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风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住她当年跟我道别时说的话。

      她的双腿是残疾的，出行依靠残疾车。她的后背还有点躬起来，身体几乎团在一起。不过，她清瘦的脸庞上架着一幅眼镜，说话不紧不慢，倒是显得几分文静。应该是2006年的样子，我曾去采访过她，也为她写了一些文字。本来，我想写一本关于孤儿长大后奋斗的书，后因种种原因，就给耽搁了。我是个粗心的人。多年后，连当初采访的几位孤儿的稿件也找不着了。今天，忽然就想起她的一段故事来。可她的名字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我来到宝山区友谊路她的家里，听她讲自己的故事。

      她在福利院生活的那段时光里，像身边的其他孩子一样，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从记忆起，自己就生活在一个有很多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大家庭里。虽没有父母的疼爱，但她生活得还是很快乐，不仅是因为有保育员阿姨的关心，还有一个与她经常在一起玩的小念哥哥。

      她已习惯了自己的那双残疾的腿，走路需要双手撑着地。小念哥哥喜欢陪她搭积木、猜谜语、画画，帮她洗头发，还坐在一起跟着保育员阿姨做手工艺品。在福利院里，她和小念哥哥还看到过一些外国人过来，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

      在她和小念哥哥到了读书上学的时候，他们更是形影不离。小念哥哥和她同岁，只是比她大三个月。她语文成绩好，小念哥哥数学成绩好。在那年儿童节，她给小念哥哥送了一个礼物，是她独自坐在教室里给小念哥哥写的一段话：“我看过天空的小鸟，希望你将来做一个展chi（翅）ao  xiang（翱翔）的雄鹰；我看过小溪流过山涧，希望你将来做奔teng（腾）不息的大海……等我长大后，我要嫁给你！”这段话，是她写在那个折好的粉红色的千纸鹤上，有几个字她还不会写，就用拼音代替。小念哥哥接过她送的礼物，默读着那一段话，欢喜地笑着，不知要对她说什么。

      在他们读三年级的一天放学后，小念哥哥被保育员阿姨叫到办公室去了。小念哥哥回到她身边，好久不说话。她猜想小念哥哥一定有心思。不然，他不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小念哥哥望着窗外滴雨的天空，眼泪下来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她说：“我要离开这里了……”她没听明白小念哥哥的话，只是低头拨弄着刚折好的那个粉红色的千纸鹤。“他们要带我去外国读书了……”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小念哥哥的眼睛。“我们就要分开了……”他说完低下了头。“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她终于张开了嘴巴。“我我会回来找你的……”小念哥哥坚定地说。

      第二天，小念哥哥跟着一对外国夫妇走了。她的目光跟着小念哥哥上了车，泪水湿透了胸前的衣服。坐在车里的小念哥哥，拿着她送给他的红色的千纸鹤向她挥手……从她记事起，小念念哥哥就和她生活在一起。如今，他们要分别了，他们谁都不知道未来的路有多长，要通向哪里。在她的记忆里，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她没有一双可以奔向小念哥哥的腿，只能用含泪的目光，送小念哥哥渐行渐远的身影……

      小念哥哥离开了这座城市，离开了她的生活。她的心里从此少了一样东西，说不出那东西是什么，只是让她从此孤独起来。从那时起，她的心里有了一缕光，就是盼望自己快快长大，到那时小念哥哥就要回来找她了。

      时间伴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后来，她从技校毕业被分配到一家民政企业上班。再后来，她到了婚嫁年龄，领导和同事开始帮她牵线搭桥。她是个坦诚的人，向热心人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她要等小念哥哥回来。同事们理解她的心思，不再给她拉郎配。如水的时光，一年一年地流淌着，那位小念哥哥始终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的一位同事像她一样的坦诚，态度诚恳地对她说，我们结婚吧，如果你的小念哥哥回来了，我就离开你。就这样，他们结婚了。

        生活在转型的时代里，好多事都令人始料不及。她工作的那家民政企业倒闭了。自谋职业、自主创业是新时代劳动者的选择。就在同事们不知所措时，她率先开起了个人网店。她的老公在小区里做保安，收入并不高。为贴补家用，她就利用自己的残疾车，冒着烈日或风雨到地铁口载客。有一回，天下暴雨，在一个路口拐弯时，因拐得急，白色的斑马线遇水打滑，她差一点翻了车。说到那件事时，她还禁不住地笑了起来。而我，想到她为生活的付出，心头却有说不出的滋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