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的恩师李振华和孟祥谦
魏束存
一九八〇年我从鲁村联中考入沂源中学(一九八七年改为沂源一中),八月十七日入学。一九八一年暑假后开学,文理分班,一班和二班为文科,三班和四班为理科,还设了几个补习班。文科一班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孟祥谦。我被分到文科二班,班主任是政治老师王德东,口才很好,讲课很好,他干了一个多月后调回家乡费县,从张家坡中学调来的政治老师李振华接任班主任。我通过观察发现,等于李老师兼着一班的副班主任,孟老师兼着二班的副班主任,孟老师和李老师配合默契,携手共进,一起把文科两个班学习抓得很好。
李振华老师一九八一年四十四岁,但是当时有些胖,黑头发中夹杂着一些白头发,脸有些黝黑,显得略有老相。他一来我们就觉得似乎面熟,有一天齐恒山同学突然说:“你们看,李老师像不像詹天佑?”大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从此我们私下里就称李振华老师为詹天佑。

李老师是南京人,他小时候南京还是中国的首都,他是地道的“京城里的人”,师范学校毕业后支援贫困山区,一九五三年十七岁时到了山东省沂源县。干了二十多年后,无论从哪方面看,李老师都不像一个城里人,反而像是沂蒙山区的土著农民。
他长相朴实,穿着更朴实,一年四季最常穿的是一件灰色中山装褂子,已经洗得有些褪色,布纹发白;裤子很肥;夏天穿一双海绵泡沫底的凉鞋,那时穿凉鞋都不穿袜子,我们能看见李老师脚后跟上有发白的厚厚的老茧,鲁中方言叫“脚磨岩”;秋冬春三季他是穿紧口胶底布鞋,似乎永远也刷不干净了。我从来没见过他穿皮鞋,至今几十年来都如此。他走路快,双臂甩得幅度很大,表情严肃,若有所思。

