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桥
知 之
故乡,是心的影子
心到哪,它到哪
故乡,是心里的陈酿
越久,它的味越浓
在干旱著称的黄土高坡上挂着的我们,村子中间竟然有桥,方圆几十里绝无仅有,每想起故乡,绝大多数情景和这桥有关,事实上,这桥也是全村人公共活动的中心。冬闲时的桥头最快乐,野外没农活,家务活也不多,桥头每天都有很多人,有的坐在桥东头的土墙下晒太阳,交流感情,女人们编草帽缏,纳鞋底,男人们有的聊天,有的一言不发静思,有的下象棋。董三爷父子是全村公认的象棋高手,除了彼此,再没人是他俩的对手,找不到对手也很寂寞,有时这父子俩在他人鼓动下直接对弈,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观,其实很多人根本就不会象棋,看大戏那样,有时董三爷想悔棋,他儿子不答应,父子俩争得脸红脖子粗,据说回家后彼此几天不说话,也不一起吃饭。小孩子们则卡方,丢沙包,踢瓦渣等。桥西头一块平地上有个公共“碾子”,平时舍不得,连着壳吃的谷子糜子,只在过年过节或过事情时人们用这“碾子”碾成小黄米,当佳肴款待自己和亲朋。一进十一腊月,这“碾子”从天不亮忙碌到伸手不见五指,那咯吱吱很不情愿的声音一天停不了几个小时,很多外村人用毛驴驮着能装百斤的毛线大口袋来我们村碾米,有时他们来得比我们村的人还早,我们村人去时,碾子已经在披星戴月地忙活了,都乡里乡亲地,也不说啥,捂着脸的牲口拉着碌碌碎跑转圈子,很多人围着看,有啥好看?闭着眼睛都知道的套路,其实是一种闲月时的休闲而已,那时没任何娱乐,日子单调得让人窒息。
每年冬天,总有从我们邻县五山县来的货郎把担子歇在桥子头,伸长脖子,好像鸡打鸣那样喊“卖丝线喽,卖丝线喽……”,很快,几乎全村的孩子和女人就跑去,那天,桥上人来人往,全村也热闹很多,如同过节,让人很欢乐。
桥本身连正规名字都没,村里人就叫它“桥子”,不过周围的地名都和它有关,桥两头的人家都被叫桥头下谁谁谁,桥所在的整条贯穿村子南北的深沟叫桥子沟,可见其历史悠久。桥确实简单,就是几根粗木桩架在河两坡垒起来的几根粗木枕上,上面铺上树枝,再垫上酸泥,顶上覆盖一尺后的干泥土而已,长度大概不到两丈,宽四五尺,高五六尺,也没护栏,更无任何装饰,只是一具备通行功能的通道。那时,桥下一年四季清水长流,从后沟渗出聚到一起的,大约两三尺宽,平时不深,能见底,大暴雨时会涨几倍,桥下狭窄,受到阻拦,大水盘旋激荡,声音很大,半庄人家都能听到。这时,桥的不可或缺作用就突显出来,如果没这座桥,东西两坡人平时来往不方便,大雨天,人和牲口无法从地里赶回家。据老人们讲,这桥的位置已经移过几次,比我大四五十岁的老人们都不知道何人首先架起的这桥,他们记事时,这桥在沟的中央,随着沟慢慢变宽变深,桥的两头老化腐烂变短,一次次移到现在的沟口。人们架起它,一次次移它的位置,足见桥对村人的重要性,它也是这个地方地形气候变化的见证和记录。
春天时,桥子沟里杨柳发芽,慢沟绿,镶嵌在村子中央,让全村显得春意盎然,桥好像特别添在风景画上的一笔特写,生机灵动,孩子们折柳树枝做成“响响”或“号”,站在沟两边和桥上吹,在桥上追来追去玩,看桥下流动的水,把鞋踢到水里又去追着捡。夏天时,慢沟柳叶婆娑,鸟雀飞来飞去,浓密的树杈里有铜铃鸟窝,不确定在哪个树杈里,我们就把桥下的各洞眼搜罗几遍,发现桥下的圆木颜色很深,好像烟熏火燎过,没问过大人,大点的同伴说这桥是堡子里拆来的檩条,有的说土匪曾经在在这桥下烧过谁家的柜子,全和烽烟四起的动荡岁月有关。秋天落叶时,沟里的树叶落在小河里,这时的河水,清澈透明,好像会说话的眼睛,汩汩流向村口,上面漂浮着的树叶,如小舟,很欢快的样子,我们用扫帚捞出来,背回家烧炕。冬天河水小了很多,严冬时节,上面结出薄薄的层冰,好像防冻披上的衣服和盖起的房屋,把欢乐和笑声藏在里面,偶尔露出来,我们经常去结冰厚的地段滑冰,一条白色玉带从上沟的泉眼处延伸,在桥下穿过,一直漂到村口出去,让人遐想不已。
有河更有桥,我们村绝对算方圆我去过的地方最有风景的一个村,这简单又刚毅无比的桥架起两坡人的日子和生活,也是故乡的眼睛,看着村里发生的一切,心里记着和它身下水一样流走的每个故乡人,人的故事。至少一百多年来,有无法计数的脚印,无数不同面孔的人来来往往,从桥上经过,心里想着不同的事,桥最清楚,绝大多数是沉重的步子,佝偻着腰和背,脸上的表情和野外的黄土那样单调,那样沟壑纵横,要么背要么挑,步子沉重得似乎要把那桥压垮,他们没兴趣和也没心思琢磨脚下的桥。
