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上的格桑花
文/乌龙先生

(一)
格桑花,又称格桑梅朵,是西北高原上生命力极为顽强的一种野花。在藏语中,“格桑”是“美好时光”或“幸福”的意思,所以格桑花也叫幸福花,长期以来寄托着藏族人民期盼幸福吉祥的美好情感。又所以,格桑花常常被藏族同胞用来给女孩子起名字。我就认识这么一位名叫格桑花的女性,准确地说,她叫格桑梅朵。因为梅朵,即花朵之意。
认识了格桑花,我才知道这世上的事,什么才叫做“同病相怜”和“无独有偶”。咱们先讲格桑花的故事。
其实认识格桑梅朵,完全是一种偶然。几年前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鲁老师,我是你班学生陈栋的母亲,我能不能来看看孩子?”我当时就想,学生的家长,想来看看自己的孩子,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吗?于是就回复了个“可以呀”。谁会料到事情竟然会那样复杂呢?
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接到陈栋母亲的电话,问我能不能出来见个面,有话要当面对我说。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饭馆见了面,坐定之后,听了她的自我介绍,才知道她叫格桑梅朵。青海省玛多县人,藏族。人长得清瘦秀气,白白净净。言谈举止之间,透着知识女性的气息。约我出来单独说话,原来另有隐情。她确实是陈栋的亲生母亲,但已十几年没有与孩子见面了。现在知道孩子在这里读书,想让我从中我撮合,与孩子相认。听了她的话,看着她那有些悲戚的表情,虽然我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但我能感觉到一个母亲与亲生孩子天涯相隔十几年的痛苦心情,也能理解她得知孩子就在眼前身边而想相认的急切心情!
我决定帮这个忙,能让离散十几年的一对母子相认,不也是功德一件吗?谈完回去的时候,梅朵,这位与儿子离散了十几年的母亲,激动得眼睛中闪耀着晶莹的泪花,并跑到超市为她的儿子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让我捎回去。似乎,她马上就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并与之相认。

(二)
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我就抽了一个合适的时间,趁办公室里再没有别人,把陈栋叫了过来。当我把情况讲给陈栋的时候,他扭过头去,眼中也含满了泪花。但没有惊喜,没有激动;相反,我却从他的表情和泪光中看到了委屈和不满,甚至还有仇恨。我这一生从来没有仇恨过谁,即使有,也是一时的。与我过了十年日子的前妻经常在我耳边说,我不是我爹妈亲生的。但我总是一笑了之,不是亲生的又怎么样?他们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供我上学读书已经足够。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孝顺他们呢?陈栋这么多年失去他的母爱,他怎么会一点都不想念他的母亲,反而是满心仇恨呢?
看到他当时的样子,我有点愤怒了。我当即批评他,你这孩子咋这么拗呢?父母之间的事儿,对你有伤害,但你母亲势必有她的苦衷。现在她知道你就在自己眼前,她想和你相认,她想弥补自己十几年对你的愧疚,你为什么不给她这个机会呢?在这个世上,多一个人疼你爱你这不是好事儿吗?且不说经济上你妈可以给你帮助,就是将来你结婚成家了,你妈妈不也可以帮你带带孩子,减轻一下你的负担?更何况,你妈当年与你爸离婚之后并未再嫁,她现在仍是你一个人的妈妈……
在我的劝说之下,陈栋的敌对情绪有所缓解,但仍未吐口和她妈妈相见相认。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我说你现在不认也可以,你可以加上你妈妈的微信,有什么话可以先在微信里沟通。这一个办法,陈栋接受了。然后我把格桑梅朵给他买的好吃的东西交给他,他眼中含着泪,缓慢地迈着步,走回了教室。

