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找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少年。少年的年龄大约在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正处在对人世的许多事无比好奇和充满幻想的年龄阶段。在春天里的某个夜晚,少年跟随父亲到临近的村子里去看戏。对于秦腔的章法少年并不懂,其节奏和音乐更使少年陌生。少年只是为古装戏的人物和场景而着迷;他宁肯相信舞台上的戏剧是假的也不相信其真实性有多少。少年之所以没有被春夜里滋生的瞌睡所捉弄,是因为不断地舞枪弄棒不断地提袍甩袖不断地给他提神,使他觉得,舞台上的事情比实际生活中的事情好玩得多,假的比真的有趣得多。回来的路上,当父亲他们依然津津有味地谈论戏剧的时候,少年走神了,他已经走出了戏剧,走进了春天的夜晚。有一丝风迎面吹来了,少年仿佛喝下去几口不冷不烫的温开水。夜晚安静得能听见田地里的小麦在使劲地拔节。天升得很高,天穹是瓦蓝色的,中月当天,月光果断地将天地间包揽了,独占了。父亲他们不厌其烦的复述秦腔戏中的故事使少年有些孤独,孤独的少年寄情于春天的夜晚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他不时地抬头看看蓝得发白的天空,希图和秋天上的星星对话。
少年居住的城堡在月色中凸现出了它的轮廓,城堡外的关帝庙已显而易见了,少年看着渐走渐近的关帝庙想象着有一台戏在庙内的舞台上拉开了幕布。他不错眼地看着关帝庙,想象在自由自在地驰骋着。忽然,少年看见,天穹上有一道亮光迅疾地跌落而下,一块晶莹透亮的东西顺着关帝庙的外墙插下去了。
“爹,你看。”少年拉了拉父亲的衣角惊呼。
“你叫我看啥?啥也没有呀。”父亲顺着少年所指的方向看去,父亲未曾看见什么。
“有,有一个东西。”少年坚持着已见,他用尽了自己所掌握的全部词汇也没有给父亲说清楚自己所看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大概是眼睛看花了。
“不,我看得很亮清。”
“哈哈!”父亲笑了,“你瞌睡了。”
“谁瞌睡了”少年似乎很委屈:“我明明看见了。”少年究竟看见了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少年要到关帝庙跟前去看个清楚,父亲不让少年去。少年的情绪如熄灭的火光般黯淡了,他怏怏不乐地走进了城堡,走进了家院。
直到鸡叫了头遍,少年还不能入睡,那块晶莹透亮的东西老在他眼前头闪动着。少年屏着气走出了安详而静谧的家园走出了月色朦胧的城堡。少年来到了关帝庙外,在那一堵堵土墙根下来回地走动着,察看着。他明确地看见有一个什么东西顺着墙插下去落在了土地上,可是,这会儿,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只看见被翻犁过的土地和土地上自己留下的脚印。少年蹲在他确认的那块地方用双手创动着,一股泥土的清香在月夜里清晰无比,泥土中并没有他所要看见的东西。这是咋回事?少年自言自语,他在土地上刨了一个坑,又刨了一个坑,吁吁的喘气声像他刨动的土粒一样溅得到处都是。城堡中的鸡叫了三遍,少年才踏着西沉的月亮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在漫长的白天里,少年被他的目光所捕捉到的那个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捉弄着。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他相信目击的真实性,他相信天穹上肯定有什么东西落下来了。少年在他昨夜所寻找过的地方重新走了一遍,松软的土地上除了他走动的脚印和刨起的泥土之外,什么也没有,太阳的影子像一滩水,水中除了自己什么也再看不见了。少年没有失望。漫长的白天过后又会是一个夜晚,夜晚是真实的,夜晚里发生的事情也会是真实的。
少年在迫切的渴望之中盼来了他所希望的又一个春夜。天一黑下来,少年就无比地激动,等父母亲熟睡之后少年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子。少年守候在头一天晚上他曾经走过的那条路上,少年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等待的焦渴。他从那条路下一寸一寸地向关帝庙方向挪动,直至目光和他所看见的那个东西的跌落之处成为垂直,而且有一定的距离感。
月光一如既往地明亮着。少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关帝庙的墙外边,他恍惚看见关帝庙的舞台上身着戏衣的戏子们挥枪厮杀难解难分,他恍惚听见金鼓齐鸣马嘶人喊。少年揉了揉双眼再看时,只见那一堵堵土墙面孔依旧,天穹平静得如聋子一般。等待使少年的渴望一寸一寸地缩短着,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否定他在前一个晚上目击的真实性,他明白,自己的眼睛是不会轻易地欺骗自己的。他对奇迹的出现依然怀着一线希望。少年努力地抵制着瞌睡对自己的困扰,抵制着深夜里的冷寂和冷寂中包含的害怕。
奇迹的出现是在少年已经疲惫不堪坚持不住的时候,少年抬起了困倦的双眼,只见天空上裂开了一道深蓝色的口子,一道锃亮锃亮的亮光仿佛一滴发白的水顺着关帝庙墙外向下滴。少年拔腿就跑,他不顾脚下路面的不平坦,只顾不眨眼地注视跌落的那个东西。当他快要接近土墙的时候,那块闪闪发亮的东西准确无误地插入了土地之中,他看见了,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少年顺着所插入的地方扑去,地上什么也没有。少年不再怀疑他所看见的东西,他用双手在土地上拼命地刨拼命地刨,酥软的土地上刨出了一个坑,那个土坑刨得很深了,少年觉得手底下软软的绵绵的。他定眼看时,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在土坑里。他兴奋异常。他用双手将那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掬在手中,往回走。只走了几步,少年想用手摸摸,那块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把那个东西倒换在另一手中,用一只手去摸。他什么也没摸到,手中那块发亮的东西不见了。他回头看时,那块东西还在土坑中,他又去掬了上来。这一次,他克制着自己不去摸,一直到他走出了那块地,好奇心促使他又去摸,他一摸,那块东西又不见了。他又去那个土坑上找,那个东西依然躺在土坑中。
少年脱下了上身的衣服,他想用衣服将那个东西捂住,等他叫来了父亲再取。可是,衣服一捂上去,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居然跑到衣服上面来了。少年没有办法,采取了最后一招。他用土将那个东西埋住了。他给那儿做了个记号儿,在墙跟下拣了一块砖土放在了他埋住的地方。少年以为这一次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被他捉住了。可是,还没等他走,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冒出了土坑。
少年只好又用手去掬。第二轮的重复动作开始了。无奈之中,少年只得坐在土坑旁守候。
少年睡着了,睡梦中,他梦见那块闪闪发光的东西变成了一个大火球在他眼前滚动,他的眼睛被刺得发酸,他用手揉了揉眼睛,睁开眼睛看时,他睡在土地上,他的身旁什么也没有,一颗硕大无比的太阳正从东边冉冉升起。
原载1998年《作品》2期
冯积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部)篇;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并选入各种优秀年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遍地温柔》《逃离》《村子》《渭河史》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人的证明》等十部。《沉默的季节》曾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村子》获陕西省政府“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