桥下面流着的水是故乡的血脉、肺鼻和咽喉,让故乡历尽艰辛仍得以延泽呼吸,让故乡的生命几近奄息仍得以接续。我们把整条河叫泉水,它们弥足珍贵,从干旱的天空聚集多久才能洒下,滋润全村千多亩土地,提供食粮,有了吃,又集到一起成为甘泉,有了喝,还长出人们盖房子用的树,有了住。下川口堵了个坝堰,流水被聚在这里,周围几片地里栽满杨树,坝里清清的水流到树下,浇灌得叶子油绿绿,我们暑假时间爱去树林里玩,有享受风景的感觉。
水旺的一年,这水一直流淌到村外的大沟里,和不同村子出来的水结伴组成队伍,快快乐乐,绕过层层不舍它们的山山咀咀阻拦,融入几十公里外的渭河里,成了渭河的源头之一后,有了名堂,成就养育华夏的大业。后来到几十里远的镇上读书,要经过一座桥,是第二个我走过的桥,公家建造的,有栏杆有装饰有路灯,上面跑汽车,叫渭河大桥,回家回校在它上面走过时,我就想到我们的“桥子”,想到“桥子”下面流下的泉水,加入到这里,似乎能听见它的话语,分辨出带我们村口音的声音,因之,渭河水就不那么陌生,同时也产生强烈的思乡感。河水的理想是大海,那是诗一样的远方,也是我向往而奋斗的地方。
虽然是我们村的桥,其实在上面走过的人绝不止十里八乡,南北各村的人互相往来,走亲访友,凡经过我们村,必须经过桥子,春节秧歌队去各个邻村拜年,经过我们村时,很多灯笼在桥上经过,持续时间很长,沟两坡的人都站在自家场边看,如欣赏天街美景。
那么一点点桥,给人们提供不可或缺的生活便利,也是重要的地理坐标,任何外村人,一旦从它身上走过,就知道是进了我们村,或出了我们村。人们完全可以不经过它,从旁边的沟坡上走更近也很容易,可是,它在那里,就像立的规矩,在人们心里,是进出我们村的门户,如一个国家的海关,经过它,就是名正言顺,坦坦荡荡,是走正道。
1936年9月的榜罗镇会议在中国革命史上地位等同于遵义会议,榜罗镇距离我们村不到十公里,从哈达铺去榜罗镇的红军有一部分从我们村经过,正是从我们村那名不经传的小桥上走过,而且过程是一节非同寻常的历史事件。大人们经常讲起当时的情形,说早上起来时看到下川地里一直到桥头,全是队伍,兵荒马乱岁月,害怕得不得了,可已经来不及跑掉,都是外地人,听不懂话,借助手势表情大概交流后,知道他们是红军,村民们感觉到和日常见惯的国民党兵完全不同,很礼貌客气很尊重老百姓,把吃的喝的给他们,他们付钱,说桥是我们村的大门,他们不能不经同意随便过。强渡大渡河,四渡赤水河,巧渡金沙江,翻雪山过草地的红军,竟然把我们村的“桥子”当作不能擅自越过的“红线”,以桥子为界,夜里安静地就地呆在村外,直到第二天村人们知道后他们才经过桥子进村,从后山开往榜罗镇,这是对老百姓秋毫无犯纪律的具体体现,这样的军队走到哪人民肯定都欢迎都竭力支持。
这座桥,虽然在下川口,因为刚好处在村子正中心线下端,站在那里倒几乎能看到左右两坡的大多地方,包括左边山头的堡子和右边山顶的先秦长城遗址。远古时山顶筑长城的人们,清末山顶筑堡子的人们,都离不开桥下清泉水的供给。
细想,我们村历史上地处偏隅,好像和外边的世界没来往,其实桥子沟的流水,从古流到近,从近流到远,把我们和千里几千里之外连接起来,远方的大河大江里有来自我们村的河水,带着我们的基因和温情,滋养别处的生机,很可能是平原,也可能是山间,也可能给养一座繁华的大都市,在那里,河水变成民生民俗,化身为经济、政治、军事、文化、民族、宗教等等,把抽象的、具体的,有形的、无形的东西都紧密串联在一起,成为人类历史,成为穿越时空的桥子,多么了不起。
后来我去兰州上学,要经过“黄河第一桥”中山大桥,它是第三个我走过的桥。中山大桥是兰州标志性旅游点,是清末洋务运动在兰州的可见成果,经清末两帝,是西北第一座外国人设计和参与建造的大桥。周末和同学多次去参观黄河大桥,在那里,我不禁想起我们的“桥子”。无论巨大还是矮小,无论壮观还是微小,都把身心化为他人的便利,被人们惦念。
再后来,经过或参观武汉长江大桥、虎门大桥、洞庭湖大桥、港珠澳大桥、挂满匾额的霸陵桥时,我总想起我们村的桥子,它浓缩为家乡的化身,升华成乡愁,永远寄存在我情感最深处。
在故乡时,以为诗在远方
到远方后,知道诗在故乡
那是表达不完的情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