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
一
三岔河野马般地奔泻,浊浪拍击着岸石,发出沉闷而持久的响声。两岸对峙的码头上,待渡的人比平日多了些。因为水势太大,一叶孤舟飘飘荡荡来回耗时太多,便把行人给耽误了。离渡口北岸半里的小山丘上,坐着年轻的一对男女。他们睁大眼睛盯着渡口,观察了很久。他们就是水西苴穆安坤的次妻陇玉和他的随员诺里武吐——化汉名为张丽琴和刘春,扮为进京药商夫妻,实则肩负着乃叶禄天香交给的特殊使命。他们怀着稀世奇珍夜郎王印,直欲买通辅政大臣鳌拜,拯救水西于水火之中。此时,他们正观察三岔河渡口上的动静,思索着一个万全过渡的法子。
“武吐,”陇玉道,“看样子河对面渡口码头上似有敌兵?”
“嗯,”诺里武吐道,“约有四五个人。仿佛盘查不紧,行人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屑迭,我们走吧。”
“再等一等。武吐,你想一想,万一敌兵定要搜查你背上的包袱怎么办?”“……”
诺里武吐怔住了。真的,要是敌军搜查背上的包袱,那盛着夜郎王印的漆匣便会暴露出来。
“武吐呀,全水西的生死存亡都在我们肩上,万万不可有丝毫的闪失啊!,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这时,有几个苗族装束的男女从他们身边的深箐中沿着弯弯曲曲的驿道走了下来。渐渐走近了,原是一位老爹,一位中年汉子,一位中年妇女和两位年轻姑娘,一位年轻后生。六个人都穿戴齐整,尤其是两位姑娘的蜡染服饰十分夺人眼目。除了那后生背一个大包袱外,其余的都空手,悠悠闲闲,步履轻松。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陇玉感到纳闷,大战之中竟还有这么些悠闲自在的人们,她不禁低声问诺里武吐。
“……”诺里武吐沉吟了好一阵才道,“看来这些人就是这一带的,总是去赶哪家婚丧嫁娶事的吧?”
讲到这里,诺里武吐的声音突然一扬,“屑迭,我有主意了,你看如此好不好”诺里武吐凑近陇玉耳边,悄声细语,陇玉听得连连点头。
这群苗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诺里武吐忙起身来,用苗语对迎面的中年汉子招呼:“大叔,请坐一会。”
中年汉子冷不防这汉装打扮的人会说苗话,戛然止步,忙不迭地笑道:“小兄弟,你也是我们家人?”
“正是,正是。”诺里武吐早已解下腰间黑花漆葫芦,揭开塞子,自己先抿了一口,才递到中年汉子手中,“大叔,请喝酒。”
中年苗人哽了哽喉咙,也早接过酒葫芦,仰头往嘴里一倒,长饮一口,连声道:“好酒,好酒!”
诺里武吐道:“再喝,再喝!”
中年苗人再喝了一口,道:“小兄弟,你是从卧这城来的?”
“……?!”陇玉和诺里武吐惊得迅即对望了一眼,方待解辩时,中年苗人又道:“你这酒我喝过一次,那一年,我随同约列官家到卧这向老宣慰拜寿,招待我们的也是这种酒。还有你这黑花漆葫芦,我们这一方不会有,我也是在卧这宣慰府中见到过。所以晓得你们是从卧这来的。”
诺里武吐忙牵住中年苗人的衣袖,拉到一旁坐下,才道:“大叔,实不相瞒,我们夫妻果然从卧这来,我们原是宣慰府中的娃子。吴王大军从西面打来,已经逼近卧这城,我们偷空逃走,尽择荒僻小道,十来天才到此处,我们到安顺城中投奔姐家。只是……眼下三岔河是道关卡,有官兵把守,怕不好过。”
“没关系,”中年苗人又对着葫芦呷了一口,“关卡上的官兵我都熟识,包你过得去。”
“大叔乍会对官兵熟识?”
“我们就是河南岸中布寨的人,这些官兵驻扎在这里已有两个多月,军中有不少我们苗家人,一回生二回熟,到这时候全部都认得了。”
诺里武吐听到这时,眨眨眼睛,道:“大叔,这壶美酒和这个漆壶送给你了。”
中年苗人又惊又喜:“你舍得?”
诺里武吐道:“别的人我舍不得,对大叔你我舍得。”
“何故?”
“大叔,我一看到你就晓得你是个大好人。实不相瞒,我背上的这个包袱是祖宗传下来的一件值钱的东西,我怕被守渡口的士兵搜出来没收了,到安顺就难换到做生意的本钱。想求大叔替我带这个包袱过河,你既与官兵熟识,想来不会出事。”
“要得。”中年苗人满口答应,“就这么办,替你带过河去,一直到我们寨子,盘桓两天再走。”
于是,诺里武吐和陇玉便随这群苗人下到了三岔河边。稍等候一会,便轮到他们上船过渡。艄公是位胡子花白的汉人老头,他一边与中年苗人招呼,一边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陇玉和诺里武吐,冲着他们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终于没说什么。陇玉和诺里武吐交换了一下眼色,略靠近一点。“站稳罗哟——”艄公一声吆喝,竹篙一点,那小船便荡进混浊的河流中去。艄公不急着横渡,而是用竹篙点着沿岸边往上流行驶,约莫驶了二十余丈,才将小船摆横,随即放下竹篙,摇起双浆,小船便在湍流中往南岸靠近,末了,恰好停靠在南岸码头上。人们相继下船。诺里武吐同陇玉走过艄公面前时,只听得老艄公低声道:“当心前面!”
这时,一名官军把总已经吆喝开了:“检查检查,一律检查。”中年苗人把酒葫芦对把总一扔:“先检查这个吧。”把总接过酒葫芦,理开胡髯,“咕噜”灌了一口,赞叹:“好酒!”
“再喝,再喝!”中年苗人殷勤劝酒,顺嘴道,“把总爷,我们这是过河到箐口寨吃喜酒回来,全是自家人。就不必检查了吧。”
把总楞了中年苗人一眼,又再灌一口,才道:“你们寨子上这些人都认得,不必检查了,只是,这两个人一定要查。”
中年苗人道:“总爷,他夫妻二人虽着汉装,却是我们苗家人,也是到箐口寨吃喜酒,我约他们来家耍几天,就不难为他们了吧?”
“不!”把总把脸一沉,“上边早有军令,但有陌生可疑人等,定要严加盘查,若盘查下来果系你们苗家顺民,本把总定然放人,若查下来系蛮方奸细,连你也跑不脱!”
中年苗人见他说得侃切,不敢多言,只是对诺里武吐道:“小兄弟也,若总爷放你出来时,便往那山脚下苗寨中找我。一问阿达大叔就能找到。我等你。”
这时,诺里武吐已有些按捺不住,正要发作,却被陇玉一声咳嗽,再一个眼色制止住了。把总眼看天色已晚,便令值班士兵继续把守渡口,盘查行人,自己带两名士兵押着诺里武吐和陇玉直奔山后的营帐。
山后一片平地,密密匝匝布满营帐,约有一营左右驻军。诺里武吐不禁心中发毛,再看陇玉,却见陇玉面色坦然,冲他略点点头。于是,他也觉得坦然了。
把总令将诺里武吐押过一边,唤陇玉进自己的帐内,屏退左右,面带笑容问道:“小娘子可知本爷唤你到此何为?”
陇玉作个万福,道:“奴家但知总爷要盘查我夫妻二人。”
“正是。不过,本爷是军人,喜欢直话直说,本爷看中你小模样不错,想留你在我帐中缱绻一宵,明日便可放你们走。”
陇玉起眼细看把总,却是个体魄壮伟的汉子,面庞也还周正,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心中起了波澜,她知道此去京城数千里,必会遇到千难万险,却不曾料到一出水西大门便遇到这样的难题。她真想夺过把总腰中剑,以其人之剑斩断其人之身,但这敌方大营之中,又岂可轻易逃脱?更又怕一宵之后,依旧不放走,那夜郎王印在苗人手里,时间一长,难说不出岔子……,把总见她不说话,又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蛋,道:“小娘子,本爷知道你既非苗人,亦非汉人,必是水西贵族家眷,眼见吴王大军压境,却携了随从出逃。本爷若要依令治罪,便将你二人斩了。但思你人生一世不易,且又长得有些模样,明日定然放你。”
霎时,陇玉定了主意,只等灭烛上床时,便悄没声息地干掉他,乘夜摸出大营,若为敌兵发觉,便硬冲出去。即使找不到诺里武吐,她也要摸到中年苗人居家的寨子,取回夜郎王印,及早打道进京。主意既定,便对把总曲意陪笑,轻言浪语。那把总心猿意马,眼瞅天色已晚,忙唤人掌灯上来,摆出酒菜。乃道:“小娘子,快陪我饮上几杯,庆贺今日我俩一度春风。”
陇玉道:“总爷必是豪饮,待我唱歌与总爷助兴,如何?”把总拍手笑道:“妙极妙极,荒僻之地,得听燕语莺声,本爷好大福气!”
“但有一项,总爷饮上一杯,我便唱出一曲。”陇玉说话间,早已为把总斟满了一杯。直待把总仰头饮下一杯,陇玉才唱:
老鹰寻呀寻,
寻到园子里,
这里是鸡找食的地方,
可是没有看到鸡,
难道这里不是鸡找食的地方?
真的不是鸡找食的地方?
这是把总闻所未闻的彝族民歌,再加上陇玉本是宣慰府中众多姬妾中歌喉最妙者,果然将那把总听得如痴如醉,不自禁地接过陇玉递来的又一杯酒,仰头一口吞了。陇玉随又接唱:
黑猪寻呀寻,
寻到坝子里,
这里是猪吃草的地方,
可是没有看到猪,
难道这里不是猪吃草的地方?
