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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一句承诺
—— 一位平凡女性的真情故事
作者:李秀云
她叫姜金蔻,今年72岁,是一位普通而又极不平凡的女性。我很早就想写写她,每逢提起,她总是摇摇头说“您别费那工夫,我没什么可写的。”我始终没有如愿。
时间在指尖滑落十七载,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就在眼前。
2003年的一天,我去拜访天津著名诗人沙驼(原名赵朝谷)。那是一间普通的单元房,刚一落座,一位中年女士端着一杯热茶放在茶几上,轻声轻语地说:“您请用茶。”沙老在一旁介绍说:“这是我儿媳,大家都叫她姜姐。”她礼貌地微微向我点点头。见她,中等身材,白净的脸,淡而弯曲的眉毛下,一双凤眼,那目光流露出柔丝般的和蔼与亲切。我同沙老交谈,她坐在床上,安静而矜持,给我留下端庄、谦和的印象。之后,我成为她家常客,渐渐地我们也成为心灵相通的好友。
关于她个人的情感与婚姻,姜姐从未向我提及过。2019年10月15日,沙老91岁,寿终正寝。一年后,我敲开那个熟悉的房门,姜姐消瘦许多,面目憔悴,我看出,她还没有从沙老过世的悲痛中走出来。我有些小心翼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轻声念叨:“时间真快,沙老都走一年了。”姜姐眼含泪水,答道:“是啊,沙老走了一年零两个月了,周年时,我写了一首小诗《何时归》。”说着,她把头靠在沙发上,轻轻地吟诵:
“从日出,到日落,我等你。
你的微笑在夕阳里闪烁,
你的身影在月光里飘移。
你几时归?我等你……”
姜姐,一行诗,一行泪。这发自肺腑,溢于心灵深处悲怆的诗句,让我的心一阵绞痛,泪水夺眶而出。此时,房间的空气凝固,没有一丝响动,我俩任凭泪珠从脸颊上不停地滚落,滚落……
三十五年的照顾与陪伴,怎能让姜姐忘却!怎能让姜姐不想他!沙老是她的亲人,也是她的爱人赵津藩最牵挂、最放心不下的人,沙老的离去,更加引起姜姐对爱人的思念。
这次拜访姜姐后,我们有了一个约会。
今年春夏之交的一个上午,我和姜姐如约相对而坐。事先说好聊聊她的过往,可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思忖良久,也不忍开口,更不愿主动揭开三十五年前姜姐很少谈及的往事……
一、挑战世俗的选择
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温暖如春的美好时光。姜姐经人介绍认识了也在国企工作的文学青年赵津藩。他俩兴趣相投,交谈甚欢,很快确立恋爱关系。尽管姜姐知道,津藩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住房紧张,经济不宽裕,母亲和妹妹单独过(很少来往)。父亲沙驼因受“胡风集团案”牵连被捕入狱,后转农场劳改,又遣送回原籍监督劳动。他们还是定下终身并登记,抽时间筹办婚礼。
天不遂人愿,津藩患了血液病。那时,姜姐月工资三十多元,每月只能存五元,好不容易积赞了二百多元,她毫不犹豫带上这全部家当走进赵家,边工作边尽心照料津藩。医生无回天之力,津藩病情加重。
不久,爷爷奶奶相继过世,沙老也从原籍跑回天津,成为无户口、无口粮、无工作、无住房的边缘人。当时街道经常巡查和清理“四无”人员,弄得提心吊胆。对于姜姐更是段灰色的日子。这天,病床前,津藩拉着姜姐的手气若游丝地说:“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死后,你要管他(指沙老),你去哪儿,带他到哪儿。”姜姐强忍悲痛,频频点头,一字一句神情笃定地告诉津藩:“你放心,我会管他,好好照顾的。”津藩平静地走了。时间定格在1984年3月。
赵津藩走了,空荡荡的家里只有沙老孤独的身影。今后的日子怎样过,他很茫然。姜姐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答应了津藩要管他的父亲,怎么管?管到什么时候?以后的日子怎样过?她没有答案。
夜深人静,她常常看着津藩的照片发呆。心想:“我爱的人走了,他把最牵挂的人托付给我,这么信任我,应替他尽孝,承诺的事就要说到做到。至于“亲戚朋友怎么看?同事有什么议论?”都没有多想。
爱好文学,喜欢写诗的姜姐,平时在大家的眼里,她是位好读书、有主见、独立的女性。姜姐在家排行老大,当时母亲已经过世,妹妹爱她敬她,父亲更是疼爱有加。她的事成为父亲一块心病。他既心疼女儿,也同情赵家的不幸,如何决断真是难!这日,开明厚道的姜家老爹和姜姐面面相对,静默良久,还是姜老爹开口道:“闺女啊,你走出这步可想好了,只要你愿意就行。”姜姐眼含热泪:“我既然答应了津藩,就要做到。”父亲依了女儿。
