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收的回忆
又到了麦收季节,一种与农字不了的情结驱使我到乡下看看。芒种节这天回了趟老家,刚到村东,一幅辽阔平原麦浪翻滚,人欢机唱的动人画卷便映入眼帘。我惊叹地停下车,径直的朝自家那块“老田”走去,此时,也蓦然陷入了早年那激情而又艰辛的麦收回忆。
(一)
麦收,一个重复千年的话题。作为自小就跟着伯父使牲口的我,不仅对“麦熟一晌,蚕老一时”“芒种忙,三两场”等麦收的谚语耳熟能详,而且对“摇耧撒种,放磙扬场”等庄稼活儿样样能行。
由于家庭人多劳力少,我在中学时就参加了生产队的麦收,那时候学生参加劳动算半个劳力,干一晌记5分(一个工10分),并且让干一些笨活儿。过去收麦除用镰刀割麦之外,还有撮麦、抢麦等方式。撮麦,即是用撮子(学名掠子)收麦,这种麦具是由镰杖和网子等组成的庞然大物,使用它必须是富有经验的劳力才行。而年轻小伙子一般都让去抢麦,所谓抢麦,就是用长长的铲杖沿地面将麦子用力抢下来。这种收割方法,只要有力气就行。当年的麦子长得不好,自己又正“初生牛犊”,所以,那双手架起铲杖,将一垄垄麦子哗哗抢倒的情形,好不快活!
真正体验麦收的滋味,我还是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的。当年父亲担任生产队长,记得刚到小满会他老人家便忙碌起来,早早地将队里小到杈把、扫帚、扬场锨,大到牲畜、车辆等所有收麦工具都准备的一应俱全。虽然几十年过去了,而每当想起生产队院里那琳琅满目的麦具,那油漆铮亮的铁边车(太平车),那肥光亮泽的大老尖(老公牛)仿佛就在眼前。就在这时期,我高中毕业当了民办教师,同时,也就上了生产队的正式劳动力。
那是1971年的麦收,也是我作为老师身份第一次正式参加集体劳动。自己当时那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姿态,不仅提前将镰刀磨得锋利,而且还专门找了一套旧衣服作为“防护服”。更为重要的那是一个“学雷锋,做好事”的毛泽东时代,在此种环境下,收麦无疑胜似一场马拉松比赛。那火炉般的天气,那钢针般的麦芒,那荆棘般的麦茬,那刺猬般的麦堆等,时时都在考验收麦人。但是,那时的人脑海里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教导,所以,割起麦来依然争先恐后。大概是割麦的第三天上午,我突然发现右手掌心有一大块皮鼓了起来,以为是打的泡,也就没有吱声继续割下去,谁知下工回到家,那老皮却大块大块地剥脱下来,面对自己那又红又嫩的两个手掌,一开始的确心里发怵,但想到那是麦忙季节,咋好意思请假?于是便默不作声的又继续坚持收割了。
收麦是所有农活中最为紧张和辛苦的劳动,那些弯腰贴地,挥汗如雨的社员们,当干到半晌时总盼着有人水送来。那时候不仅没有什么自来水或纯净水,甚至连手压井水还没有,全村人的所有吃水都要到那口百年老井中去打。而那土井水的卫生条件是极差的,水里面不光是常年漂浮着杂草、活虫、死物等,而且还不断有那些寻死不活的人跳到里面泡身子。渴不择饮呀,当看到挑水者摇摇晃晃的从村里走来时,那口渴得冒火的人们便大步地迎了上去。这时又见保管员金贵地往筲里撒上半包糖精,没等喝那一张张嘴巴便流出了涎水。那时在地里喝水没有茶碗,没有水杯,老农民多少辈子的习惯,大家都是搬着筲襻子狂饮。你听,那饮水时从喉咙里发出的咕咚咕咚声,那饮水后从嘴唇间蹦出的吧唧吧唧声,让人是多么的陶醉。还有那男人们喝足凉水,顺手拎起褂襟抹拉脸上汗水的动作,更给人一种酣畅淋漓之感。
时间到了1975年,为响应毛主席“以学为主,兼学别样”的号召,学校安排我带领商丘师范睢县籍的34名学员到睢县李庄大队孟油坊村学农。李庄大队是抗美援朝退伍军人李茂生的家乡,这个村在当时也因李茂生被誉为“共产主义的钢铁战士”而享誉全国,因此,它自然就成为了社会各界学习锻炼的好去处。
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也正赶上麦收,我作为一个领队,亦当身先士卒。当时政治气氛很浓,为了组织好麦收,大队、生产队都要成立一些麦收组织,我所在的孟油坊也就成立了“睢县武装部麦收突击队”“商丘师范麦收突击队”“孟油坊妇女麦收突击队”等,其目的就是想营造浓厚的麦收氛围。会战选择到在了村西北角那块麦田,清楚地记得,那块地不仅麦子长得好,而且地段很长,是大家大显身手的最佳舞台。开镰那天(开始收割的意思),我特意做了准备,专门将未婚妻送的一直不舍得穿的短衫穿上,因为那上面印有醒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字样。吃过早饭,各队人员便手提镰刀,头戴草帽向麦田奔去,举目望去,那金浪翻滚,麦香飘溢的原野,那银光闪烁,浩浩荡荡的队伍,那成格成行,郁郁葱葱的梧桐树,真的如诗如画!