真的不是猪吃草的地方?
“妙,妙,妙!”把总又接过陇玉递过的酒杯喝了,陇玉又接唱:
小伙子寻呀寻,
寻到歌场上,
这里是姑娘们玩的地方,
可是没有看到姑娘,
难道这里不是姑娘们玩的地方?
真的不是姑娘们玩的地方?
三杯下肚,把总越发兴奋起来,道:“今日之会,可算人生一大幸事,小娘子,可算得上人间歌仙了。且唱,且唱!”
陇玉心中暗喜,心想看来只须将其灌醉便可脱身,便又为把总斟满酒杯,再唱:
美丽的花儿开在哪里?
辛勤的蜜蜂就飞向哪里……
正此时,帐外突然响起刀枪碰磕之声,随又两声呻吟,一彪人影已跃入帐中。把总方抽出腰刀,早被来人一刀砍到。陇玉定睛一看,原是诺里武吐,心里旋即明白,便拣起把总腰刀,杀出帐外,帐外却已人声鼎沸,火把乱绕,所幸乱而无章,二人双刀配合,便杀出了大营。二人不敢稍有停留,迅即赶到山脚苗寨。引得寨中各家各户的狗狂吠起来。幸而诺里武吐用苗语不断哐慰,才免遭狗咬:二人逐户问到阿达大叔家。阿达大叔却似早知详情,忙将放在枕边的包袱递过,道:“你二人快走,谨防官军搜寨。”诺里武吐和陇玉连连称谢,乃与阿达大叔别过。
原来这诺里武吐左思右想,觉得没有其他路子可行,决定乘夜硬冲,所以白手夺刃杀了看押他的人 ,冲到把总的营帐,接应了陇玉,还真凭着两人超常的武功,奇迹般地冲了出去。
二人连夜疾走,次日清晨赶到了安顺,径直找到了驿站,找到了驿丞夫妇。听了陇玉述说,见了传世奇珍夜郎王印之后,驿丞张立德——索额阿竹道:“屑迭且请放心休息,我自有一个法子可保屑迭顺利抵达京城。”
一夜的奔走,令陇玉头一着枕便沉沉睡去,连梦也没有做一个,醒来时,又已夜深了。却见驿丞索额阿竹捧着一个卷筒,笑吟吟地道:“屑迭请看。”陇玉接过,见是一卷盖了朱红大印的公文,其文曰:
兹有大清平西亲王世孙吴世藩奉旨进京面圣。着沿途各路驿站给予方便,勿须诉告地方。
陇玉这才知道驿丞之意是要他扮为吴三桂之孙吴世藩,可是自己终是女流,万一露了馅怎么办?
“屑迭尽管放心前去。小民曾经见过吴世藩,屑迭装扮起来必与其一般无二。且让助其莎为屑迭装扮。”助其莎立时为陇玉卸掉头饰衣装,束了头发,换了一身鲜丽的贵公子衣服,已化为一个俊俏的公子模样。诺里武吐自然成了王孙的亲随。陇玉万料不到索额阿竹出此妙招,心中甚是喜欢,乃嘉慰道:“你二人果然聪明伶俐,此举绝妙已极!平西亲王之孙,当今额驸之子,哪个驿站敢不尽心接待?更妙在叮嘱勿须诉告地方官员,又断了露陷之机,好!若我此行成功,得解水西之危,你二人便是头号功臣。但不知尚须注意什么?”
索额阿竹受到赞扬,十分得意地笑了,回道:“屑迭既已扮为亲王世孙,自会受到各处驿站曲意奉承,丰盛酒菜自不必言,骡马替换也会替你们准备停当。只是屑迭不可在驿站过多耽搁,但要起早贪黑,加快赶路。如此,才有奉旨赴京之态,也才不为地方官员发现察觉。一路上屑迭皆不要说话,一切交涉由武吐兄弟去办。笃慕在天之灵必保屑迭此行成功!”
“还有一件宝物给你们带去。”助其莎不知何时抱出一个三尺余高的树疙篼,道:“你们可见过否?”
陇玉和诺里武吐起眼一看,这个树疙篼生得甚是奇妙,遍体窟窿,群峰耸峙,檀红之中闪着亮光,宛如一个寿字。索额阿竹道:“此物采自深山古箐之中,为一种特有虫子咬食,于无意中琢出,却又是万中选千,千中选一,惟此物也,屑迭此去带走它,必有大用。”
陇玉和诺里武吐心中又惊又喜,尤更信心百倍,便辞别了驿丞索额阿竹和助其莎夫妇,踏上了万里官道。
二
经过两个多月的艰难跋涉,陇玉同她的随员诺里武吐终于到达了京城。他们不再冒充吴三桂的孙子吴世藩,而是以一对年轻富商夫妇的面目住进了靠近皇宫的怡乐客栈。他们不敢贸然行动,事先得打探好目前朝廷内的情况。原来,此时康熙帝年仅十一岁,离亲政时日尚远,幸得他祖母太皇太后稳定宫内,朝政却由四个大臣辅佐,首辅是老臣索尼,其次便是苏克萨哈、班布尔善和鳌拜。四个大臣都是顺治皇帝托孤重臣。其中最显赫的是鳌拜。他出生入死,大小数百战,身上遍布伤痕,时当壮岁,有万夫不挡之勇,又仗恃自己功高盖世,肆无忌惮地在京畿跑马圈占百姓良田,弄得成百上千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众臣大都敢怒不敢言,有二三个大臣也曾经弹劾过他,都被罗织罪名,或斩或削职为民,再也无人敢言他半个不字,因此,鳌拜势力颇大,连首辅索尼也让他三分,凡朝中议事,大都以鳌拜之见为是。陇玉和诺里武吐打探得明白,决定全力争取鳌拜。恰逢鳌拜四十八岁生日,朝廷群臣和各省督抚外官俱备寿礼,纷纷先期送达鳌拜府中,尽皆稀世珍宝,旷世古玩,那接礼的忙得应接不暇,礼物竟堆积如山。
这鳌拜却是个偏爱珍奇异宝之人,第二天才是寿日,他便乘夜先盘点各方来的贺礼。专司礼物管理的慕僚已经将礼物分类存放。大都是些海中宝珠、珊瑚,山中翡翠玛瑙,秦汉陶瓶玉绢,前朝西洋时钟。鳌拜先时还一一拿起仔细欣赏,看得多了,也没了兴趣,正欲离去时,却被一尊假山类物件所吸引,他左观右赏仔细端详,不禁拍案叫绝。这是一尊形似石假山却绝非石质的假山,高二尺八寸,遍身窿窟相连,遍体斑驳疤痕,处处峰刃呼应。色质檀红,坚实如磐,其形又酷似一个“寿”字,立在锃亮的描金漆盘架上,越发显得异彩夺目。多年来鳌拜经过古董名师指点,已经成为一个行家,但他仍然想象不出这等木假山何以能够如此绝妙。他越看越爱,便令抬送到他的三福晋房中。
鳌拜的三福晋颜青青,是翰林院编修颜子何的女儿,是鳌拜众多妻妾中惟一的汉女。这颜青青随父读书甚广,见识超群。鳌拜虽一介武夫出身,却偏爱与颜青青共同欣赏和品评来自各方的珍奇宝玩。喜听颜青青谈古论史,凡是上佳珍宝,大都收藏在颜青青的房中。颜青青一见抬来的木假山,果然欣喜万分,乃对鳌拜道:“此物有名,公爷知否?”
鳌拜道:“看它形似石质假山,大约叫木假山呗。”
颜青青道:“木假山范围太宽,且多鱼目混珠。珍品极为罕见,听家父说,惟西南古夜郎地区所产木假山,既非风雨所蚀,亦非烈日所曝,更非人工雕琢,而是由一种细小如菜籽的红色蚂蚁噙食山上树桩而成,这里头又有两个难处,一是树桩必要年代久远且质地坚硬,可为蚂蚁利齿所嚼,却不可被腐烂掉;二是斯物必须远离人烟,才不会被樵夫打去,要达此二条,也惟有古夜郎地区树木丰茂蚂蚁强旺且人烟稀少处才能够,故此类木假山有依造物者名为‘蚁琢木假山’也有依产地名则为‘夜郎木假山’。而公爷今日所得此物仿佛一个寿字,更属难能可贵。家父若见此物,定会为公爷长歌矣!”
鳌拜听三福晋一番介绍后,越发欣喜万分,乃道:“如你所说,寿礼虽明珠无数,集中起来也不及此物为贵啊!”
颜青青亦为此物所感动,怜爱并生地抚摸着那木假山,由衷地道:“蚂蚁虽小,数众合力,经年累月,竟成这么个举世无双的寿字,天意啊,天意!”
“哈哈哈哈!”鳌拜用手梳理着自己的络腮胡子,笑道:“实在是我鳌拜福气所至,天降奇珍啊。”
颜青青道;“公爷,贱妾有个主意,明日寿堂上不再贴那个寿字,便以此物供于香案上,惟在底盘座上刻名为‘鳌峰’如何?”
鳌拜拍手笑道:“妙极,妙极,便依你所言最好!”于是立刻安排人去刻字。
颜青青又道;“公爷,此鳌峰是哪家侯门所送呀?”
鳌拜道:“我到收礼处查询,却是水西宣慰使安坤所送。”
“没听说过有个水西宣慰使。”
“靠近云南省的一家土司呗。不过……”
“公爷似乎对这家土司不悦?”
“非也,只是近来这水西宣慰使与吴三桂结怨,吴三桂已请得圣旨,正统兵进入水西征剿呢!”
