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文/孙虎林
儿时,每当吃饭时,妈妈总要叮嘱我把饭吃干净,不能浪费粮食。这时,我总漫不经心,嘟嘟囔囔。“家里又不缺粮食,老念叨这干啥。”说着,我放下碗,背起书包,一溜烟似的跑向学校。不用回头,我知道妈这时在干什么。她一准捧起我的碗,伸长舌头舔碗,用心舔净沾在碗里的食物。现在的年轻人一定不知道怎么舔碗。看过《白鹿原》的人,对此应该不会陌生。小说中,黑娃观察主家黄掌柜舔碗的情节实乃神来之笔。

妈每每数落我不爱惜粮食,说我没挨过饿,不知道饥饿的滋味。她时常提起低标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饥荒。那时,生产队办了食堂,将所有粮食集中起来,以保证每个人都有饭吃。但那是怎样的食物呀。一天三顿,一干两稀。只有中午饭才有耐饱的干饭,也即面条、馒头之类。而且馒头定量,一般只给壮劳力吃,小孩子只有咽口水的份儿。不能干活的只配吃稀的,一碗清汤寡水的面糊糊,上面漂几片蔓菁叶子,就是一顿饭。妈妈矮小体弱,在食堂做饭,看惯了食不裏腹的可怜场面。

那时候,所有社员家里不许生火做饭,只能吃食堂。一经发现,粮食充公,铁锅砸烂。每天深夜,妈妈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看着几个饿得发慌的孩子,便偷偷生火做饭。风箱要拉得轻轻的,以免邻居听见。柴火不能烧得太旺,以免炊烟刺破夜幕让人看见。要是让老队长发现了,可不得了。
妈还提起过一件令人唏嘘不已的伤心事。村里有个小伙,正当能吃能做的年纪。奇怪的是,他却吃得很少。每到吃饭时,他总说自己饱着呢,却将应得的那份食物匀给家人。一天,他上吊自杀了。他妈伤心不已,知道儿子是为了省下一张吃饭的嘴。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伤心的事呢?
那年月,伴随粮食短缺而来的是物价飞涨。听妈妈不止一次念过一首歌谣。“某某某手一摇,一个馒头一毛。某某某手一摆,一个馒头一块。”可见食物奇缺到了何种地步。饥饿使人丧失良知,有时甚至不惜铤而走险。曾经就有人劈手夺走别人手里的馒头,迅雷不及掩耳。得手后,赶忙朝馒头吐些唾沫,以免对方再抢回去。饥饿面前,哪有礼义廉耻。

我的饥饿记忆似乎不太分明,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值三年困难时期。缺衣少食的年月,我也远非幸运儿。那时,我与同龄人一样,身材纤细单薄。夏天里,身着粗布衣衫的我们在风中轻摆细腰,苗条得可怜。那时,我甚至有点自卑,自卑于自己瘦弱不堪的身躯。说起来,我也是饥饿年代的受害者。那场改变我一生命运的青春之殇,就是因了潜藏于身体十几年的先天性疾病。追根溯源,还是因为妈妈怀我时营养严重匮乏。但那时能吃个半饱就不错了,何谈什么孕期营养。

我对饥饿的记忆还是有一些。那年月,几乎每月都要借粮食吃。所幸人心向善,互相帮扶仍是乡村风尚。邻居间有借有还,礼尚往来。那时,面粉是一升一升地借。妈妈从东邻二婆家借来一升白面粉。二婆大方,升子上的面粉堆得像山头一样尖。过了几日,西邻大婶来给我家还面。婶子是小脚,走路颤巍巍地。她捧着满得冒尖的一升面粉,小心翼翼,惟恐有个闪失。妈妈还给我借过馍。我那时正长身体,一到天黑肚子就咕咕叫。有时碰巧家里没有馍了,妈只好出门给我借馍。我接过那种麦面混合着玉米面蒸成的馒头,大口大口吃着。吃得急了,有时甚至会噎住。那时,白米细面是紧缺货,粗细搭配,才能不断顿,捱到青黄不接的春天。哪知多年以后,粗粮竟然成了有益健康的香饽饽。当初,食用粗粮却是无奈之举。当年,粗粮吃得我胃泛酸水,吃得我面黄肌瘦。还好,我从未饿过肚子。这都因为我有一个善于操持家务,精打细算的好妈妈。

那时,每到开春,村街上时见夹着粮食口袋借粮的人。我的发小宏强家就是这样。每年春天,他家都要向队里借粮。新麦收了后,再还回去。那年春天,二姐夫的大弟弟直奔我家,爸爸慷慨地借出去一长袋小麦。小伙子将那袋小麦捆在自行车后座上,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我家八口人,四个姐姐,我和弟弟。按说人口不少,粮食不够吃。但妈妈就是有这种应付裕如的本领。农忙时吃干的,农闲时吃稀的,妈妈自有原则,不能破了规程。妈妈是食物的魔术师,她能将食物的功用放大到极致。实际上,妈也没有什么秘籍诀窍。她只不过善于粗细搭配,粗粮细做罢了。也许,我家女孩儿多,四个姐姐饭量都不大,家里饭量大的就只爸爸一人。他是顶梁柱,壮劳力,吃得多是应该的。我家从未缺过粮食,这或许也算一个原因。但妈妈擅长食物调度的能力还是不可小觑。

常言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如今再也不缺粮食了,倒是有点营养过剩了。街道上,时见大腹便便的壮男,圆鼓鼓的肥女。也因此,十个人里总有五六个人嚷着健肥。好怀念当年细腰细条的少年时代。当年,食物匮乏,少年人衣袂飘飘,瘦高细长,犹如缺少肥力的向日葵。现今食物充裕,不愁吃穿,但绝对没有理由暴殄天物,浪费粮食。须知,“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我忘记不了妈妈讲述的有关粮食的故事。

2021年5月27日
孙虎林,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都市头条专栏作家,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