李老师的口音更特别,猛一听是原属于沂水县的东里公社和张家坡公社那一片的口音,他曾在东里公社的韩旺中学和在张家坡公社的张家坡中学干了二十多年;再一听,又觉得他的沂水口音里还夹杂了江苏口音,简直是一种“杂交高粱”或“杂交水稻”。
李老师讲课用语也朴实得让人咂舌,都是深入浅出,用的多是方言土语,没有一句花言巧语。比如:“恩爷(你父亲)挑着地瓜干子去赶集卖了,这两细筐地瓜干子就叫商品,商品既有价值,又有交换价值……”当时我们一听都忍不住大笑,李老师也跟着笑,两腮上的皱纹堆积成一条条地瓜沟。他就是这样“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用幽默朴实的语言,把高深枯燥的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知识教给学生们。班里好几名业余相声演员,比如董昌仁、李德平、高全太、齐恒山和我,经常摹仿李老师的口音说话,唯妙唯肖,让同学们捧腹大笑。
李老师早起晚睡,对学生管教很严。他晚上备课和批改作业,又经常检查晚自习。一些同学对他走路的声音很熟悉。那时校园里还没有铺水泥。在夜深人静中,我们老远就听见他那海绵泡沫底凉鞋踩在沙土地上的声音:“沙啦——沙啦——沙啦”,这时往往会有同学发出警报:“詹天佑来了!”有正在看闲书的学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掩耳盗铃地把闲书隐藏,仿佛李老师走路的声音“沙啦——沙啦——沙啦”变成了“杀啦——杀啦——杀啦”!
李老师有时检查晚自习是秘密进行,就像电影《地道战》里那句话:“悄悄地进庄,打枪的不要。”他缓缓地轻轻地靠近窗子旁边,在那里窃听,除了几个有“雷达”耳朵的人,别人均未发现。有时他突然进门,自己都忍不住笑地说:“有同学又把我叫成詹天佑!”我们哄堂大笑,他也笑得腮上出现地瓜沟。
李老师还经常检查宿舍。对卫生尤其要求严格,要求床铺整洁像军人,把窗子玻璃擦得“好像没有玻璃”,地面连个煎饼嘎渣也不让存在。很多同学常常叫苦,抱怨说受不了。他要求学生及时熄灯睡觉,熄灯以后不准再胡吹,谁有违犯他都能窃听得知。
我们有段时间与历史老师胡熙鳌做邻居,胡老师成了李老师的情报员。
有一回李老师在班上笑着说:“胡老师反映,有同学夜里在宿舍前头的空地上尿尿(鲁中方言读作niào suī),哈啦哈啦地响,让他睡不着觉。你尿了就尿了,以后不尿了就行了!”师生哄堂大笑。从此,同学们就把这句话当作李老师语录,经常说:“你尿了就尿了,以后不尿了就行了!”
在高考前进入总复习时班长嫌经常开会和带领大扫除等活动耽误学习,撂挑子不干了,李老师找了好几个同学谈话,他们都不愿意干班长,最后挑选了一名个子很高又脾气不好的同学干班长。
这个新班长只有数学好点,其余功课都平平,所以同学们有些瞧不起他,他发号施令往往不灵验,他就有些窝火,经常指桑骂槐,但是没人理他。有一天他又骂人,没想到,平时课余学打拳的同学李德平突然发怒,像雄狮怒吼:“你骂谁?你X毛病不少!”猛然跃起猛扑过去,把班长掐住脖子摁到床上,压在他身上,泰山压顶,班长毫无反抗之力,几分钟后只听“扑通”一声巨响,像是唐山大地震,床板陷落,把床下的几个搪瓷洗脸盆刹那间压成了柿饼,这时同学们都心情舒畅,但是仍然“强烈呼吁敌对双方必须立即停火,本着维护地区和平的原则,以谈判解决争端”。隔壁的胡老师闻讯走来,详细考察一番,像个将军在战役结束后视察战场。
第二天李老师就得到胡老师提供的关于“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情报。我们都认为李德平这回惹了大麻烦,肯定被“严肃处理”,没想到李老师的处理是各打四十大板,既批评了暴力革命的一方,又批评了班长骂人的行为,没有偏袒班长,让我们觉得李老师办事公道,不偏不倚。从此,班长也不再骂人,李德平也不再狮吼,我们班进入了“开元盛世”。
李老师让我们班勇当先进,什么方面都要争先进,也确实在多方面受到学校领导的表扬。
就连办黑板报李老师也争当先进。因为我写字画画还可以,不幸被他盯上,遭到他老人家的垂青,让我每星期最少出一期黑板报,我怎么也辞不掉。每星期我都跐着凳子在西山墙外面,翻着报纸或杂志,现学现卖,连写带画,经常引来师生围观。左富田和秦成友两同学也被李老师盯上,被安排办室内后墙黑板报。我们办的黑板报受到学校领导表扬,李老师笑得闭不住嘴。
孟祥谦老师是济南人,一九六〇年代毕业于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支援落后地区到沂蒙山区工作,先后在驻沂源县土门公社的土门中学、沂源县师范学校、沂源中学任教。
一九八一年孟老师三十六岁。他脸白,但是经常不刮胡子,唇上和腮上有稀稀落落的胡须。
孟老师同样着装朴素,一年四季常穿的是一个蓝色“国防服”褂子,脚上穿的是一双和邓小平常穿的鞋一样的圆口布鞋,夏天也不换凉鞋,不穿袜子,露着白胖的脚面子。他走路比李老师更快,戴着眼镜的双眼直视前方,面带微笑,表情坚定自信而略显高傲。
孟老师讲课声音宏亮清脆,他那一口济南腔让我们感到滑稽,但这也成了一道可口菜,反而让学生不易打瞌睡。他上课第一句话是:“上一堂来咱讲了……,这一堂来咱要讲……”这句话让班里好几名业余相声演员经常摹仿他,唯妙唯肖,极尽夸张,引起哄堂大笑。
孟老师讲课特别生动,尤其是讲解古文,条分缕析,细致入微,出神入化,把枯燥的文言文讲得妙趣横生,让学生们对古文产生浓厚的兴趣。
孟老师字写得遒劲有力,黑板板书错落有致。他经常走下讲台,到两边走廊里倒背着手,有时还歪着头,自我欣赏自己的板书,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像《庄子·养生主·庖丁解牛》里的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董昌仁、李德平、高全太、齐恒山和我经常摹仿孟老师自观板书的情景,争着表演。
孟老师多次把一班里陈军、二班里魏述胜和聂家华的作文拿到学校宣传栏里展览。(陈军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笔名陈原;聂家华后来成为浙江大学博士,曲阜师范大学教授。)
我一九七八年上初一之前曾用我大哥的刻花刀刻过两个印章,甚是得意。有一次我在一篇作文上盖了印章,孟老师在讲这篇作文时说:“魏述胜这篇作文写得很好,就是开头盖了个印章,让我皱眉,你不盖章我就无权看吗?”全班同学大笑,羞得我应是面红耳赤,从此我就夹紧尾巴,不敢再乱翘。
那时中国的温饱尚未解决,学生普遍贫穷,但是老师认真教,学生拼命学。我印象特别深的是那时以学习论英雄的风气,大多数老师对学生平等对待,不管家庭地位,不像现在一样放纵和扒结官二代和富二代学生。