“他既与吴三桂忙于交战,何能上京来为公爷贺寿?”
“我亦在此稍有纳闷,想必是水西宣慰使有本要奏,如明朝初年的奢香面君故事。”
“是啦。”颜青青道,“水西土司来的人知道公爷举足轻重,就来走公爷这条路,难能可贵的是送了这么一个稀世奇珍啊。”
“就凭这一点,”鳌拜道,“我也要为水西作些宽解。”
“怕只怕水西来的使者位卑土气,进不了鳌府呢。”
“这倒无妨。通知接待的职事人等,但听有水西土司的人来了,便速来向我禀报。”
当晚,鳌拜不再答理明天祝寿的任何事务,那都有能干的大福晋、一品诰命夫人布里赫氏在操持,却与三福晋颜青青对这尊夜郎木假山“鳌峰”抚爱了半夜,欣赏了半夜。
次日,鳌拜府中张灯结彩,上下人等一律换了时鲜新衣,一班梨园子弟已在戏楼上准备演昆曲《凤还巢》等剧目。鳌拜的大儿子塔托里代表父亲迎在大门前。三品以上的京官和督抚方可入府祝寿。寿堂上果然不像以往那样于正壁上贴一大“寿”字,而代之以那尊夜郎木假山“鳌峰”。鳌拜和夫人布里赫氏身穿大红金纹寿装,端坐正堂之上,一一接受京官督抚们的祝寿。
直到人们都祝拜过了,才见到一名彝族盛装的女子走上堂来,身后是一个眉清目秀的仆从。彝女不像男人们那样站着叩拜,却是双膝着地叩行大礼,口中说道:“水西宣慰使安坤恭祝鳌中堂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身体康健,永为盛朝柱石。”
鳌拜道:“你是安坤的什么人?为何来迟?”
彝女道:“回中堂大人,贱妾是安坤的次妻陇玉,受我家夫君差遣,专程前来给中堂大人祝寿。方才因贱妾品位不够,被挡在大门外,后来府中管事高叫说水西宣慰使的人可以进府拜寿,贱妾方能进来。”
鳌拜道:“起来吧,昨日你送进来的夜郎木假山不错,你回去时代我感谢宣慰使。过了今日,你再来府中见我,有什么事再说吧。”
“谢中堂大人!”陇玉再次跪拜,又给鳌拜留下了好的印象。
三
其实,陇玉和诺里武吐早已搬到鳌府附近的客栈中住宿,这里又是鳌拜出门上朝和退朝回家的必经之地,因此大体可知鳌拜的行踪。寿辰的第二天,鳌拜退朝回家,正在更衣时,门房来报:“禀中堂老爷,水西宣慰使派来之人求见。”
鳌拜道:“带她到三福晋房中,我随后就来。”鳌拜先到大福晋布里赫氏房中说了会话,才到三福晋房中,见前日那个彝族女子同三福晋正谈得热闹,便略摆了摆手,让她们谈下去,但听三福晋颜青青又问道:“陇玉夫人,这夜郎木假山不易采到,是吗?”
“回福晋,在夜郎故地,今之水西,此物并不难找,但精美极品则极其罕见。此物既系蚂蚁所为,蚂蚁岂知人间世象,却又偏生琢出这么个鳌峰,可谓惊世之作,旷古未有啊!”
颜青青道:“想那夜郎故地必是山川秀美,今后当随中堂大人去游赏一趟。”
“中堂大人若与福晋到我水西,贱妾当陪中堂大人和福晋去赏玩一个天下无双的胜境——打鸡洞。”
“洞?”
“这打鸡洞全长二十余里,洞厅宽广高旷,滴石如群峰耸峙,钟乳石幻丽多姿,最美妙者如银雨树,高达数丈,洁白玉柱上,花瓣形状之叶片轮生,立于托盘之中,令人惊羡不已,怜爱并生,又那霸王盔,径粗丈余,高亦丈余,酷肖于战将头盔,又有丈余戟状石笋生于顶端,令人不禁联想起自刎于乌江的西楚霸王。又有一株石松,轮生叶片上洒布白色,唤作雪压青松。又有一株梭罗树,二十余丈高下,顶立之地,遍体长着成片的石灵芝,若就一洞而言,果然是气势恢宏,千军万马开进去也只占了一只角,又具有万千气象,几乎世间一切事物皆可在其中找出。——福晋,打鸡洞之美景岂能说得清楚?将来中堂大人与福晋到水西看后便知道。”
“好,今后一定到水西一游。”颜青青道,“你们谈正事吧。”
鳌拜道:“陇玉,你等此次上京,必有冤情要奏告朝廷,你说吧。”
“谢中堂大人。”陇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诉道,“中堂大人,水西可是天大的冤枉哪!呜呜呜!中堂大人你可要为我们水西作主呀——”
陇玉哭得梨花带雨,使鳌拜看得生怜,乃道:“你且慢慢讲来,朝廷自会明辨是非,为你等着想。”
陇玉乃擦了擦眼角,叫随从诺里武吐拿出一卷状纸,递交给鳌拜,鳌拜打开一看,其文曰:
大清水西宣慰使安坤,为平西亲王吴三桂捏织罪名兴兵征剿事:因康熙二年中秋,吴三桂巡视水西,强索臣之美妾,臣忍辱而给,却于中道为明兵遗将掠走,吴三桂乃迁怒于臣,竟亲统十镇兵马,侵入水西征剿。臣再三申辩,亦不能止其进兵,必欲灭我水西,涂炭百万黎民而后快。臣本朝廷敕封水西宣慰使,自顺治十五年大学士洪承畴三路大军进入西南,臣导之入间道奇袭入滇,方能尽扫残明,又有诸多明将潜入水西,臣皆一一捉拿归案。数年间臣依律纳粮进贡,从无推迟延误。纵观天下土司,如臣恭谨忠心者几何?惟平西亲王仗势欺人,不知罗织什么罪名,竟蒙骗朝廷下旨剿我水西,臣等百思不得其解,疑其为逐私欲,假传圣旨。然亲王大军已经发动进攻,情况十万火急,臣等惟暂退深山躲避,特派次妻陇玉专程进京面圣,惟望圣上恤怜我水西危亡在即,严令吴三桂停止进攻。如此,臣等幸甚,水西幸甚!
鳌拜读罢,闭目默想片刻,乃道:“记得顺治十八年云贵总督杨茂勋便疏奏尔水西在凤凰山刑牲祭鬼,操练兵马,欲行造反,当时顺治爷就曾有旨令吴三桂相机剿灭,岂是为索一小妾而起的祸端?”
“此事越发荒唐可笑了!”陇玉道,“顺治十八年九月,先苴穆安承宗病殁,按我水西彝家习俗,十三宗亲慕魁,四十八家穆濯各领一小队兵马,齐聚于凤凰山上,俱要兵分两边,驰马若战,演习越烈越好,越可显出我彝家忠君爱国职守疆土之志气。——历代苴穆辞世时皆须如此。当时有一个叫朱世爵的人是总兵刘之复所派,他到场横加干涉,惹动众怒,将其打死,这本是双方下人莽撞行为,为平息刘之复怒气,我水西将打死朱世爵之人送交刘镇处死。谁知刘镇却谎报情况给总督,总督信以为真,便疏奏请圣旨灭我水西。——对这一点平西亲王也是不信的,他巡视水西便是再度考查。若安坤美妾顺畅给予他,必不致动刀兵,岂料中途杀出明军残余,将美妾劫走,才又致亲王爷冤枉杀来!”说至此处,陇玉又放声大哭起来,其凄凉悲惨之声,任是铁石心肠人儿也会随之流泪。
其时鳌拜虽势力日盛,但仍有着匡扶清廷之心,也懂得慈爱百姓是朝廷得到巩固的要旨,如果说他跑马占地是出于为了一己私利的行为的话,对与自己无关的事还是可以不偏不倚对待。更主要的是,鳌拜从巩固清王朝统治的利益出发,也对“三藩”特别是对吴三桂势力日益扩大,天下粮赋半耗于西南的情况甚感不安与忧虑。他本能地意识到安坤次妻陇玉说的话是真的。这样,无论从维护朝廷利益还是关心庶民安危出发,他都觉得应当让皇帝重下圣旨,制止吴三桂对水西的征剿。
“中堂大人,”陇玉又道,“我家苴穆还要我给中堂大人带来一物。”说话间诺里武吐已从背上包袱中取出一个漆盒,从漆盒中取出了一个黄绢包着的东西,再打开时,却是一个虎钮印鉴。聪明的三福晋早已取出一方帛纸和印泥,接过虎钮印鉴,盖将下去,红印赫然,却是:“夜郎王印”四个篆字。
三福晋讶然失声道:“咿,它竟还在世上么?”
陇玉道:“此印实是汉武帝敕封夜郎王时颁发的王印,到成帝河平年间,夜郎王兴作乱被杀。兴的岳父翁指与务邪再反,又兵败被杀,夜郎王宫却焚烧为赤地,夜郎王印也不知去向,直至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渡泸水入夜郎故地,我水西远祖济火助诸葛亮七擒孟获,焚烧孟获洞中王宫时,才发现了此印,济火远祖怀之以归,竟成我水西苴穆家之传世珍宝”。
三福晋颜青青道:“世传夜郎王印已经无存,今日得见,也是极难得的了。”
陇玉道:“为表水西对朝廷的忠心,我家苴穆令我带来此宝印献给中堂大人。望中堂大人笑纳!”
鳌拜问颜青青道:“你看此物果是夜郎王印?”