割麦按照生产队长老品(绰号)所指定的方位进行,没等发话,上百个男女青年竞先奔向麦田。一阵子的拼割,我和另外两个领队分别走在了前面。那是技术的比武,如果你不会用镰,就会耽误时间;那是耐力的较量,如果你有停歇,就很快被人超越。那是一场劳动竞赛,每个人在10米,50米,100米的奋勇向前,瞧,收麦人似饿虎扑食,麦铺子若银河点缀,整个麦田里没有号鸣,没有人喊,只有镰刀割麦的沙沙声......
第一晌收麦结束了,我的那位城里长大的同学累到了;整个麦子收完了,我们商丘师范的学员受到了大队、生产队领导和社员们的高度称赞。去年夏天,在县城偶然的碰上一位满头白发的妇女,她直呼其名的同我说话,我一时诧异,没待我说话,那人又说:“俺娘家是孟油坊的,当年你在俺村帮助收麦”。这时,我顿然有了印象,真没有想到,今天竟然碰上了47年前一同劳动,且飒爽英姿的那位妇女队长——刘梅。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小岗村的红手印推动了农村土地改革。从此,农村麦收季节不再人欢马叫,红旗飘飘,一家一户的各自为战代替了昔日的集体会战。
50年前的芒种节的头第一天夜晚,我睡得很早,而那如银的月光透过窗户也早早将我唤醒。自己认为天快明了,于是只身拉着架子车匆匆向官路东那块麦地奔去。这时村庄一派寂静,大地一片灰白,路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只有那新埋的吊死鬼坟隐约可见。约有两刻钟的功夫到了地里,我先定神看看那月光下的麦垄,接着便“单打独斗”起来。因夜间空气清凉,所以割起麦子来也不觉劳累,结果二亩地的麦子将近割了一半,抬起头来看看四周,发现天依然是那样空寂,只有偶尔远处传来的狗叫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是打了“晕鸡”。
月亮继续西斜,麦浪继续翻动,我还继续地割下去,两亩麦子终于割完了,这时东方也露出了红霞,我伸伸酸疼的腰,展展麻木的胳膊,抹抹脸颊上的汗水,接着又抡起了那沉重的木杈……
时间已经多年过去了,而老伴每当提起当年收麦之事,仍然是黯然泪下。我家过去是“一头沉”,实行责任制初期,那沉重的生产劳动基本都落在了老伴和孩子身上。女儿四五岁都会做饭,姐弟俩五六岁就帮妈妈下地拔草、拾麦等。由于生活、生产条件所限,那日子普遍过得相当仔细,收麦时不仅割得干净,而且等麦子拉完后要用耙子搂一遍,最后人再排着捡一遍,真是一穗也不舍得丢。也正因为如此,到了麦季孩子们也都排有用场,每天早起,要么让其烧锅做饭,要么让其下地干活,但那毕竟是孩子啊,女儿在家做饭经常是“火烧眉毛”,儿子下地拔草不断是“揠苗助长”。有一年麦季,我因工作回了单位,老伴实在忙不过来,只有拉着两个孩子一起收麦。一天早起,他们娘仨天未亮就去了村西的麦地,到了地里先是大人割小孩拾,接着是大人装小孩扶,当老伴将一车麦子拉回家又回到地里时,发现两个孩子却躺在地上睡着了。后来老伴诉说,那时她当看到两个孩子满脸满身灰尘,卷缩熟睡的模样,自己一阵心酸,泪水直流。我在回味,那年月其日子过得是多么不容易呀!