那时有个别干部子女显露优越感,老师和同学的厌恶难以掩饰。李振华老师虽然是南京人,却朴实得像个农民老大爷;孟祥谦老师虽然是济南人,却直爽得像个老工人师傅。两位老师对有“机关猴子气”的学生毫不留情,经常是单刀直入,讽刺水平很像鲁迅,让学习不好的干部子女无地自容,让其他同学很感过瘾。
一九八一年有一个军医家庭的同学留级到了我们文科二班。有一天他穿起了大喇叭裤,走在校园里,无数羡慕的嫉妒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描,他十分得意。谁曾想到,李振华老师的厌恶之情写在了脸上,就像看见了被雨水泚成麻子的牛屎,上课后一反常态,竟然专门提问他,这伙计总是答非所问或张口结舌,同学们的眼光像一根根皮鞭抽向他的小白脸,他面红耳赤,喇叭裤腿即使有三千丈肥,也包不住他的红脸,也蒙不住男女同学的眼。就这么几个回合,那同学的大喇叭裤就提前毕业,再后来他未等得及再次参加高考就提前参加工作。
另有一个干部之子也经常与众不同。有一回上课他把刚穿上的时髦“港衫”下摆卷起来露出那白肚皮。李老师突然提问他,他如坠雾里。李老师用他那南京腔加上沂水腔作调料凉拌成的口音,对他一阵挖苦:“啊哟哟,这港衫真是漂亮呀!卷起来露出白肚皮更美呀!真馋银(人)呀!是不是很贵呀,除了你某某某,咱班里还有谁能买得起呀?”
有一个干部之女打拌经常与众不同,走在校园里十分得意,像是鹤立鸡群。有一回孟老师让她背诵《孔雀东南飞》,她背不下来,那尴尬场面真是“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孟老师用他那趵突泉水一样清冽的济南口音大声说:“增么支(怎么样)?增么支?某某!你是我的老学生,我号(和)你说,你这么捣鼓,我先说下:你今年还考不上!”女同学趴到桌子上抹开了眼泪。其实大家心里明白,孟老师用的算是激将法。
就这样,我们两个文科班以学习论英雄的风气牢不可破,世俗的陋习无法登堂入室。
李老师和孟老师对穷困学生不仅不歧视,反而多有鼓励。我们当时还不知道他们暗中资助困难学生。
作者1982年从沂源中学高中毕业。二排右一为英语老师陈桂林(后回济南到山东二轻学校任教),右二为班主任兼政治老师李振华(后任实验中学校长,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右三为语文老师王忠林(后任文化局长),左一为历史老师李会生(后任职教中心副校长),左二为地理老师侯宪全(后任教育局长、一中书记),左三为语文老师孟祥谦(后任一中副校长、书记),左四为体育老师李全,左五为数学老师宋训联。这些老师讲课水平全很高:

我小学和初中阶段并不偏科,在初中阶段各门功课均齐头并进。上了高中一开始也并不偏科,但是有留级同学多次鼓吹在数理化上不用浪费时间、等到上高二时学文科,这种话听多了,我们这些幼稚应届学生就受了误导,不仅对物理、化学失去兴趣,就是对数学也不再用功,终于发展到严重偏科。上了高二我如愿上了文科班,我的语文、英语、历史、地理、政治考分几乎每次考试都上升,英语总是考第一,但数学却总是惨不忍睹,最低一次是28分!
这引起李振华老师的特别注意。一九八二年初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的功课逐门分析,用他的话说是“估估分”,估完分后要求我对语文、政治和史地可以少下功夫,英语从今可以完全不用再学,他说他找英语老师陈桂林谈,让他同意我停学英语,让我挤出时间来补数学。他说:“你只要把数学考上50分,我敢打保票,你一定能考上大学!”从此上英语课我不再学英语而是看数学,但是有时还是忍不住抢着回答陈老师的提问。
作者一九八二年高考准考证,由李老师亲笔填写:


有一次一个同学说:“要是高考考得不好,录取学校不好,我就干脆不去上,再复习一年重考!”被李老师听见,李老师说:“XXX呀,恩(你)爷挑着粪上坡,脖子压得这么长,容易吗?你烧得不轻,考住了也不去上,你对得起恩(你)爷吗?”李老师一边说,一边把脖子伸得老长。那同学听了面红耳赤。
一九八二年高考前夕,李振华老师说:“只要能考上大学,吃再大的苦都值得,假设让你到茅房(厕所)里去住一个月,那也值得!”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九八一年下半年,我弟弟魏述民患了急性肝炎,住进军队第二十七野战医院,出院后身体仍感不适,却又查出肾炎(后来我大哥说是大夫用错药造成中毒引起肾功能衰竭),到一九八二年春天病情日益加重,我大哥陪他到济南就医,住了几天就返回了。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五日即农历四月初二,虚岁十六岁的我的弟弟走完了他短暂的人生,他万分留恋不舍地和亲人永别了!我们围在床前看着这个善良、聪明、勤快、讨人喜欢的生命熄灭了,全家老少悲痛得肝胆欲裂……弟弟病故后,我的情绪低弱到极点。
作者的弟弟魏述民1982年3月到济南就医时摄于大明湖:

我在失魂落魄中参加了那年的高考。
那时候语文和数学是主课,总分各120分,政治100分,历史和地理各是50分;英语100分,成绩只按50%折扣后计入总分(当时全国大多数应届高中毕业生没有学高中英语,我们只是学了六册初中英语)。这种计分法简直就是专门对付我的:历史、地理、英语均是我的长项,却打折一半!
那是一个倍受煎熬的酷热夏季。
高考成绩出来了,那年又是沂源中学高考再创佳绩的一年,尤其令人惊奇的是李振华老师教的学生政治成绩普遍考得好,一些考试题他曾经带领学生复习到了,时事政治题被他全部猜中!(一个同学曾自责:我是弄巧成拙,没按李老师的指点复习,政治考糟了!)
但是,我总分考得不好,高考成绩出来了,只差一分不能上大专,只能上中专。我的英语打折后是39分,是全校应届班第一;数学大有进步但没达到李振华老师制定的50分的目标,只考了47分!
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彷徨:是去上中专还是复读重考?是去上中专还是复读重考?是去上中专还是复读重考?去上中专那太窝囊,复读重考有无把握?我有信心考上名牌大学。
家人支持吗?一致反对!
历史老师李会生曾经表扬我每次考试都有进步。高考成绩公布后我去看望李会生老师,他说:“魏述胜你不应该去上中专,上中专太可惜了,应该复读重考!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和英语是你的长项,英语你是应届班第一,今年英语分数打折你吃了大亏,明年不再打折,你一定能多出好几十分来。数学你猛下功夫争取考60分。我认为,你考上山东大学、南开大学或者复旦大学等名牌大学极有可能,上中文系、新闻系、历史系或政治系都很好!”
于是我兴冲冲地再去找班主任李振华老师。他用南京口音加沂水口音混合成的李振华口音说:“你也忒幼稚了吧?复习一年考不上怎么办?应该先端上铁饭碗吃上国库粮,等参加工作以后再寻找深造机会!”一盆凉水浇到头上,我从头凉到脚!
1982年10月作者摄于济南大明湖,当时忆起弟弟生前曾至大明湖,心生悲痛,心中默诵陆游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哎,听天由命吧。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八日我到山东银行学校报到,成为一个中专生。
到了济南进山东银行学校,很快我就后悔得要死!学会计、打算盘,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多年的理想是学习汉语言文学、几门外语、历史、政治甚至国际政治,我的理想是成为文学家、历史学家或国际政治专家,现在我上银行学校,那将来只能做账房先生了!我那时内心无比焦虑,感到前途渺茫。于是我对金融专业课并不用功,而是把大量精力用在读课外书上,以文史类为主。我内心有了一个想法:毕业以后重新参加高考。
一九八四年七月我被分配到中国人民银行沂源县支行。我的大学梦没有放弃,但是工作身不由己,我的苦恼与我形影不离。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最终向命运曲膝。我心里曾经长期埋怨家人、埋怨李振华老师,随着岁月的洗涤,我才学会解剖自己,才不再怨天尤人,不再埋怨恩师。
1984年7月作者被分配至中国人民银行沂源县支行:

李振华老师在沂源中学只干过一年,我们这一期学生是他在沂源中学教的唯一一期学生,是他在沂源中学孵化出的唯一一窝可爱的小鸡!
一九八二年李振华老师被调去刚成立的沂源县城关二中,接任校长。城关二中后来改名沂源县实验中学,李老师治校有方,把实验中学建成了闻名四方的学校。
李老师教我们时我们全不知道他扎根山区教育的艰难而辉煌的历史,直到一九八四年后全国一些报刊报道他的先进事迹我们才逐步了解他的过去,原来我们的恩师早在一九五〇年代就是全国模范人物了!一九五九年李振华老师参加全国群英会,受到了国家主席刘少奇的接见。他先后8次进京,在人民大会堂接受了三代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几十年来李老师默默耕耘,无怨无悔,把全部的爱都献给了大山深处的孩子,为改变山区教育面貌倾尽了全力。他从工作的第一个月起就拿出工资的四分之一资助贫困生,六十多年中他多方筹集并捐献资金几百万元,资助贫困学生2000多名。一九九七年他退休后又将积蓄献出,在他工作过的学校建立三个基金会,奖掖后学。

李老师在沂源中学工作时,我们注意到有一个学生和李老师同吃同住。后来我们才得知,那个学生生活极其困难,李老师资助他完成了学业,他后来事业有成,成为单位领导干部,为李老师争了光。我们也得知,李老师暗中资助了很多这样的困难学生。
鲁迅说:“我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血。”对困难学生慷慨相助的李振华老师自己却过着极其俭朴的生活,一辆大“金鹿”牌自行车骑了42年,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响;一块30多元的“钟山”牌老式手表戴了50多年了。
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一日李振华老师退休了。这天,他召集一个家庭会,他说想把半生积攒的15000元钱和5000元国务院特殊津贴分成三份,分别捐给他曾经工作过的韩旺中学、张家坡中学和县实验中学,设立“振华扶困助学奖励基金”。
李老师说完,女儿哭了:“爸,我们理解您的心,只是您和妈这一辈子,太苦了……”
三个儿女的境遇都不好,有两个还成了下岗职工自谋职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李老师说: “咱们再苦,也苦不过山区的农民,想想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我寝食不宁。”
他说:“我没有什么钱财留给你们,只有这些荣誉。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爸爸当年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孩子们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其实,李老师的老伴杨朝清老师早已习惯了丈夫的脾气:对别人慷慨大方,对家人吝啬。结婚的那年夏天,她只有一件褂子,不得不晚上洗了晾上,第二天接着穿。第三个孩子出生后,吃饭都成了问题,杨老师只好把粮店供应的细粮拿到集市上换成粗粮,艰难度日。
李老师的儿子说,我们家虽然是城镇户口,是人家都羡慕的所谓“双职工”家庭和干部家庭,其实外人都不知道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比农民还差。