颜青青道:“妾观此印,确为汉代风格,正是当时朝廷颁发官印格式。实系夜郎王印。且水西官民一向忠厚纯朴,更加可信。”
“既如此,且暂存三福晋处,”鳌拜道,“将来水西恢复之后,再遗使送回,依旧为水西传世珍宝。”
从此,汉朝官印“夜郎王印”便落到鳌拜手中,康熙亲政之后,清除功高盖主的鳌拜,查没其家产时却未见此印,据说是查抄前为其家仆盗走,又说为查抄的兵士私匿,总之世人再也未见此印踪迹。不过它一定还在,也许有一天它会再次现身的。
四
次日早朝,十一岁的康熙皇帝端坐于龙椅上,稚气未脱地道:“众卿有事奏来。”
“臣有事要奏,”辅政大臣鳌拜拱手奏报,“皇上,去秋吴三桂奏请下旨剿灭水西一事,经臣调查,实属捏造事实,无端迫害。现有水西宣慰使之妻陇氏万里来京奏告事实。皇上,该宣慰使奏本在此。”说话间已从衣袖中掏出水西奏本,双手上递。
康熙皇帝道:“不必呈上,你们几个辅政大臣商量着办吧。”
“谢皇上,”鳌拜乃对索尼、苏克萨哈、班布尔善道,“咱们先听听水西宣慰使这份奏折吧,来,班布尔善,你念念。”班布尔善便将水西奏折念了一遍。
苏克萨哈拱手向皇帝道:“皇上,这吴三桂独霸西南,一贯自恃有功,为所欲为。此事臣以为水西显然被其冤枉,臣等也被其蒙骗,故有去冬代皇上拟旨剿灭水西之事。臣以为,当重新降旨,着吴三桂立刻撤军回归云南,朝廷亦不追究。”
班布尔善道;“皇上,臣以为,吴三桂既承圣命,坐镇云南,兼任贵州总管,督抚俱受其节制,况且云贵两省残明势力未尽,数十家土司每常蠢蠢欲动,该王自当严加管束。臣以为水西系诸土司中最强悍者,吴三桂此举有敲山震虎之意,无论吴三桂此举对水西冤不冤枉,朝廷既已两次下旨征剿,便不宜再下旨转向,且待事平后再给吴三桂提个醒。”
苏克萨哈道:“皇上,先帝自入关以来,而今我四人辅政仍应秉承先帝遗命,水西之事朝廷虽两次下旨征剿,实系受吴三桂欺骗,责不在朝廷,而在吴三桂耳。朝廷既已明了事实,便当改弦更张,方为明君之态。故臣以为,仍以下旨令吴三桂撤军回云南为是。”
班布尔善还想再说,却又被鳌拜抢了先,鳌拜道:“皇上,此事臣以为不必多议,拯水西百万黎民于水火之中,煞一煞吴三桂独霸西南之锐气,皆应如苏克萨哈之意下旨令该王退回云南。”
“索相呢?”康熙皇帝见首辅大臣索尼一直呆若木鸡站着,若有所思,不发一语,乃叫道:“索相!”
索尼被康熙喊叫,忙答道:“臣索尼在。”
康熙皇帝道:“索尼,你是首辅大臣,该有个决断意见。”
“老臣以为……”索尼身子久病,说起话来有神无气,“此事既然鳌拜和苏克萨哈二位中堂大人皆言赦免水西,那就赦免吧。”
康熙皇帝道:“你们依此议拟旨,早日发了吧。”
“喳!”鳌拜却于袖中掏出已经写好的黄绢圣旨,道:“皇上,臣已拟好圣旨,请皇上御批。”康熙令呈上来,但见其文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水西宣慰使安坤,本性忠良,所领各部俱循规蹈矩,并无越轨抗命之举,旨到之日,着吴三桂督滇川贵桂各路兵马尽离水西,各回驻地。不再追究前因后果,朕以仁义治天下。惟望兵马尽皆仁义之师,钦此!
康熙小皇帝看了之后,便由掌握皇帝玉玺的首辅大臣索尼在圣旨上用了印,派鳌拜下属镶黄旗出身的监察院右都御史赫本前往西南地区宣旨。
圣旨既下,陇玉和诺里武吐欣喜万分,千恩万谢地拜辞了救星鳌拜,准备与钦差大臣赫本一道赶往西南。
谁知这赫本虽承皇命,却未有个时间的限制。他借口今后离家数月必须作些安排,一连五天为亲友所请,迟迟不能上路。经陇玉和诺里武吐苦苦哀求,又送了一些银子,他才上了路,上了路他又借口上了年纪不肯受累,一日间仅行一站六十里便不走了。想那京城至云贵万里之遥,何日方可赶到?陇玉和诺里武吐见再三哀求亦不能动他拖延之心,便持了圣旨抄件,双双骑马先行了。原来,这赫本虽是鳌拜下属镶黄旗出身的满人,却与吴三桂在京城当作人质的吴应熊交情深厚。吴应熊得知他为钦差大臣后,又送了重礼,要他徐徐缓行,望他百日之后才走完万里路程。吴应熊相信百日之内,其父吴三桂就可以达到尽灭水西的目的。到时候呐,哼哼,谁又能将死人唤得活呢?!
陇玉和诺里武吐沿途专买快马轮换,每日三百里,想在一个多月跑到水西。这一日傍晚时分,行至湖南地界,住进一家小客栈,准备早早歇下,次日起早动身。谁知陇玉却因过于疲劳,又感冒风寒,竟大烧大热,昏迷胡话起来。这一下便是半步也行不得了。而且这山村野店,本无郎中,大病之人,又何处求医?幸好这诺里武吐平常间喜欢与水西彝族草药医生们上山采药,领悟到一些药理,平时虽不得用,在此紧要关头却不得不用了。他心急火燎地到洞庭湖岸边的山上采回来十味草药,却是;一支箭、二宝花、三颗针、四块瓦、五匹风、六月雪、七叶一支花、八爪金龙、九子莲、十大功劳,俱是除风祛毒特效之药,他又敢于用量,终将陇玉从死亡线上抓了回来,不过已耽误了半个多月,且陇玉又经病而体弱乏力,再不能行动,只得又延缓下来。噫!这可也算得上水西大喜大悲之事了。大喜者,凭着一尊夜郎木假山和一颗夜郎王印,便买通了主宰朝廷的鳌拜,很快就请得了为水西平反令吴三桂撤兵的圣旨,这与明朝初年奢香故事何其相似乃尔,当年奢香被贵州都督马烨鞭挞,忍辱负重下南京面圣而避免了水西战争。而今陇玉临危受命进京面圣也请得了消除水西战争的圣旨。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水西应该得以免除这场劫难。但大喜之后大悲的是,传圣旨的钦差大臣为吴应熊收买而慢吞吞行走,持圣旨抄件先行赶路的陇玉又病危中途。以致百日之后宣旨的赫本和重病耽搁的陇玉几乎同时抵达水西时,木弄箐已被攻破,安坤已经战死,禄天香则携子逃亡他乡,事后到达的圣恩终未能避免水西的危亡。后人曾有一诗评价此事云:
效法奢香赴京师,
奔波万里怕行迟,
奇木假山得珍爱,
权臣获印喜笑之,
孰料世事多变化,
钦差徐行缓宣旨,
更兼女杰染沉疴,
呜呼水西遍地尸。
五
贵州高原第一大河乌江发源于滇黔交界处的乌撒彝部草海附近。江水在一条数百米深的大裂谷中流淌,先是淙淙小溪,沿途汇纳若干溪流,渐成汹涌澎湃的大江。河谷岩壁陡峭,箐深林密,虎豹出没,多是人迹罕至的荒凉凶险之地。当地的人们并不知道整条河有统称乌江之说,而是对一段段河流各有了个名称。从源头往下依次为:可乐河、七星关河、总溪河、木空河、六归河、裸结河。至裸结河尾,又与从南边流来的另一条名叫三岔河的相汇后,仍分段称为鸭池河、六广河,从六广河往下才称为“乌江”,乌江往下流至重庆地界则称为“黔江”,直至注入中国第一大江长江。由于裸结河以上的河段两岸都是水西各部的领地,水西官家便称此段为“内水”。而三岔河以及两河交汇后称名的鸭池河、六广河因是水西彝部与贵州地方官兵分守对峙的界河,水西官家便称之为“外水”。外水之东是为水东,外水之西即为水西。明朝初年奢香夫人因维护与朝廷的团结和开通九驿有功位居宣慰之上时,水西势力曾扩张到水东,设有两个则溪六个部,是谓“水外六目”。明朝末年西南民族大起义领袖安邦彦战死于四川后,水外六目被迫割出,水西疆土便仍以外水为界。在乌江各段中,与水西休戚相关的河段主要有:木空河,邻近卧这城,历来是水西根本之地的屏障;六归河,邻近果勇底城,是水西东西向和南北向两条要道交叉处;裸结河,邻近木弄箐,是当今苴穆安坤的根据地;六广河,水西东出驿道必经门户,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这几段河流,每段都有百余里,而且无路可走,无船可行,一段有了情况,即使邻近河段也不可知。
大清贵州提督李本深率所辖全军四镇兵马及广西总兵张羽生部、四川总兵吴之茂部及各省兵马共二万三千余人驻扎于六广河已经半月有余。李本深原是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中的一名将领,是前明科考进士,后被吴三桂所俘。善于识才用才的吴三桂将他从一名偏将提拔为总兵,康熙元年更向朝廷推荐任命他为提督。他明白自己理应尽心竭力报答吴三桂的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他感觉到了吴三桂正处心积虑地筹划着一桩极大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他现在还看不清,但确定不移的一点是,他必须紧紧跟随,必须惟命是从,必须在亲王爷未来的壮举中占据显赫的位置。一个月以前,昆明特使来到贵阳带来平西王吴三桂的命令。命令他将所部四镇人马集中赶往六广河会师以剿灭水西。他当然不知道那道命令文书已被安顺驿丞索额阿竹涂改。认定吴王大军从西打来,必压水西军东遁,令他堵截于水西进出门户六广势所必然。因此他丝毫没有怀疑文书的真伪,便将大军齐齐呼呼开到六广河东岸,安营扎寨,囤积粮草,作长久防守计。