(二)
用太平车拉麦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又一条风景线。在旧中国,农民收麦长期处于担挑绳背的状态,至于使用太平车那是富户人家的事,而到了生产队时期这种车偏又排上了用场。该车因载重大,且平稳而得名,它长约217cm,宽约144cm,四个轮子直径约78cm。使用太平车拉麦要套几头牲口,分成两排,一般前二后三,最棒的牲口套在后排。还有拉麦子时车的前后要各架一副高大的仰角,它像张开的大口欲将成块地的麦子吞下去。

成熟后的麦子又光又滑,这就给装车带来了困难。装大车一般需要五六个人,一人上去压车,其余在下面装车。无论装车还是压车是都有讲究的,请看,那装车人用木杈先将麦子狠狠地杈住,再手握杈脖,脚踏杆尾奋力将麦堆举起,最后高高向车上猛地投去的一连串动作,恰似武术表演。再看,那压车人轻移脚步,摆动木杈将投上来的麦子顺势展平的姿式,犹如舞蹈优美。车轮在不断向前,麦车在迅速鼓起,一阵功夫,那横摊遍地的麦堆,很快聚成了巍峨的麦山。待几个人拉起绠绳,打着滴溜将麦车系紧后,请看那赶车人,喊起“吆吆吆”的号子,挥舞起半空中的长鞭,啪的一声炸响,牲口们便昂头伸项,奋蹄翘尾地拉起麦车,忽闪闪向麦场驶去。
随着土地的承包到户,作为农业生产资料的太平车从此进入了博物馆。而作为家庭生产资料的架子车则陆续登场。刚承包地那年,为了应付收麦我家凑了几十块钱买了个打卡的旧下盘(轮子)和一个两头翘的新上盘(车厢),即便如此,当时老伴已经心满意足了。架子车具有使用轻便的特点,那时家家户户下地收麦拉着架子车,去时拉人,回来拉麦很是快乐。但是,用架子车拉麦也有道不完的苦水。由于架子车是两轮车,装麦很不方便,特别是一个人拉麦,那只能先把轮子摘掉,待装好麦子后再使尽吃奶的力气将轮子登上去。更大的难题是架子车拉麦——“头重脚轻根底浅”,加上那疙疙瘩瘩,高低不平的路,所以,经常会发生翻车事故。老家村东头有一个多年老样的路岗子,由于内高外低,每到雨季村里的水总把那路岗子冲的沟沟壑壑,可那又是进村的必经之路啊,所以,每当拉着麦车从此经过时总是提心吊胆。那是上坡啊,走慢了可能上不去退先来,走快了有可能翻下去。一不做,二不休,只得快步向上冲,结果是不断看到有麦车翻在了那里。回忆那翻车的场景,一时心头起火,那热得酱红的脸狠不能拧下水来,也曾经赌气麦子不要了扭头便走,但一转念又松松地回来,那是一年的口粮呀,最后只能是把麦子重新抱起,再一点一点地装上车。你品那滋味,当时真想哭它一场!
(三)

早些年每到麦季到来,各个村庄附近都要鼓起一群洁白高大,连绵起伏的“峰峦”,在这“峰峦”之间有一帮人正在紧张的劳作——打麦。人常说“家里忙,地里忙,打到囤里才是粮”,打麦是收获果实的终端环节。
打麦需要棒劳力,所以,我每年都被挑选进场里来。当年打麦又苦又累,那时没有天气预报,为了防止麦子受雨霉变,农家多少辈子的笨方法,即无论天气阴晴都要先将进场的麦子垛成垛,第二天再根据天气好坏确定是否摊开晒打,现在可以想见,那时期打麦是多么的费工费时。打麦要经受“火”与“水”的考验,麦子要想好打,打麦人必须将麦子摊到阳光下不停地翻晒。打麦要靠畜拉磙碾,天到中午气温最高时,也正是打麦之时,你看那鞭把(使牲口人)一手牵着撇绳,一手扬鞭子,同牲口一起跳进了齐腰深的麦场里,那场景真如赴汤蹈火一般。俗话说“夏季的天,巫婆的脸,说变就变”,有一次,上午看着天气晴朗,大家费了半天功夫把麦子摊了个满场,谁知到了午后天气骤变,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此时,人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遮天呀,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麦子浸泡在了雨水中。

打麦是一项技术劳动,就拿简单的摊场来说,会摊的人能将麦子摊得均匀而又蓬松,不会摊的人摊得有薄有厚,忽高忽低,从而给碾场带来麻烦。而技术含量最高的还是扬场,有的说,无风难扬场,但那庄稼手能借风来,“木锨一举,清风徐徐”。俗话说“会扬的成一线,不会扬的成一片”,请看那扬麦的壮汉,挥动木锨,一伸一立,一俯一仰,目随麦去;请看那打掠子的老翁,挥动扫帚,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余(残穗)跟帚来。真正是来往穿梭,一唱一和,看“麦雨糠风”,精妙绝伦。晨风在习习送来,麦糠在飘飘离去,麦余在悄悄躲开,麦粒在沙沙堆聚,那农家的收获感立刻爬上眉梢。