(三)
陈栋的母亲格桑梅朵当年与他爸爸离婚确实是有苦衷的。但是,很可能在他这十几年中,他爸爸及他的家人谁都没有说过他母亲一句好话,给他灌输的只是责怪和怨恨!
格桑梅朵出生在青海省玛多县的一个农民家庭,虽然她出生在一九八零年代,但我们可想而知,在那个年代,在海拔高达四千多米的青藏高原上,家中条件会是什么样子,更何况家中姊妹们又多,梅朵又是家中的长女。出生于一九七零代的我,身在内地,条件尚且艰苦到了二十一世纪初。我可以想象得到,美丽的小梅朵,满头扎满了藏族女孩常有的小辫子,穿着藏服,挎着小篮子,在烈曰下,在寒风中,为家中的牛养打草,帮父母养家。2017年,坐在我面前已经三十七岁的格桑梅朵,虽然白白净净,举止文雅,谈吐不俗,但她瘦弱的身躯,让人可以想象到她的童年,乃至青少年时期,生活条件的艰苦。幸运的是,我们美丽的小梅朵,不但没有因为帮父母养家而荒废了学业,相反,她还成绩优异,最终考进了一所青海省相当不错的中专院校。并且还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就在约我会面的那次,她还不是专门为孩子来的省会西宁,而是来参加一次什么考试。
我们会想,这样一个上进而优秀的女人,为什么会走到离婚,与孩子十几年相隔天涯的地步呢?
中专毕业,参加工作,梅朵也不过二十岁出头。也是为了照顾帮衬家里,梅朵听从了家里的安排,嫁给了与她同事的弟弟,也就是陈栋的爸爸,同事也成她的小姑子。原本以为,嫁了个比自己大八九岁十来岁的男人,会顾家,会心疼人,更会帮自己照顾娘家的弟弟妹妹们,但现实却恰恰相反。陈栋的爸爸祖箱是山东,大概是因陈栋的爷爷奶奶当年赴青支边,出生在了青海。这样的情况,在青的山东、河南人之中比比皆是。但像陈爸爸这样的“援二代”,由于父母吃足了苦,从小娇生掼养,不事农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也比比皆是。我似乎记得,陈栋的爸爸是某单位的一位汽车司机,下班了回家什么也不干,只会抱着电脑打游戏。初为人妇的梅朵,自己又那么上进,无奈之下,坚决提出了离婚。虽然其时,陈栋已经降生。但固执上进的梅朵,还是坚决离掉了。如果2017年的陈栋已经十六七岁,那么也就是说,梅朵生下陈栋的时候,也只不过二十一二岁。按梅朵自己的话说,那个时候的她,自己还是个孩子,离了婚,又有什么能力去争取陈栋的抚养权呢?在那样一种情况下,小小的陈栋,只能判给他的爸爸,毕竟,他的爷爷奶奶还有抚养的能力。
后来,可能是陈栋的爷爷奶奶退休,要叶落归根,就带着年幼的陈栋回山东老家了。而陈栋的爸爸,却不知为何,也随着回去了。也许是想离开伤心之地,也许他在单位也只是个临时工,也许他也离不开自己的父母……
就这样,格桑梅朵与自己的儿子十几年一直相隔天涯!

