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风

      那年春节前的腊月二十日，我探亲回老家。从淮安汽车南站到母亲住的乡村，还要换乘中巴客运车，路程有一个多小时的样子。我想快点回到母亲身边，出站后就招了辆出租车。驾驶员是位女同胞，车里后座上坐着一位大娘。驾驶员得知我去赵集镇，就跟我商量：“解放军同志，大娘去南陈集镇，跟你是同路，你上车我就不带人直接走了。”我知道，淮安出租车都喜欢多带客，除非你事先要求驾驶员不能再载客了。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驾驶员的工作号牌，她姓秦。

      途中，小秦和大娘聊了起来。从她们的谈话中，我得知大娘患了胃癌，她的儿子儿媳一定要她住院手术，大娘想到孙子马上就要高考了，儿子儿媳平时工作也很忙，不想给儿子添麻烦，就偷偷跑回老家了。

      在我们老家，农民最大的荣耀，莫过于自己的孩子走出农村在城里安家。大娘说，儿子有出息呢，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医院做医生。儿媳妇也是大学生，在什么研究所都做主任了。孙子在“淮中”（江苏省重点中学）读书，成绩也好，再过几个月就考大学了。儿子儿媳都是孝顺的人，做老的也要自觉啊，哪能给儿孙们添麻烦不是？听着大娘的话，我回过头，看到她的脸上有微笑掠过。

      听大娘的话，看她的笑，便知她是位善解人意的人。小秦说，做老的越自觉，做小的反而过意不去。人心啊都一样，两好才促成一好。相反，如果做人太自私太精明的话，谁也不是傻子啊。大娘接过小秦的话说，按我们农村人的话说，做老的不能倚老卖老，做小的也不能投机取巧。小秦说，大娘啊，您是好人啊。好人会有好报的，您的病很快就会好的。大娘一听，连连说，谢谢你这位大姐啊，讨你的福口呢。

      车行至武墩大桥时，小秦随口说道，好人的基因传好人，大娘您教育有方呢。没想到，大娘却微微叹了口气说，大姐啊，你不知道，儿子不是我亲生的……小秦不再说话，大娘接着说，儿子是我娘家的一个远房表姐的孩子。过去那年月，家家穷，他们家里孩子多，生活苦，孩子又经常生病，怕养不活呢。小秦问，大娘啊，那您自己有几个孩子呢？大娘说，我这辈子啊，没有自己生的孩子。一听这话，小秦反应快，赶紧说，大娘啊，一样的，一样的，有亲生不孝顺的多的是。我家的邻居，儿子经常和他妈吵架。有一回啊，还差点打起来呢，幸亏居委会干部及时赶到阻止。那个不学好的人，从小被他妈宠着，要什么给什么，两个姐姐要是和他拌嘴，肯定是姐姐被妈妈骂。小时候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这个弟弟。结果呢，他长大了像个狼仔子，还到处欺负人，结果犯事了，现在还在牢里呢。小孩子学坏，都是大人惯坏的。小孩子学好，都是大人教育好的。小秦真会说话。 

 

      可能是听了小秦的话，大娘的心里很快又有了阳光。大娘清了清嗓子说，那时啊，我就对儿子说，咱农村人，如果没有文化就只能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过一辈子的苦生活，要是能考上大学呢，就能到城里生活了，下一代人也就永远脱离苦日子了。大娘还感慨道，农民的道理都是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小秦转过脸，向大娘笑了笑。大娘开始夸赞起她的儿子来，说儿子从小学习就好，就喜欢读书，他是大队里第一个大学生呢。儿子工作后，找了个城里的媳妇，要不是这胃病啊，她也不会在城里住一个月，整天让儿子儿媳忙来跑去的，她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呢……小秦说，让自己儿子儿媳忙，这不是应该的嘛。不要说过一个月，就是过一年，旁人也不会说什么，那是您的福气呢。大娘又笑了，说大姐啊，你真会说话，等孙子考上大学了，我请你吃喜糖。到那时，我就再到儿子家里过上一年。听着大娘的话，我们都笑了。

      到南陈集镇了。大娘下车前，掏钱给小秦，小秦怎么都不收。大娘一边将钱往小秦的手里塞，一边不住地说，这怎么能行呢？这怎么能行呢？小秦假装生气地对大娘说，您再这样，我就不高兴了。说到这里，小秦看了看我，对大娘说，您的车费就让这位解放军同志拿，行了吧。大娘下车后，跟小秦说，闺女啊，我能抱抱你吗？小秦紧紧地抱住了大娘。阳光暖暖地照在她们的身上……我看到，大娘在小秦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小秦的脸紧贴着大娘的脸温和地蹭了蹭。小秦上车后，我看到她的眼眶湿润了。可能是触景生情吧，小秦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声音沙哑地对我说，她的母亲去年就是得胃癌死的。

      很多年以来，我经常会想到那个冬日里深情的拥抱。大娘和小秦就像即将分别的母女，心里的那份对生命的感念，对亲人的关怀，旁人是难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