打麦别样的劳动是摔麦草。所谓摔麦草,就是通过摔打的方式将麦子去掉麦粒、麦叶、杂草等,留下干净的麦秆。摔麦草一般都用品种优,长势好的麦子,人们先把麦子小心翼翼地割下来打成小捆,而后等其它麦子打完后再放到场中间摔麦草。你看那人,先是两手抱定麦根砰砰地摔掉麦粒,而后颠倒过来,两手分别攥紧麦稍再狠劲地摔掉麦叶,其整洁的麦草就摔了出来。农民摔麦草除了将摔下的纯净麦粒留作种子外,更重要的是麦草另有广泛用途。在从前,豫东地区农村茅草屋居多,农家修缮房子大都使用麦草。而且那时农家的生活用具,如粮囤、锅盖,包括人们戴的草帽也都是用麦草做成的。

打麦最后的工序是合麦秸垛。在传统农业时期,牲畜是最主要的生产资料,特别是在大集体阶段,肆意宰杀耕牛那是一种犯罪行为。为了喂养好牲畜,当时人们将麦秸、麦糠当做全年的主要草料来保管,不仅要将其碾得又碎又软,而且要合成大垛。合麦秸垛可有学问,首先是打垛,要想使麦秸垛高大而不易倾倒,就要有人爬上去将麦秸踩实并把麦秸打得均匀;其次是刷麦秸垛,那可是工匠活儿,一个麦秸垛的形象好坏全赖于刷垛人的眼光和技术,你看那刷垛人像八级泥瓦工似的,手揪麦秸,眼盯一线,一把把,一圈圈,一遍遍,最后塑造出了不同形状的“建筑”,放眼看去,它们有的像蘑菇,有的像碉堡,有的像楼房,一派诱人景象。
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由于生活、生产需要,我家喂了个枣红马,那马个头虽小,但却十分倔强。特别是在打麦季节,那小马跳进麦场拉着石磙昂首向前的架势,那拼尽全力,挥汗如雨的形象,那任劳任怨,从不滚套的精神,至今仍刻在我的记忆中。到了九十年代随着农业机械发展,耕畜也就渐渐休耕了。起初是手扶(手扶拖拉机)问世,那玩意既可以收割,又可以打场,它比用牲口打麦省力多了。时间不长,又是小型收割机、脱粒机先后亮相。到了这个时期,麦收虽然进入了半机械化,但剩下的那一半人力劳动依然是相当艰辛的。

脱粒机其实就是一个靠柴油机或电力带动的机械。在动力带动下它的高速运转迫使人们一定要像“摩登人”一样高度紧张的作业。请听,那机器的轰鸣声,那打麦机的尖叫声,那人们的高叫声等喧嚣一片。用脱粒机打麦的效率确实很高,可人是要拼尽全力的,看那场面,你是一掐子一掐子往里续,他是一杈一杈的往上翻,我是一簸箕一簸箕的向外端,另外还有挑麦秸的,男女老少齐上阵,丝毫不能停歇。既然是几个人共同作业,这需要几家的合作,无奈之举,那只能是白天打这家,夜里打那家,昼夜连轴转。用脱粒机打麦还是一种特别肮脏的活儿,那扑鼻子的麦灰,那黑乎乎的麦锈,那乱飞的麦叶在机械的作用下,形成浓浓浊雾把人呛得喘不过气来。一场麦打结束了,个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鼻孔里,喉咙里全是黑灰,其形象真的像鬼一样。经过几天几夜的劳碌,几家的麦子打完了,但人也精疲力尽了,当你我相互环视,拖着僵硬的身子,披拉着脏兮兮的褂子,踢拉着灌满污垢的鞋子各回自家时,其酸甜苦辣,还要去问那剩馍蘸蒜汁的感觉。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祖国在巨变。作为凝聚着农民智慧,流淌着农民血汗的传统农耕,都逐渐离我们远去。我的乡亲啊!当您身着整洁鲜靓的服装站在田头,眼看着那隆隆的大型机械将金灿灿的麦子送到跟前时,您想向党和国家诉说点什么呢?

作者简介:徐永学,河南省商丘市睢县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学会常务理事,河南省诗歌研究会商丘分会名誉会长,商丘市诗词学会会长,《豫东诗词》主编。曾历任高中校长,县委组织部秘书、副部长,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县委副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现为睢县关工委主任,“全国关心下一代先进工作者”,出版发行有《岁月回声》《和谐之韵》《闲庭逸韵》三部诗集。主编出版有《豫东诗词》2019年、2020年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