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一看一位老僧闭目跌坐在蒲团之上,(心中奇道:他怎知我会去找谁?)进到禅房中只见室内除一个几案,上面放着一个大木鱼、一叠经文外,就是一枝洞箫和一把茶壶、一盏茶,还有地下两个蒲团外再无长物,只是几案对面墙上的一幅画显得有些特别:那是一幅水墨折枝梨花,淡淡的墨痕渲染出皎洁如雪的梨花,枝条横溢斜出,随意中透出几分直欲凌空飞去而不能,反而折枝而坠的伤感……留白处题有一绝,酷似放翁真迹:
开向春残不恨迟,绿杨窣地最相宜。
征西幕府煎茶地,一幅边鸾画折枝。
倦客记得读陆游传曾有记载:此画乃南宋乾道年间四川宣抚使王炎所有,而放翁正是在以左承议郎的新身份,千里迢迢从夔州通判任上,日夜兼程赶到【南郑】——当时南宋朝廷的西北边疆前线,在拜见王炎时所见。后来一力主战的王炎受朝中主和派的的排挤,令里应外合收复长安的计划毁于一旦,也令放翁为此而失去了一次极佳的报国机会而饮恨终生!
这幅画是唐代大画家,就是诗中所提到的边鸾所画。极有可能是因王炎赏识放翁的抗金决心和才华而在临别时将此画相赠。但此刻,这幅承载着一个重大史实的画,却挂在这间小小的禅房之中,简直令倦客目瞪口呆!
就在此时,老僧开口说道:你果然等不到天明就来了,来了就好。茶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施主一路受夜露山风之袭,先请坐下来喝口禅茶吧。(倦客心道,更奇了,他居然早知我会来。)
倦客谢道:“敢问圣僧法号?”老僧微微睁开眼说道:“叫我无嗔吧,坐下再说。 “倦客连声谢过,端起茶喝了一口。只听无嗔说道:“ 你一定有许多话想要问我,不过还是我先来问你吧。施主初品禅茶感觉如何?”
倦客答道:“清香,淡雅。”无嗔再问:“何不直说茶味很薄?还想再品否?”倦客道:“想。”无嗔道:“好。请先听我吹段箫施主可一面品茶一面听箫。”说毕从旁边的几案上拿起箫,倦客隐隐看见紫竹箫身上有玉屏二字,并刻绘有龙纹图案,大致看看箫长三尺有余,共有七节,应算得上是一枝极品的玉屏洞箫。
寻思间,无嗔禅师已经开始吹奏,倦客一听是一支熟悉的曲子《苏武牧羊》, 足以穿云裂石的箫声,将大漠黄沙、冰川白雪一一充塞到这仅只方丈的房间,一时感到悲凉壮阔,让人的情感不自主地融汇到留胡十九载的,苏武的身世与气节之中,仿佛红烛的焰火也因之而凝固了……
倦客一边听曲,一边慢慢饮茶,感觉苏武那种气节与执着,就如盏中之茶味一样,随着无嗔时缓时急,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箫声,渐渐地变浓,其情其味直逼肺腑。茶中的苦味亦使人欲罢不能。
箫声在一段三度音阶的环回中慢慢低下去、此时倦客感到曲中所寄寓之情韵,就如口中之茶一样,咽下去了但余味尚在……沉思中无嗔突然问道:施主这茶吃出味了么?倦客答道:晚生愚钝,刚刚品味出一点。无嗔道:看来施主是还想品下去了。那就继续吧,老纳再为施主吹一段曲,说毕鼓唇再吹。
但倦客却没有听出此曲的来历,只感觉是在和风袅袅的春日,一对情侣在相互诉说着一段难忘的往事,一种委婉缠绵的情调中却夹杂着几分哀永、几分无奈。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此刻的一个休止符,让人感觉世间事在这一瞬间完全停了下来,时间、环宇,同时凝固在这一瞬!真个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短暂的停顿后,箫声再起,曲调归于平和、舒缓,口中的茶味也渐渐变淡……让人突然间感觉到所有的执着就融化在这淡淡的茶水和箫声中了。倦客突然说道,圣僧不必再吹了。就在此刻,曲子突然从高音一跌八度,在三声徐缓悠长的泛音中慢慢消失了……岂料拈花叟听到这里不觉倒抽一口凉气,陡然插嘴道:“这是本门祖师所创曲子!……”倦客不容他插话继续说道:
“这时,无嗔放下洞箫说道。看施主的神气,想必是知晓前一段曲子的。对第二段曲子,却不知出处,不过老衲可以告知的是这段曲子叫做《城南沈园对》。原本是需要两支洞箫同时吹奏的。而且两支洞箫还必须一枝是宫调一枝是商调,用以表达男女之间的对诉……施主不识此曲,但也能心领神会,凭此同老衲就确实是有缘之人了。”
倦客此时还在沉思中,苏武的际遇与执着;放翁和唐婉那一段哀永又无可奈何的情爱与分离,这一切就演化在这一盏茶,两段曲的功夫里。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从捧着茶碗进入一片迷茫,到此刻的一片清凉,也就这一盏茶的功夫!
这时无嗔突然说道,老衲敢问施主:“为何为而来否?”
无嗔这一问,听在倦客耳中却有如当头棒喝!不自觉地放下了捧在手中的茶碗,感到一时间心中空空如也,竟然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何而来了。于是,倦客只好老老实实地答道:“禅师容禀,晚生实在是无所为而来。”
想不到无嗔竟然圆睁一双在长长的白眉下那双精光四射的双眼,看着倦客道:“善哉、善哉,原来施主的悟性竟是如此之高,施主可以去了么?”倦客合什一躬道:“骚扰了,晚生这就告辞。”无嗔说声: “去吧……”旋又闭上双眼。
倦客轻轻退出门外只感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逆旅天下的惆怅,人世沉浮的失落,以及此前对主人家以及老僧的种种疑问等,一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不禁想到原来世间事竟是这样容易放下的。正是:“红尘岂少牵肠事,品透禅茶自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