一九八〇年,离高考还有两个月,一封“父病重,速归”的电报从南京飞来。拿着沉甸甸的电报,李老师把儿子叫到一边,让他回家伺候爷爷。同样在准备高考的儿子哭了。李老师也掉了泪:“爸知道你委屈,可那些农民的孩子,指望着高考改变命运。你是城镇户口,考不上还可以当工人。”懂事的儿子点了点头,含泪去了南京。
父亲没能撑到儿子回去便撒手人寰。电报上的寥寥数语,让李老师痛不欲生……
那一年,李老师所教的班级,高考成绩在临沂地区名列前茅,他的儿子却落榜了……
李老师的女儿清楚地记得,那年父亲回南京带回7个漂亮的文具盒,她满以为会有自己的一个。她却眼巴巴看着父亲把文具盒全分给了那些农家孩子。不懂事的她,当时一气之下宣布不姓李,随了母亲姓杨。
李振华老师设立奖学扶困基金的义举,在沂源县乃至周边地区引起了强烈反响,许多部门、企业和个人纷纷捐款,基金很快就达到几百万元。捐款者中许多是李老师当年的学生,有人说:“当年李老师用自己微薄的工资帮助我们读书,才有了我们的今天;扶困助学基金是为了我们的下一代,李老师的大恩大德我们终生铭记!”
二〇〇一年二月,已是六十四岁的李振华老师,应聘到淄博市万杰集团朝阳学校任初中部校长,年薪5.5万元。一位学生家长感叹:李老师这是在为咱们的孩子打工啊!果然,李老师拿到年薪后,立即资助了“振华扶困助学基金”范围之外的23名贫困学生。
二〇〇七年,刘丰传同学和我到淄博市万杰集团朝阳学校,看望李振华老师。李老师向我们介绍了学校的状况,领着我们参观了校园。告别时他缓缓地招手。我望着七十多岁的恩师站在门口的身影,眼眶湿润了。

几十年以来李振华老师获得了许多荣誉。他先后荣获第四届“全国十大社会公益之星”、“感天动地天下父母情全国十佳人物”、“全国离退休干部先进个人”、”“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首届感动山东十佳人物”、“十大山东好人”、“山东省捐资助学先进个人”、“山东省优秀人大代表”、“山东省模范教师”、“山东省劳动模范”、“山东省优秀教师”、“山东省特级教师”等市级以上荣誉称号86项,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连续四届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
我们一些同学曾经指责李振华老师是“老正统”、“老古董”,有的同学曾颇有微词。我曾经反驳说:“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说别的,单说他的洁身自好,几十年了,你们谁见过李振华老师出入什么大酒店?反正我是一次也未见!现在一些干部吃喝嫖赌贪五毒俱全,这些恶习李老师有吗?仅凭这一点,他就是一个楷模,值得我们好好学习!”我驳得他们哑口无言。
孟祥谦老师后来成为沂源一中副校长和党总支书记。两位老师均是桃李满天下。
我有一些同学在沂源一中工作。我曾经多次向他们打听孟祥谦老师的工作情况。
有的说“简直受不了”、“让孟老师制得草急(鲁中方言,意为难堪)”,因为孟老师工作的严谨持续不减,他永远坚持高标准严要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孟老师听课。孟老师经常去听教师们讲课,他是教学行家,教师们诚慌诚恐,不敢稍有懈怠,否则会被他“撸(鲁中方言,意为训斥)得瞎了眼”!
有的说,孟老师对自己的老学生要求更严,校长、副校长、教研组长到一般教师,许多人都是孟老师教过的学生,孟老师对他们不留情面,工作中有纰漏一旦被他发现,常挨他的撸,正校长也得乖乖地接受!
但是,同学们也都承认一点:孟老师是心慈口硬,决无私心,都是为了工作、为了扶持年轻人健康成长。
在一些场合,许多人都为是孟祥谦的学生而深感自豪。曾经有一位客户一听我也是孟祥谦的学生,立即改变主意,决定给我业务支持。
2016年作者与刘丰传、任明法同学在山上宴请孟老师:

参加工作以后我曾几次到沂源县实验中学或李振华老师家中拜访他。他的家里极朴素,简直不像是一个校长的家。他的办公室只有一间屋,里边有一张床,他平时就住校。
有一年我们几个同学到孟祥谦老师家里拜访,他设宴招待我们。师生畅谈,其乐融融。
我们几个同学也有两次把几位恩师请到山上散心,抚今追惜,感慨万千。
一九九九年秋天在圣佛山,李老师和孟老师一见面,两人紧紧地握手互致问候,其情其景让学生们动容。席间孟老师谈起李老师的感人事迹,钦佩溢于言表。李老师回忆起他们在沂源一中共事时的情景,对孟老师也充满敬意。李会生老师也深情回忆与两位老师共事的美好时光。
二〇〇〇年教师节那次在鲁山栗子林,李老师、刘丰传同学和我坐在同一块巨石上,促膝交谈。李老师谈怎样看待社会和人生,怎样适应社会,提醒我们不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不要悲观,不要偏激;他表达了对一些重大社会问题的看法,真正是火眼金睛。这让我更加肃然起敬,李老师过去与我们这些学生交谈不曾涉及这些问题,不曾这样推心置腹,这让我看到了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犀利的眼光!李振华老师真正是大智若愚,他朴素的外表掩藏着我们望尘莫及的大智慧!
孟祥谦老师退休后曾被沂源县鲁山学校聘为顾问,我曾几次到他的办公室拜访。孟老师讲历史,谈现实,评人物,他点评一些学生为人处世和事业开拓上的得失,仍不失犀利的锋芒,体现了渊博的学识、丰富的阅历和超群的智慧,很让我钦佩。
2018年与孟祥谦老师聚会:

孟老师对我说,他出生在济南,但原籍是泰安市东平县,老家与万里家是邻居,两家多少代人都互帮互助,他的祖辈和父辈与万里都很熟。万里建国后干过建设部副部长、北京市副市长、铁道部部长、安徽省委第一书记、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孟老师说:“如果我想从政当官,让万里推荐一下,可能也有效。可惜我对当官也没有兴趣!”一九八〇年代前人们对“走后门”还常感羞耻,如今一些人则堂而皇之地拉关系、投门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二〇一一年六月,我到实验中学看望李振华老师。我发现他变得很瘦,已经不像詹天佑。
他和我对坐着,谈过去,谈现在,谈未来。他老人家对日益泛滥的社会腐败深恶痛绝,剖析之深入、批判之严厉在我们学生面前可能前所未有,令我吃惊。我谈起我的人生坎坷,恩师劝我看得开放得下,珍爱家庭,注重健康,知足常乐。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李振华老师不仅面容很像星云法师,他的智慧也很像星云法师。
李振华老师在沂源县实验中学办公室:

在李老师与我交谈的两个小时中,先后有两位中老年农民模样的人来看望李老师,我一看他们见了李老师都很亲热,李老师介绍说这都是他在乡镇工作时的老学生,几十年了没有忘记老师。当时我想:这肯定是李老师曾经资助过的困难学生!
当我离开时,李老师把记述他事迹的一本长篇报告文学《爱满天下》赐我,我请他题词,他题写了“明天更美好。”当天中午我就开始读此书,忍不住流泪。
二〇一五年五月,我登门看望孟祥谦老师。我谈起他对学生的关爱,他谈了他从曲阜师院毕业以后到沂源县工作几十年的主要历程,特别谈到一些贫困学生的艰苦求学和他的关爱,令我感动。
2018年部分同学与孟祥谦老师聚会:

孟老师多年来把他的所见所闻所思写成短文,以钢笔正楷字写在本子上,至今已有几十本。我问孟老师:“为什么不拿去发表?”他笑着说:“有许多内容涉及个人隐私,一些老学生现在在各级领导岗位上,如果把他们上学时的一些事情公布出来,他们会觉得有损面子……”这时我才得知,原来孟祥谦老师也和李振华老师一样,几十年中曾经暗中资助很多困难学生。
孟老师对我写的拙文《山东银校生活散记》(后改为《母校情缘》)特别赞扬,说“很有情趣”;对拙文《怀念水乡鲁村》提出批评,说基调不行,“你批评他们破坏古迹、破坏环境,文章发表不了!”
李振华老师和孟祥谦老师是两部厚重的经典书籍,值得我们毕生拜读。若说李振华老师已如佛,那么孟祥谦老师则如道,两位长者已近彻悟矣!
2021.6.6.
【作者简介】 魏束存,本名魏述胜,山东省沂源县鲁村镇鲁村二村人,祖籍济南市钢城区辛庄镇芦城村(原属莱芜市)。毕业于山东银行学校(今齐鲁工业大学金融学院),金融园地老长工,曾在人行、工行和中行工作。有金融与汉语言文学两个专业毕业文凭。爱读书,偶涂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