平凡的日子过得很平静 。姜姐照例上班下班,为沙老洗衣、做饭,收拾房间。冬天买煤、买菜,一切被姜姐安排得井井有条。不久,天津市公安局为沙老平反,一年后工作得到落实。一点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平静的生活也起波澜。对于姜姐的举动,一些多事的人,爱在背后指指点点,她从来不放在心上。也有朋友心疼她,主动给姜姐介绍男朋友,她没有拒绝,但只有一个条件:带着老公公一起嫁。见了几个男士,人家一听这个条件就摇头。一位在医院工作的大夫,与姜姐见面后,很愿意继续交往,还多次到单位找她,劝她。但姜姐的态度很坚决,不接受老公公,就免谈。她的执念是:“承诺,就要兑现,不能半途而废。”
二、尽心尽力照料
姜姐也没有预料,这日子一过就是三十五年。
生活平平淡淡,日复一日。姜姐说:“吃苦受累我不怕,最怕老人生病,那种无助、无奈、纠结的感觉,恨不得生病的是自己。
沙老23年的坎坷命运,落下一身病。他珍惜重获自由的工作机会,不顾一切地拼命干。这年,沙老在岗位上突发心脏病,单位领导和同事及时送医院抢救。姜姐接到通知,急忙赶到。之后一连三十多天,每天下班顾不上喝口水、吃口饭就往医院跑。她为沙老喂药、喂饭、洗漱,直到侍奉沙老睡下,才疾步赶上末班公交车,进家已近午夜。她每天像上了发条的钟,累得筋疲力尽,没有一刻停歇。
姜姐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一人形孤影单,抬头仰望星光闪烁的夜空,似乎看到津藩与她相望,问候她:“你还好吗?老爸怎样……”顷刻,她满眼泪水,从心里发出一个声音:你放心,我们都挺好……
她进家门,冷炕冷灶,连口热水都没有。但,她没有退却,想着自己是在替津藩尽孝,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沙老病情终于好转,顺利转入天津干部疗养院,一周探视一次。每逢休息日,姜姐带着为沙老准备好的衣物、饭菜和食品到疗养院。三个月后,沙老出院,他们的生活开始恢复常态。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如果就如此这般过下去该多好啊!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危难又不期而遇。一天,邻居大妈急匆匆找到正在班上忙碌的姜姐,大声喊道:“你快回去看看吧!你家老爷子把半口假牙咽下去啦!”姜姐跑回家看到沙老满头是汗,表情痛苦不堪。姜姐心里害怕,但故作镇静,安慰沙老说:“别害怕,咱马上去医院。”通过照胃镜,医生看到假牙在胃里了,无法用工具勾出,又下喉镜,用工具还是不行。医生说,看来只有手术了。到第二天,医生通过仪器看到假牙到了肠内,不久又到了直肠,假牙断了三节,医生也不清楚,为何出现这样的状况。有医生建议用土法——吃韭菜试试。姜姐立即买来韭菜,让沙老整棵咽下,真是幸运,假牙果真排出来了。有惊无险,姜姐紧绷的那根弦松了,这时才想起,她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到家倒头便睡。
姜姐料理沙老的生活也渐渐摸出了规律,身体调养得很好。特别是沙老离休后,经常出现在书画笔会、天津楹联协会以及在各种诗会上,老朋友们见到沙老精神矍铄,红光满面,都说多亏了姜姐的照顾,沙老才过上有品质、有尊严的幸福生活。朋友们懂姜姐,这也是她能坚守承诺的力量。
三、心细周到的陪伴
沙老从青年时代就是远近闻名的诗人。遭受磨难时放下了手中的笔。1986年离休后,重新燃起创作的火焰,他与我国著名诗人鲁藜等人一起创办了天津昆仑诗社扶植青年诗人,还自费出版《昆仑诗刊》。沙老负责组稿、编辑、刻板,最后发刊寄到作者或读者手中。
天津昆仑诗社创办10年间,姜姐一直参与,从未缺席。爱书,爱诗的姜姐,很享受这样的文学氛围。时常出现这样一幕:姜姐下班,一进门,地上床上到处堆着带着墨香的《昆仑诗刊》。她放下提包就打捆,写信封,十分麻利。还是姜姐到邮局把诗刊寄往全国各地。一期结束,新的一期又开始,接着从拆信、阅稿、编辑,周而复始,这就是姜姐的“八小时以外”编辑兼杂工。诗社每年为诗人们编辑一套诗丛,各种繁复的工作也是姜姐负责,十年如一日,她做得认真细致,从不怕麻烦。许多作者与姜姐从未谋面,但都知道昆仑诗社编辑部有位姜姐为大家忙碌。
2005年姜姐退休后,有了更多的时间陪伴沙老左右。沙老写字,她展纸。沙老外出,她搀扶。沙老会友,她沏茶。沙老写信,她帮寄。姜姐就是沙老的全职秘书。每年12月初,是沙老最忙碌的时光。不是给老朋友寄贺年卡,就是用特制单页挂历宣纸写新年祝词。前期的准备工作如买纸、买贺年卡、笔墨等,都是姜姐到天津鼓楼、古文化街采买。沙老写完,姜姐一一寄出,才算忙完。邮局的几位营业员早都认识她了。时常开玩笑说:“姜姐,我们给您的邮品盖的邮戳比我们一年盖的都多!”姜姐这样不厌其烦地做,因为她心里清楚,对于沙老,这是一年中最重要很有仪式感的事,必须做好。不仅弘扬了传统文化,还传递了沙老对故交和诗友的深情厚谊,沙老高兴,姜姐也从中也获得成就感、幸福感。