这一日,又是初夏晴天,李本深宴请游击以上军官和慕僚,却有百余人之多——齐聚提督行辕院内玩乐。新搭戏台上帷幕初卷,左侧台沿的黑漆木牌上写了即将演出的戏名:玉堂春,却是贵阳城内戏班子犒军演出。但听得演前锣鼓敲得奔放,早令气氛热闹起来。分座于十余席的将佐幕僚们却已交头接耳,私语之声嗡嗡不绝。
忽见提督李本深步入台上,一手执壶,一手执杯,立定台沿,高声道:“众位将军,本深秉承王命,与众位驻防六广。专司堵防水西逆贼逃走之道。平西亲王爷亲率十镇大军从水西西境攻入,此时鏖战甚急。指日破贼之后,必有余孽四散奔逃。我等扼此要路,正如张网猎兽者也,众位想已知道水西乃千年顽凶,桀骜不驯,曾多次祸害西南,令朝廷欲容难容。幸有平西亲王爷识破贼心,请得圣旨荡平水西,定将改土归流,州县其地,成就普天之下一般升平。而今战事尚未来临,特邀众位共乐一场。在座者均举起杯来,共祝亲王爷兵锋指处战无不胜。”众人唯唯,俱饮了酒。李本深又斟了一杯,再祝道:“这第二杯酒,却望众位战功显赫,荣耀乡里,前程无量!”“这第三杯酒,却有一句玩笑:对岸水西四十八部中美女无数,就连亲王爷也极为中意贼酋安坤美而体香之妾。我军一旦破贼之后,愿各位将军都艳福不浅!”众将一齐发笑,连声叫好。
“玉堂春”是明末无名氏编就的剧目,清初便广泛流传于全国各地。贵阳虽处于贫穷之地,却既是黔省中心又是川、滇、桂诸省必经之地,因而时兴的剧目也较早在贵阳出现。可怜这百余将佐武夫,大多数才是第一次看到这曲京剧。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甚而有的还为落难中的苏三掉了泪。满院中除了幽怨如泣的板腔之外,再无丝毫嘈杂之声。戏演了几乎两个时辰才罢。酒菜已凉,李本深令再添热菜,重温新酒。众将正欲猜拳行令时,李本深却又走上台子,笑道:“众位将军,适才这出大戏,却是有根有据。玉堂春本系青楼女子,这倒不必讲了。王三公子却是湖北房县人氏,本名王三善,穷秀才一个,中了进士之后,恰逢水西贼酋安邦彦作乱围困贵阳一年之久。朝廷用人心切,命王三善巡抚贵州。王三善率师一战而解了贵阳之围,再率六万大军从我们脚下的六广河渡过,连续五战皆捷,直至攻取了水西巢穴大方城。不料水西狡诈无比,窜伏深山之中,又切断明军粮道。王三善大军因缺粮难以立足,被迫回师省城,王巡抚行至内庄时中伏身亡,成全了他一腔以身报国之志。只可惜玉堂春历尽苦难稍觉甜,稍觉甜味又苦难。”李本深让众将议论片刻之后,又道:“而今我朝平西亲王奉旨征剿水西,却与王三善之举相类。所不同者,吴王乃盛朝柱石,身经百战,足智多谋,李自成,张献忠,朱由榔等等元凶,尽皆被吴王所破,何况水西弹丸之地乎?!我等将士若要不步王三善后尘,务必惟吴王之命是从。吴王既令我等驻扎六广御敌,便要安心于此,水西贼寇一旦逃窜于此,定当合力灭之。若吴王令我等攻入水西,更要奋勇向前,不可有丝毫畏缩,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皆在此一役,望众将军好自为之。”
李本深一席话,说得众将心里热乎乎。接着便劝酒祝酒,猜拳行令,一个个喝得满面春色,手舞足蹈,语无伦次。
李本深正被几位总兵敬酒不迭,却有侍兵来报,说有水西使者求见。李本深便令唤入大帐问话。水西使者是一名中年儒生,从其随员手中将一礼盒打开,却是极品天麻、灵芝和麝香,还有一件雕成虎形的丹玉。使者拜道:“水西使者安天拜见提督大人。”
李本深命人收礼,给座后,道:“你叫安天,可是安坤何人?”
“安坤是我族中堂弟。此行是奉水西东线兵马粮饷总领安如鼎之命,一者表达对大人敬仰之意,二者向大人表明水西心迹。大人,我水西绝无叛逆朝廷之心,吴王必是听了小人挑拨,竟调军欲灭水西,水西实在冤枉极矣!而今水西既遇大难,也绝无任由宰割之理。举水西四十八部之力,又未必败给吴王。然水西终无叛逆之意。禀明提督大人者,是水西在抵抗之余,已派人进京面圣,向朝廷申明冤曲。我朝圣祖爷少年英明,辅政大臣高瞻远瞩,知情后,必认我水西无罪,圣旨一下,两兵罢战,两家依旧同朝为臣,便如弟兄一般,望提督大人明鉴。”
这李本深本是一员颇具修养的儒将,乃道:“使者所言或是实情。然本督惟王命是从,既驻六广拒敌,拒的便是水西之敌。一旦水西如使者所言,得到宽免,吴王令退,本督自会退兵,否则本督绝不敢辞延王命。你既来了,也请捎话给你家苴穆安坤,若识时务便自缚请罪,以免水西生灵涂炭,若执意抗拒,便将成千古罪人!”
“大人所言自有道理。我家总领又有一个意思,万一交战起来,恳请大人在与我军交战之余,爱惜无辜百姓为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水西百姓亦是国朝百姓,只要不从贼以抗天兵,我军绝不会有骚扰之举。你还有什么话说呀?”
“没啦。”安天道,“提督大人既已明了我水西心迹,此行便已达到目的。告辞了!”
“且慢。”李本深道,“你既来了,便是客人,且陪众将喝几杯如何?”
“广交朋友平生所愿也,大人既有此美意,安天敢不从命乎!”
李本深于是携安天重新入席。却系首席,座中有四位总兵,二位副总兵和一位慕僚,无非添副杯筷。安天的从人则另居下席。李本深一一作了介绍,却是:总兵李世辉、李如碧、塔新策和王会,副总兵王友进和王可臣、督府师爷张驰。
“众位将军!”安天面对这众多朝廷大员,坦然陈词,“水西使者安天得识众位乃是前世有缘,我今特来六广却是表明水西心迹……”
乃将方才对李本深的一番话说了一遍。
总兵李如碧发声冷笑,道:“使者口口声声坦言水西并无反叛朝廷之心,何故拜了前明匡国公皮熊为军师?”
“将军问得极好。”安天道,“皮熊虽为前明旧臣,且至今反清之心不死。然从水西此时安危计,却是用其领兵之长,战略之方。并非赞同其反清复明。若水西渡此难关之后,皮熊仍存反清之心,水西定当擒获以献朝廷,将军若是当今水西苴穆,又蒙冤受迫,能不用可用之人否?”
李如碧被责问得难回一言,却有总兵塔新策道:“据说安坤有一妾美而体香,吴王屡求而不与。安坤心中可有吴王否?心中既无吴王又岂有朝廷乎?”
安天嘿嘿一笑,道:“将军此言大谬矣!俗话云: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夺。妻妾也是人,岂可随意给人?何况我水西苴穆之妾!舍此而外,水西贵重之物都不曾少给。去年八月吴王巡查,水西敬献的礼品便达二十余驮,绝色少女二十余名。可见水西尽意奉承吴王之心,至若将军所言心中无吴王即无朝廷之说尤属不妥,吴王纵然是权倾一方的亲王,终究只是朝廷治下一藩,难道说吴王放个屁也是朝廷放的屁么?”
众人禁不住发笑,令塔新策恼羞成怒,拔剑正欲动作,却有总兵李如碧接口道:“使者强词夺理我等暂不计较。我等俱是军队中人,但言战事。此次吴王奉旨统滇、黔、川、桂各路大军十万之众围剿水西,若朝廷终究不改初衷,使者以为水西可有保全之机否?”
安天稍作停顿,凛然而言:“我水西素来以和为贵,然亦非懦弱可欺之邦。君知否,前明天启、崇祯年间,王三善六万大军深入水西,只得丧师亡命之果,后继之朱燮元也惟以和局告终。官军虽坚刃利炮,兵精将良,水西但倚凭地利,加上人心整齐,同仇敌忾,避其锋锐,侍机游击,久而久之,官军师劳兵疲,不退则亡。若加上朝廷明了水西受迫缘由,更下新旨,水西保全又岂有疑义?将军若有不信,且拭目以待吧。”
李如碧也难以还击,讪讪无语。却又有督府师爷张驰笑道:“使者花言巧语也难掩事实:我大清历经数十年征战,终得一统天下。西南土司林立,朝廷早有改土司割据为派流官治理之议。此所谓‘改土归流’者也,大势所趋,挡之者亡。此正以势论之。势已至此,结果无非早迟而已。水西若识时务,即当拱手而降,以免亡族之祸!”
