高老师,我曾在泰北中学教书。」
「泰北中学,没骗我?」
台北真的有泰北中学,他的同事以前就在泰北中学教书。听说有些富豪子弟都在这所学校求学过。
当时他半信半疑,老先仔不慌不忙,提了一些教职员的名字,其中就有他同事的名字,因此他不得不信。
「老先仔,我也写过现代诗,请问你的大名或笔名是什么?」他的好奇心油然而生,两只脚定了根,站在原地发问。
「我只在小报写了几首诗,成不了气候,不说好。其实说了,你也不知道。不过我倒是很欣赏曾在成功中学教书的纪弦诗人。」
说到纪弦,他的眼睛亮了。纪弦是享誉两岸的名诗人,台湾现代诗社的创办人。诗风节奏明快,老少能解。
「老先仔,你喜欢纪弦哪首诗?」他打算跟老先仔谈更多一些。
「『狼之独步』很好,还有一首『人间』也不错。」
「人间?」他解下帆布袋,拿出一本泛黄手抄的现代诗选,说:「我找看看。」
找了一下子,真的有「人间」这首诗。
他将诗选拿到老先仔的面前,问着:「是这一首吗?」
老先仔摆摆手,回道:「我没戴老花眼镜看不清楚,干脆你朗诵给我听。」
「好的。」
他学起那些大诗人在公开场合朗诵现代诗的神情,抑扬顿挫的朗诵:
「那些见不得阳光的,
给他一盏灯吧!
那些对着铜像吐唾沫的,
让他也成为铜像吧!
而凡是会说会笑的
洋囡囡似的可爱的小女孩,
请抱着丑小鸭米老鼠和狗熊,
走进我的春天的园子来,
只要不是塑料不是尼龙
也不是赛璐珞做的,
都可以吃我树上的番石榴。」
「怎么样?不错吧。」老先仔笑着说:「我就喜欢明快的诗风。」
「真的不错。」他发现纪弦的诗充满了童话的美感,赞同老先生的意见。
「高老师,有没有吴望尧的诗?这位诗人我欣赏。」
「吴望尧你也知道?」他真的佩服老先仔见多识广。
那些年,他曾和许多文坛前辈不定期在新陶芳聚餐,很多前辈经常出国文化交流。有几位前辈还坐过军舰到南越参访,他们就受过吴望尧的招待。
越南沦陷后,吴望尧破产,后来乔迁到洪都拉斯定居,老运不佳。
许多前辈谈到吴望尧都不胜唏嘘。
不了解诗坛的人,还不知道有这位诗人呢。
他翻着手抄诗集,高兴的叫着,「有一首吴望尧的小诗『竖琴』,你要听吗?」
「要。」
于是他又朗诵着〈竖琴〉:
「我的心是只小小的竖琴,
久久没有人来弹奏,
如今拨出了优美的声音,
被你一双纤纤的手。
你切莫把琴弦弹得太重,
因为弦丝已经陈旧,
也不要尽管轻轻地抚弄,
那将撩起我的忧愁。」
「不错吧,抒情风小诗。」老先生说着,「当年我就是喜欢这种诗,不过好像过时了。」
过时?他不以为然。现代诗写的是时代的心声,是时代的产品。能让人眼睛一亮,心情一振的是好诗。
如果讲过时,除了硕果仅存的大老,大部分的诗人应该是过时了,因为他们已不再写诗。
记得他曾经建议有些年长的诗人投某家温馨有稿费的副刊,想不到那那些诗人向他致谢,说幸好他的提醒,不然不知道还有这种园地可发表。
他在脸书里跟年轻诗人互动,其实有些人也不年轻,都是超过五十岁的老人。
那些诗人围着火堆取暖打气跳舞,在没稿酬的诗刊发表,还高兴得不得了,自认中了乐透。
几个新秀,经常传诗作给他。他看了很感动,建议他们也写小说。想不到他们都说,只想写诗就好了。
诗人之中,写小说的不多,有位诗人辛金顺就写得非常出色。那种异国情调的铺陈写法,是他望尘莫及的。
其实光写诗也不错,比他年轻的学弟李国跃老师,专写童诗,写得出类拔萃。连死亡之前都在写童诗,他对那位写童诗的学弟非常佩服。
狄更斯在《双城记》开头的一段话:「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是信仰的时代,也怀疑的时代;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是充满希望的春天,也是令人绝望的冬天。」他好喜欢那一段话,时势造英雄,问题是现在的诗人该如何走出困局,劈荆斩棘开出一条大路。
有几个比他年轻的诗人,经常参加县市文化局的征文比赛,是现代诗得奖常胜军。
他为他们高兴,光写诗也可以写出一片荣景。
在脑筋胡思乱想时,老先仔打断他的思维,「高老师,你朗诵一首郑愁予的诗给我听好吗?」
他在泛黄斑驳的诗集找到了一首郑愁予十八岁写的〈野店〉,朗诵起来:
「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
黄昏里挂起一盏灯
啊,来了
有命运垂在颈间的骆驼
有寂寞含在眼裹的旅客
是谁挂起的这盏灯啊
旷野上,
一个蒙眬的家
微笑看……
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
有烧酒羊肉的地方啊
有人交换着流浪的方向……。」
朗诵完毕,他的眼睛一片模糊,原来诗人是天生的,等待有缘的伯乐。
他也庆幸老先仔没叫他朗读古丁的〈革命之歌〉,那首气势磅薄,长江大河般的史诗作品,会拖延他回家的时间。
离开老先仔时,他的心中充满温暖,走路分外起劲。诗人多如天上繁星,不管有名无名,都曾经散发着自己的光芒。
即使只是卑微的光点,但都尽心尽力。
他只是玩票性质,勉勉强强算得上的过气诗人,写过不少诗。老先仔写了几首小诗,也是诗人。如果你光顾脸书,发现诗人多得让你目不暇给,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多采多姿吗?

作者简介:涟漪 本名:柯锦锋 国立台中教育大学五专57级毕业。台北市立教育大学语教系毕业。国立台北教育大学研究所结业。市立国民小学教师55专案退休。
著有23本小说、散文作品。多家报纸副刊供稿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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