沙老行动自由时,姜姐陪着参加各种文化活动,拜访朋友。沙老年纪大行动不便时,姜姐就是特使,代沙老去诗友和老朋友家看望问候。沙老为著名作家周骥良写了一幅《百寿图》,还没来及赠送,沙老就过世了,为了却沙老的遗愿,姜姐跑了几十里路,把《百寿图》送到周老家,令99岁高龄的周老非常感动。
沙老晚年出版了一本诗集——《霜后拾轶》,姜姐比任何人都高兴,这是沙老历经了几十年的酸甜苦辣后,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她知道这部诗集对沙老意义非凡。从策划、编辑、校对到刊印、为朋友们邮寄,历经10个月,林林总总的大事小事,都由姜姐操劳。她的腿肿了,腰病犯了,她咬牙坚持,累并快乐着。
夜深了,姜姐抚摸着《霜后拾轶》,似乎又看到了津藩那熟悉的面孔,她默默地吟诵着沙老那首《念爱子津藩》的诗:“你不该撇下我孤零零匆匆而去,临行前连话也不留下一句……”姜姐双手合十,告慰津藩的在天之灵,她相信津藩会高兴的。
诗集出版不久,姜姐又操持《霜后拾轶》诗集首发式,老朋友和诗友们济济一堂那一刻,沙老笑了,堆满皱纹的脸,笑得灿烂如花。沙老说:“我很幸福。”
的确,沙老的幸福与快乐,离不开姜姐。特别是沙老步入耄耋之年,以至生病卧床期间,姜姐端屎端尿,无微不至,整日侍奉左右。有人提议让姜姐请护工,她却说,我就是护工。医院病友误认为姜姐是沙老的女儿。沙老的心脏病一年比一年严重,只得一次次往医院跑。仅2018年就住了6次医院(3次拨打120 )。住院期间,姜姐寸步不离,一连十天半个月,一人连轴转,连衣服也不得回家换洗。她的关节炎犯了,行动艰难,她顾不上,细心地为沙老擦身、按摩。沙老卧床几个月,身上竟没有一块褥疮。难怪小护士说:“姜姐,您护理得真专业。”她觉得,老人生病已经很痛苦了,我多累一点,他就少受一点罪。
2019年10月15日,对于姜姐,是个黑暗的日子。那天清晨,沙老吃过早点,慢慢躺下。姜姐收拾碗筷刚走到厨房,听到屋里有响动,立即跑过去,看沙老不对劲,马上拨打120,医生到了遗憾地说:“老人不行了。”姜姐听此言,觉得天崩地裂!痛苦万分……沙老走了,至此,姜姐与沙老一起走过了12600多个平淡而不平庸的日子。
四、只为一句承诺
我和姜姐的“话聊”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时辰,其间,她多次哽咽,泪水静流,我陪她难受掉泪。我问姜姐:“为了一句‘我管他’的承诺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你后悔吗?”“我不后悔。”姜姐回答得干脆又坚决。几十年了,无论别人如何议论,怎样评价,她都没有改变初衷:“做自己应该做的,无所求。对他人承诺的事,就要做到。”姜姐就是这么犟。从青年到古稀,与沙老度过的日日月月,难忘而充实。
……
我和姜姐分手后,默默走在路上思绪万千,不由得又想起了姜姐那首《何时归》:
“你去哪了,没告诉我地址。
刹那间,天崩地裂,用嘶哑的声音呼唤你,
几时再见?
有谁能把这个日子给我撕去,
有谁用手遮住了阳光?
空旷的寂寥的房内里无人作答……
几时归,等你……”
姜姐还在等沙老,三十五年的照顾与陪伴还不够吗?
她付出生命代价的“我管他”的承诺,沉甸甸,如金子般纯洁,熠熠生辉。如此铿锵有力,一遍一遍在我耳边回响,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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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秀云,天津市人。1947年10月生,大本学历(天津师大研究生班结业)机关干部,2002年退休。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杂文研究会会员。自少年喜欢阅读,1980年发表作品。先后在《天津日报》、《今晚报》、《中老年时报》、《中国社会报》、《散文世界》、《散文百家》等报刊发表纪实文学、散文、诗歌560余篇(首)。获得全国“孙犁散文奖”两次,全国及市级作品大赛获奖16次。结集出版个人散文集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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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稿体裁:现代诗、散文诗、散文、诗歌评论、古诗词赋、报告文学、闪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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