安天略作思索,乃回道:“安天虽身处僻壤,却也知朝廷中既有改土归流之议,却更有土流并治之说,方才提督大人也提及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水西亦是大清疆土,水西人亦是大清子民,顺治十五年,皇帝就曾有旨告诫吴王,‘尔等率领大军经过府、州、县及土司峦峒深处地方,当严行约束官兵,凡良民苗蛮财物及一草一木,勿得擅取。惟务宣布仁恩,使彼乐于归附。’可见皇帝爱民如子之心。终不然土司乐于归附之后又灭之。先生但言水西若识时务便该拱手请降,却不知水西凡事自有分寸。论降,早就降于大清。我水西苴穆还被授予三品袍帽靴带,加都督佥事。难道说先前降过大清降错了,定要今日再降吴王才对么?”这句反问锐利难当,众将面面相觑,不复再言。
总兵王会又道:“世间传水西反心久矣。顺治十八年在毗喇南面的凤凰山操兵练武,数达十万有余,不为谋反,如何练习?”
“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安天笑道,“将军既知十万集合起来,却不知那是我彝家习俗所致。顺治十八年,先苴穆安承宗去世,凤凰山即是道场,四十八部均有穆濯带人前来祭奠,依习俗有文祭武祭两种,文祭自不必说了,武祭却是刀枪鲜明,驰马若战,万人躁动,数万人观之,自然热闹非凡。岂是外人胡猜乱疑可知的么?”
李本深见众人难不倒安天,乃打圆场道:“先生果然伶牙俐齿,非一般使者可比,如此,本督倒有一事请教:前明龙场驿丞王阳明有一篇象祠记,闻说象祠便在水西境内,究竟何处,望先生赐教。”
“回都督,”安天道,“阳明先生所述象祠果然在我水西,位于此六广以西二十余里的驿道之侧,鳞角山之上。果然是巨木撑厦,气势壮伟,雕漆描金,香烟缭绕,不愧为我水西第一宗祠。都督若有兴致,安天可导引观之。”
“本督自然兴致甚浓,今后自要赏玩一番,”李本深道,“本督幼时好读太史公五帝本记,知虞舜同父异母弟为傲象,舜父瞽叟和后母及象屡次加害于舜,舜皆躲过不死,后尧禅位于舜,舜以德报怨,乃封象为西方诸侯。又闻唐朝时道州刺史薛伯高以象为恶人不该有祠而毁湖广道州象祠,而水西之象祠却独存于世。王阳明先生曾有一说:‘象之不仁,盖其始焉耳,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此无非劝人宽宏行善之道,但不知水西地处僻壤,何能奉祠于象也。”
“我水西本是傲象之后,故以祠之。”安天道,“都督果然文武双全,且好记性,佩服,佩服!”
“先生过奖矣。阳明先生且又道,‘吾于是盖有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本督既尊儒学,定当承举善化恶之旨。惟愿先生得劝你家苴穆和平归顺。若非得进兵不可,本督亦会约束将士不可妄杀无辜,但有降者,无伦尊卑,一概善待。”
“谢都督,”安天道,“今日得聆都督高见,安天之幸也。”席间少不得劝酒挟菜之后,安天辞归。李本深命人回赠一把玉骨苏绣折扇给安天,又嘱带一副锁子铜甲给水西东线总领安如鼎。
目送安天乘一叶轻舟渡过六广河后,李本深环顾诸将吏道:“此人有胆有识,必安如鼎也!”
自称安天的使者果然是水西东线总领安如鼎,他知道自己肩负着阻挡贵州清兵西进与吴三桂会合的重任,为弄清贵州军动向虚实,每日都有探子回来密报,但他终不放心,故假装为使者直接面见李本深,部属们都担心他的安危,但他坦然不惧,一是与水西江山前途相比,自己的安危微不足道,二是他知道李本深是员儒将,礼节上不会对他作难。故敢于只身前往。安如鼎原先没有想到会恰逢贵州军这一欢宴,宴席上更见识了李本深所辖四位总兵,且出于英雄本分,凡事好争高下,竟油然演了一出舌战诸将的好戏。他猜到李本深已看出他的真实身份,感慨李本深的君子风度。如此的谦和气氛,很难与未来的血腥仇杀联系起来。如果是和平之时的话,他相信与李本深一定会是诗朋文友,回想起李本深执手送别的那姿态,仿佛深交已久。不过安如鼎终于放心了。而今他看到的是贵州军正筑城建寨挖壕,分明作固守防范计,心中自然畅意。当然,身为东线兵马总领,他明白贵州清军又如一只未动的卧虎。若有日跃腾起来,又会张开血盆大口吃人。水西必须防患于未然,战祸若起,水西不可惊慌失措。
渡过六广河,骑马沿驿道盘旋而上,行了二十余里,安如鼎回到了设于象祠之前的水西东线总领行辕大营。大营内,他的夫人、屑迭陇珍并十二部文武官员正对他望眼欲穿。稍息片刻之后,他便向众人讲述了此行详情。他本是善于言词之人,又有此一段非常之遇,自然讲得绘声绘色,引得众人屏息静听了半个时辰。直至终了,众人还静怔片刻,方才交口赞叹不已。
却有穆濯化作宏声大叫:“总领此行大长我水西威风,谅他李本深再不敢小觑我水西!”
“若依末将之见,”一位名叫铁石的骂色道,“乘李本深做着美梦之时,分路夜渡六广河,直插清兵营中杀人放火,还愁它不能瓦解么”
“不然,”又一位穆濯细木底道,“李本深既受吴三桂重托,又岂是等闲之辈?怕只怕我们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呢!若依我见,不如依旧加强沿河岩壁防御工事。以我地之利,心之齐,六广河西岸必可铸成铜墙铁壁,无论敌进或退,我自岿然不动,则可保证我东线不失。东线不失,苴穆自可集中全力消灭吴三桂矣!”
安如鼎微笑着静听众文武将吏的议论,心中早定了主意,乃道:“从今以后,各部均要严守阵地,尤其是六广渡,黄沙渡,小箐渡诸处,更添滚木擂石。须将军队分为两班,日夜轮换,作到把守操练两不误,如此,方可持久。”
此时贵州提督李本深亦同样嘱令所部各军严守要隘,不可让水西一人窜入东岸。
这样,东线无战事。
六
安如鼎既知六广河对岸贵州军驻守不动,心中颇为自安,却也不敢有丝毫松懈,布置部属将士进一步加强戒备。
这一日,从首府卧这有信使送来一纸公文,写道:
水西宣慰使致东线兵马总领安如鼎叔父:吴三桂所率十镇敌兵已逼近乌撒可渡河,西部各军已纷纷开往西境御敌。东境有叔父总领必可保无虞。惟大方城至今仍为敌军总兵刘之复占据,对我卧这虎视眈眈,近在咫尺,侄为此悬心难眠。思之再三,惟有望于叔父,若东境李本深军一时还未进攻,可聚人马迅速袭取大方,将刘之复部消灭或逐回四川均可。笃慕在天之灵定能保佑叔父成功。
读过了来书,安如鼎的脑际立即回复到了四年以前的往事。
四年前,即顺治十七年,水西彝部苴穆安承宗因病归天了。水西四十八部各家齐聚南部毗喇凤凰山祭奠。按照传统习俗,由九九八十一个毕摩为苴穆念九天九夜的《指路经》。这《指路经》本是指引亡灵从归天之地循着祖先迁徙的足迹去到笃慕发祥的东川乐尼山。为苴穆念经的毕摩们来自四十八部,都是得道高手,大家尽展平生本事,进行不是比赛的比赛。想那水西凤凰山到东川乐尼山之间千山万水,地名无数,毕摩们在经历和师承方面的程度有别,便在细述地面山水风光和传说故事中异彩纷呈。八十一个毕摩在九天九夜的比赛中互相切磋。祭奠的人俱听得饶有兴致。因此,亡灵前的念经堂九天九夜中一直诵经不断。不过只是听念经也未免单调。传统习俗中又有练武内容。四十八部各家来百余人,便有数千人,数千马匹,而这凤凰山又称青山,却如一道横亘壁立的青岗,锁住了从毗喇通往安顺的驿道,系兵家要地。山顶部则是略有起伏的平坡,绿草茵茵,有五六里长宽。于是,数千人马俱身披甲胄,刀枪鲜明,分班分组扮成敌对双方,往来冲杀,驰马若战,各家带兵的骂色又常以切磋军事,交流经验。战阵操练之外,又有单打独斗的竞技,或武术,或摔跤,或比射箭,甚而比扔石头。妇女们则聚在一块,说姨妈姐妹话,弹月琴吹口弦伴以唱歌。更有一些老汉将笼养的画眉、八哥、黄豆儿等山鸟凑在树林中婉转歌唱……整个凤凰山的平坡上,在九天九夜中都盛况空前,十分热闹。
不意间,却有一名清军千总,带了两名随从,径直爬上了凤凰山,直冲灵堂之上,面对挂着重孝的安坤,他劈头便是一句质问:“你们几千兵马聚在这里,想造反吗?!”
安如鼎给他解释:“这是我彝家风俗习惯,凡是首领去世,便要如此奠祭,亡灵方得安生。”
“不行不行!”那千总又喝道,“大清治下不准乱民啸聚,快给我解散,各自回家去!”
这种毫无道理的命令口气立即惹恼了灵堂前死者的亲人们。也披着重孝的叉戛那率先问他:“你是何人?有何权利来搅灵场?!”
“老子是驻扎在大方城的四川总兵刘之复标下千总朱世爵。奉刘将军之命前来制止尔等非分之举。”
叉戛那道:“不管你打什么将军旗号,扰乱我灵场,对先苴穆大不敬,便是仇人!”水西军将士也齐声叫打。
安如鼎忙双手下压,示意众人道:“不要乱来,不要乱来!”随又对朱世爵道:“千总爷,我彝家习俗便是如此……”
朱世爵不容分说,“哗”一声抽出腰中宝剑,望空一指,喝道:“你们真要造反……”
众彝人岂肯受他威胁,也“哗哗哗”地拔出腰刀,俱怒目以对。
刘之复派来的这个千总朱世爵若是识趣,放剑回鞘也就罢了,可他仗恃自己是刘之复派来之人,竟挥剑将死者安承宗的祭帐划烂,且道;“官府有命,不准在此啸聚,快回去……”
“嚓!”一片白光闪过,朱世爵的脑袋便掉了下来,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几圈,众人起眼看时,却是更苴叉戛那正在抓一把草抹着刀口上的血迹。众人皆大惊失色,这毕竟是朝廷之人呀!朱世爵带来的两名随从早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安如鼎心中连叫不好,随又定下心来,对朱世爵带来的两个随从道:“烦二位回报刘之复将军,便道朱世爵仗势欺人,拔刀毁我苴穆灵堂。其死有余辜。”
两个随从回到大方城,将此情报告刘之复,未免添油加醋一番。这刘之复便又报告刚坐镇云南的平西亲王吴三桂和云贵总督赵廷臣,添枝加叶地说水西操练正紧,造反在即了。那吴三桂和赵廷臣皆信以为真,便合疏上奏朝廷曰:“贵州土司安坤、久蓄异谋,近闻刑牲祭鬼,将为不轨。又马乃土目龙吉兆兄弟,私受李定国印绶,缮械称兵,逆形已现,臣等念水西,马乃为用兵要路,未可容其窥伺梗阻。臣等欲为先发制人之策,乘其未动,早为剿平。以清肘腋之患。又乌撒土司安重圣,亦反心叵测,所当并图收拾,以伸国威。”想那朝廷远隔千里,怎能察实,便由议政王贝勒大臣商议而“应如所请,相机歼剿”。
次年二月,马乃寨被攻破,龙吉兆被俘处死,马乃地改设普安县,而水西则因屡擒明朝遗将有功,并乌撒一起未受到攻击。不过,刘之复屡屡放出话来:“早晚要收拾水西!”而今吴三桂已大举入侵水西,刘之复便令本部人马,作好听从亲王爷调遣的准备。
这大方城距离水西今日的首府卧这城及位于郭张的水西城均不过百里之遥,且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刘之复强占大方,数年来,一直是水西的心腹大患。对这一点,安如鼎亦早有所感,因此,安坤此令既下,安如鼎便立即拟定起兵攻克大方的计划。
安如鼎身边可调遣的共十部将士二万余人,倾师而出,聚歼刘之复的二千多人应当不成问题,但是,敢倾师而出吗?甚至半数之兵亦不敢出,若李本深知我东境守军空虚或量少,突发进攻,岂不为敌所乘了?但若不以绝对优势去打,又难以速取大方。安如鼎正在进退两难地遐想,却有木弄箐山中的使者名叫安力的驰马而至,安力却是安坤的庶支兄弟,系木弄箐中亲兵奕续。
安力进入帐内,便道:“总领阿叔,乃叶令我亲告机密大事!”安如鼎乃屏退左右,关上帐门,为跑得热汗直冒的安力倒了一大海碗的苦丁凉茶。安力双手捧起海碗,骨碌碌一饮而尽,乃道:“启禀总领阿叔,乃叶知道苴穆要阿叔乘机消灭大方刘之复部,特令我来告诉阿叔,可尽遣重兵前去。”
“可那李本深却有二万四千多人呀!一旦乘虚而入,我水西岂不危矣?”
“总领阿叔且请放心,这里头却有个天大的机密,惟乃叶和苴穆知晓,本不告诉任何人,包括更苴,皮熊军师也不告诉。昨日我才知道,却是乃叶要我传给总领阿叔……”这安力将话语压至极低,一一告诉了现任安顺驿丞职位的索额阿竹夫妇改“六归”为“六广”,骗贵州李本深军移师六广等候之事。
安如鼎一听,拍案叫绝,大声叫好,乃握住安力手道:“好侄儿,你回见乃叶时,便道我明夜便可攻占大方,请乃叶放心!”安如鼎兴之所至,令通知各部速来大营,一一下达了进兵命令。
七
“老爷快走,三缺一呢!”花枝招展的宠妾芹儿一头扎进议事厅,便娇滴滴地对坐在正中席位上的总兵刘之复叫道。刘之复此时正在听一员参将讲话,乃将手一摆道:“回去告诉她们,我一会儿来。”议事厅中却有十余人,一个是参赞军务的谋士,另一个是书吏,都在刘之复身边走动。其余的便是副将、参将、都司、游击等将领。大家此时也没有在谈打仗,却是在谈天说地消遣。大家都已知道平西亲王爷的二万八千军队已经进入水西西境,贵州提督李本深的军队也已开抵水西东境边界待命。与两处军队相比,刘之复这支人马最少,仅二千八百余人,但刘之复和他的将领士兵们都不怕,大家认为水西面临东西两处大军压境,分头抵御尚顾不及,更不会对他强占了四年多的大方城打什么主意。因此,虽然为防备万一,刘之复曾令全军加强戒备,在各紧要处增加岗哨,却又流于布置而无督察。所以今日本来是一次军事例会,却也草草收场而已。然后,大家便天南地北趣事奇闻地闲侃起来。此时有名参将叫赵国栋的正说道:“大方城南七十里有处奇观名‘九洞天’,却是乌江水连穿九洞形成的九处洞天美景。列位将军没有去过却是想象不到,若我辈去过又说不出这九洞天的好处。因为九洞天那些洞呀,高可数十丈,挂着千姿百态的钟乳石,洞中又有几座天生桥,可供游人通过,而那乌江水就从洞中桥下流过。有趣的是洞与洞间又露天明流,光可进,风可拂,箐木森森,藤萝苔藓点染岩壁,别有情趣,在下文墨粗俗,却胡诌了几句,供大家见笑了。”说毕,他也学文人摇头晃脑吟道:
水西佳景九洞天,
深藏箐中万万年。
山山水水相映出,
洞洞桥桥别有天。
弄波轻舟草芥小,
放声空谷回荡喧。
俗念至此应了断,
结芦修行可升仙。
众将齐声道好。——原是刘之复军中竟没有长于吟诗作赋的文人,听赵国栋吟得有点意思,便都叫好赞扬。
座中却有一将名齐辉的道:“赵将军是跑马观花看一遍,不知那九洞天更有一绝,叫做‘石头开花’,列位自然不会相信石头也会开花,这里却有一个缘故,每年四月值雷雨之际,必有蝴蝶数十万只飞附于岩上产卵,那蝴蝶又色彩繁复,将偌大一片岩壁铺绘的花团锦簇,五彩缤纷,煞是美观至极。此景大抵维持一月左右,过端阳之后再不能见了。这便是‘石头开花’奇观的由来。”
刘之复率军强占大方城四年多以来,倒还是第一次听说九洞天及‘石头开花’奇观。正听得有趣之时,那花枝招展的宠妾芹儿早已一步抢来,拉住他的衣襟便走,口中且道:“老爷们不过是闲谈瞎吹,快走,快走!”刘之复犟不过,只得被拉得跌跌撞撞走了。众将便哄堂大笑起来。
刘之复自顺治十七年强占大方城以来,在从四川迁移来的人户中,选纳了一个小妾,便是这名花枝招展的芹儿,芹儿却十分喜好打“叶子牌”。这叶子牌始创于宋代市井之中,却是筒、索、万三类,从一至九各四张,共108块,三块相同的为碰,三块相连次序的为吃,各种搭配,便有各种输赢的标准。大体与后世的麻将牌相类,只少了东南西北中发白七张共二十八块。总兵府中仆妇们大都由芹儿教会了,有事无事都要打上半天,刘之复开始不过是将就小妾,渐渐也有了兴趣,芹儿一天不喊他来打几圈,他心里还真欠欠的。这天的叶子牌却也打得起伏跌宕,甚是有趣。开始时刘之复一输再输,输得一败涂地,往后则翻而为胜,想啥牌来啥牌,清一色,全一九,杠上花,一连串的顺顺手,不仅将输的全扳回来,还倒赢了一堆银两,以至于那为他总管家务的中年仆妇咧着嘴大嚷:“老爷心好狠呀,连我们的血汗钱也要抓去呀!”
芹儿道:“一上赌场,哪管什么地位高下,全凭手上运气,那天你不是大赢过老爷么?”
“算了,算了!吃饭吧。”
女总管道,“吃过饭再战,又该我赢老爷了!”
“谁赢谁呀,手上来。”刘之复志得意满,将赢得的银两往芹儿面前一推,起身伸了个懒腰,“好,吃了饭再干,赢翻你们的家底。”
饭桌上刘之复和芹儿仍然在谈打叶子牌的事。芹儿细细地教导,刘之复眨动着眼睛认真地听讲,二人竟将这顿夜饭足足吃了半个多时辰,看窗外时,已是漆黑之夜。刘之复倒在躺椅上,用牙签掏着牙齿,准备休息一会儿又继续同仆妇们玩叶子牌。
这时,东面方向突然爆发呐喊之声。越喊越响,势如山洪暴涨。刘之复情知不妙,忙唤中军官:“刘玉泉!刘玉泉!”连叫数声,不见回应。刘之复亲自找到刘玉泉住处时,此人与两位把总已喝得烂醉如泥。刘之复猛踢了他两脚,才将他踢睁开了眼睛,睁了眼却翻了两翻,复又睡去。幸得亲兵们已收拾齐整,刘之复乃骑上自己的大红马,率亲兵往东门奔去。奔驰间迎面却有一骑过来,大声称“报——”,刘之复勒住马一看,原是把守东门的副将袁继书所派,那人就马上道:“启禀将军,水西贼兵攻打东门甚猛,袁将军乞求将军速派兵增援,稍有迟延,东门便要被贼子攻破了。”
“好!你马上回去告诉袁将军,援兵马上开到!”刘之复心想,这水西兵必是东来,南面亦可能有来,不大可能从北面和西面来,便令亲兵道,“周强,你去北门,令北门守将审清城外实无敌兵来攻,便留下三个汛的人马镇守,其余六个汛俱速到东门驰援。”接着又命令另一个亲兵:“杨必鹏,你去西门,令西门守将同样留三个汛的兵马,其余的便由守将率军增援东门。”两亲兵分头走了,刘之复在众亲兵保护下飞快奔到东门。眼见情势果然紧急。
原来这大方城虽在崇祯年间筑过土城,但历经数十年的风雨冰霜,土墙早已夷为平地。刘之复强占大方城后,组织全军和城中百姓伐树作成木城,拴钉得颇为巴实牢靠。再加上墙根泥土里又蔓生出刺棘小树,竟将此城弄得密不透风,清兵们躲在木城后面,从预备孔中往木城外射箭和喷射火铳。只见那水西兵不知有多少,一拨拨地冲过来,往木城上发射火箭,二三十个人合抱一棵大树撞击城门,但在清兵的箭矢反击下,一触即溃。刘之复渐生疑问:难道这水西兵竟如此不济事么?人多势大的一次次冲锋竟然一触即溃。其中必然有诈。
然而刘之复醒悟得太晚了!正当北门和西门援兵赶到东门时,北面和西面又突然响起了响彻夜空的喊杀声,这喊杀之声根本不像东门凝结在一处,而是往城中的总兵府推进。这说明,抽走了兵力的北门和西门已被攻破。大方城陷落在水西军手中已是不争的事实。
刘之复不敢再犹豫,因为身后不远处已经传来水西兵的喊杀声。他只得对副将袁继书道:“袁将军,大方城已破,快走吧,冲出去后到四川永宁会合。”他知道此时再也不能同部将们取得联系,也不可能再对水西军组织抵抗。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在十多名亲兵的保护下,且战且走。亲兵们纷纷落马,却也护卫他从北门冲了出去。重出北门后刘之复顾盼左右,又仅有三人同行,且都受了伤,头发蓬乱,累乏已极。回眼看大方城中火光一片。刘之复不觉眼中垂泪,想挥剑自刎,却又难舍此生,只得同三名亲兵继续驰马往北面的云龙山奔走。正奔行间,突然飞来一阵箭雨,四人连马八口全都身中数箭,倒地而殁。
这一仗,安如鼎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且又有兵力上的绝对优势,一夜之间,便将盘踞大方城的刘之复部尽数歼灭。惟感不足的是他们竟然不知道刘之复已在逃命之中被水西伏兵箭雨射死。——因为刘之复在奔逃中已去掉将军战盔,换上了士兵衣装,且射死之后,又无人认出他来,便静静地躺在云龙山上,终于化为山上的泥土。
一夜之间,解除了水西的心腹之患,安如鼎好不春风得意,忙将快报分送卧这城和木弄箐,一面组织把守大方的部队,一面将调来攻打大方的东境守军带回到六广河岸,依旧提防李本深。
安如鼎回到六广河两岸时,却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穆濯化作战死沙场。
八
原来,为了保证攻打大方城的胜利,安如鼎几乎是倾师西进,仅留三千弱卒驻守六广河西岸诸处岩畔隘口,由慕魁洗露和穆濯化作留守。安如鼎既知吴三桂已下令李本深把守六广,料定李本深不会渡过河来,所以放心大胆地督师西去。这慕魁洗露已经年过四十,一向来做事稳重,从不越分,他既受总领安如鼎之所托,举止越更谨慎,尽督将士日夜守候在各处隘口,他告诫将士们,若敌军来犯,定与阵地共存亡,不得后退半步。不料,河对岸的敌军似乎察觉到了水西守军的动向,竟吹起号角,集合部队,纷纷开抵渡口。而六广驿边排列了十多门大炮又都轰出了炮弹,虽打不上西岸岩顶的水西军阵地,却将硝烟撒满了整条河谷。
水西军在渡口处没有驻兵,因为六广河水流虽急,也不过二三十丈宽,敌军数船并进,轻易便渡过河来。若用炮轰,更在有效射程之内,且无掩蔽之处,所以安如鼎不在渡口设防,而是派兵扼守在百丈高处的岩顶隘口,让敌军爬得气喘,大炮一时搬运不上,便可以逸待劳,击退敌军进攻了。此时,敌军已渡过河来,将青龙绿旗插到了西岸边,齐向岩顶上的水西军大声叫喊。叫的什么,洗露、化作与众水西军将士均听不清。将士们不敢丝毫懈怠,各自选定位置,睁大眼睛望着好似猴子跳舞的敌军,准备给敌军迎头痛击。此时已近傍晚,但见清军过河来跳闹了一阵,又渡回六广河回营吃饭休息去了。
其实,贵州提督李本深并无进攻之意,亲王爷既已发檄文令他驻守六广河,必是要他防备被亲王爷追击过来的水西军,一旦渡过河去,东岸缺了防守,让水西军钻空子渡过来逃窜了怎么办?他既无意于渡河进攻,此时闹的却是进行演习,以备将来一旦需要时不会手忙脚乱。他这一演习倒不打紧,却给洗露、化作所领的三千弱卒大大一场虚惊。
这场虚惊却激恼了穆濯化作。化作乃对洗露道:“慕魁,看样子李本深已知总领带大军西进了,明天定会攻我阵地。我们这三千弱兵自然阻挡不住。我想率本部一支精骑兵,今夜去踹他大营。他大营为我所创,必以为我军要逃窜水东,自然加强防守,不会向我阵地进攻,如此,我们便可安然等候总领归来。”
洗露想了想道:“贤弟此议有些道理,不过对岸敌军防守严密,这战马又渡不过去,你又如何快速踹他大营?”
“慕魁但同意末将去就行了,至于如何办,末将自有办法。”
洗露说:“贤弟既然要去,骚扰一下也就赶紧回来,不可恋战。”
原来这化作穆濯家便在六广河下游二十余里的黄沙渡西岸,他自幼生长于斯,对那一段地形地物了如指掌,既征得洗露的同意,他便从本部挑出三百名精壮的骑兵,乘着已渐暗淡的夜色往北到达了下游的黄沙渡。此处渡宽水浅,骑马可涉水而过。三十多年前,明朝贵州巡抚王三善率六万大军攻入水西便是从黄沙渡过河的。化作早已探明,清兵对黄沙渡不甚明了,仅派了一个把总带十多个清兵守卫在渡口东岸。
这化作既要出其不意,便选定了半夜时分,突然驱兵渡河,竟将河岸守卫十多名清兵杀了个一干二净。他点起的本部三百骑兵尽皆六广河两岸之人,地形熟悉,夜间行军也行得飞快。从黄沙渡到六广驿三十余里路程仅一袋烟功夫便到达了。此时六广河清兵大营仍在睡梦之中。化作令骑兵们一齐射出火箭,将清兵众多营帐点燃了,随即齐声大叫:“水西军来了!水西军来了!”边叫喊边抖缰拍马,往火光中猛冲猛杀,杀得清兵一时间慌乱一片。照说对水西三百骑兵的突袭,李本深偌大的驻军不应如此狼狈,只是因为连日来,河两岸双方未交战,长期和平相处,清兵早已松懈防备,白日里的演习也有些乏了,故从将军到士兵都在水西军的突袭面前手足无措,竟让这三百水西兵在层层营帐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化作早已扔掉了身上的甲胄和衣裳,光着上身,挥着砍刀逢人便杀,越杀越兴起,越杀越不想走。突然一箭飞来,正中化作后背。化作大叫一声,翻身落下马来,众清兵已操起长枪赶来要抢化作,水西骑兵如何肯放?立时汇聚拢来,将化作抱上马背,以缰系定,不敢再有犹豫,簇拥着系在马背上的化作撤出了清兵的包围。却又有清军骑兵数百人紧追不舍,并边追边放出羽箭,可夜黑难辨,羽箭根本没有射中人,水西军对地形熟悉,马也跑得快,不久便将清军骑兵扔得老远。清军骑兵追至黄沙渡时,不知河水深浅,何处可渡,同时也怕对岸另有埋伏,也就不再追赶。
这一仗,清军被烧了数十个营帐,死伤了数百将士。化作的目的达到了。但是,他中箭之后又在马背上颠簸,血液便不停息地汩冒,当部队渡过黄沙渡,众水西兵将士看他时,他已不能言语。众骑兵没有再走,将穆濯化作抬下马背,静等他落气,然后就地停尸,连夜通知主阵地的洗露。
安如鼎回来,闻化作战死,不免扼腕叹息,通知各部来黄沙渡参与化作的葬礼。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七)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八、九)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二、三)
第四章 陇玉进京告御状(四、五)
吴勇简介:男,1949年11月出生于黔西县城关镇水西村,1962年9月黔西一中肄业。1965年调织金县国营桂花林场当工人,后提为林业工程师,又调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县旅游局副局长,县文联常务副主席。现已退休。现任民营织金竹荪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系中国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有多项科研课题获省市科技成果奖。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是毕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乌蒙史诗》长篇小说系列(已出版5部)获省第四届乌江文学奖,长篇小说《国之宝桢》即将改编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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