(四)
有人说,妻性和母性,是每一个女人身上的两大天性。这话一点没错,作为妻子,梅朵忍受不了一个不求上进的丈夫;作为母亲,虽然她自己还是个孩子,但她没有一刻不在思念自己的儿子,那块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在陈栋爷爷奶奶带着他和他的爸爸举家南迁后最初的几年里,陈栋的母亲,我们的格桑梅朵,经常地往遥远的山东打电话,只为了听听陈栋的声音,问问陈栋的状况。那时候电脑已经开始普及,梅朵也经常想通过视频看看自己儿子的模样。但每次,接电话或视频的人总是陈栋的奶奶,他奶奶总是说他要么是睡着了,要么就是出去玩了。我们会想,孩子睡着了,是不必叫醒;但孩子出去玩了,为什么不能叫回来呢?其中的缘由,我们不得而知。后来,当梅朵自己也慢慢长大,长到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可以独立地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职责的时候,她想要回对陈栋的抚养权,而男方,陈栋的爷爷奶奶等人,却断然拒绝。就这样,慢慢地,梅朵作为一个母亲,那颗炽热的爱着自己孩子的心日渐冷却。但我相信,她不是不爱,而是无法让她的孩子知道,她有一颗始终思念孩子的心!有一点必须补充,当年的媒人,与梅朵同事的陈栋的姑姑,从梅朵与陈栋的爸爸离婚那一刻起,视梅朵为路人,为仇人,面对面地走来,从不说一句话。
在那漫长的十几年中,日夜思念着儿子的梅朵,也没遇到过自己中意的人,她就那么一个人孤单地活着,从二十一二多,到见我时的三十八岁,到现在的四十一岁。
话得重新说回来,当年我想出的那个方法,让她们母子先加上微信,在微中沟通,还算凑效。陈栋慢慢地也算接受了这份母爱。母子俩最终也见了面,但那时,由于工作的调动,陈栋已经不再是我的学生。我作为他的班主任和老师,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已经结束。自然地,我与他的母亲,那个叫格桑梅朵的女人之间的关系也随之终结。他们母子和好之后的种种,自然不得而知。
就在去年的某一个时段,我因工作的问题,心情不佳,经常在微信朋友圈中写一些文字。有一天,梅朵突然发来问候:“鲁老师,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呀?”我回复:“你还记得我呀?”她说:“怎么能不记得呢?你是我们母子俩生命中的贵人呀!”我笑了,原来,我还能成为别人生命中的贵人,说的我的活着,还是有一定的价值!
借此机会,我询问她们母子的现状。梅朵说陈栋现在和她的关系又闹僵了,原因是陈栋的爸爸去世了,而陈栋及他的家人们,却把他爸爸的早逝,归罪于梅朵当年和他爸爸坚决的离婚!梅朵还说,他爸爸临终前,他的叔伯姑姑,竟然问梅朵,能不能回来见他爸爸最后一面!且不说梅朵工作繁忙,但与一个已经离婚了二十几年的人,还有必要去见吗?如果换作是你,是我,你会去吗?也许,山东是孔孟之乡,他们一直信奉自己发明起源的五千年文明。一日夫妻,就得有百年之恩!
当然,一个人临终前,不管是自己,还是他的亲人,想让某个人去见最后一面,这无可厚非。换作我,也许我会去。但我们的梅朵拒绝了,原因是他们又提出了更为荒唐的要求。陈栋的家人问梅朵,将来你们要不要合葬?合葬的话,我们把墓地给你留着……

(五)
梅朵的故事讲完了。
那个死去的男人把自己一生的不幸让他的家人都留给了格桑梅朵,而我们的梅朵,依然坚强地活着。
下面该讲讲我鲁南的故事了,因为开篇之初我讲过,梅朵的故事让我明白了两个成语的真正含义。一个是同病相怜,一个是无独有偶。
鲁南与前妻离婚的事已不必赘述,往事如烟,再说已无意义。只说相同的一点,相同的是鲁南的孩子池与鲁南如路人,如仇人!虽然如此,就在去年,鲁南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学,鲁南的前妻,竟然带着她回到了鲁南的小村庄,说是鲁南家的祖坟上冒了青烟,要回来给鲁南的祖坟上香。事后鲁南得知,禁不往唏嘘感慨。十几年来,由于父母健在,鲁南自己都没去过自家的祖坟墓园,现在她们竟然要去上香!鲁南想问问他的前妻和孩子,我的爹爹妈妈健在,你们平时连个问候电话都没有,你们还要去给我的祖父祖母,曾祖曾母上香!你们知道他们的模样吗?二十年来,鲁南自己都没有给他们上过香,他们肯定会在九泉之下骂他是个不肖子孙。招惹上了我的祖父祖母,她们不怕噩梦连天?我的祖宗,不会保佑我的!
鲁南在想,他的前妻此行是怎么想的?难不成,她死后,也要葬进那个墓园?
关于生死,鲁南不是没有想过。青山埋忠骨,马革可裹尸。这个道理鲁南还是知道的!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叶落归根和死后要葬进祖茔之事。鲁南曾和现在的妻子聊过此事,彼此都同意,来世不再做人,死后骨灰埋在九眼泉山上的某两棵树下,风里,雨里,遥遥相望,默默相守即可!
行文至此,鲁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几年前的暑假,鲁南在亲戚办的一所学校的食堂当大师傅的时候,在大门口的传达室里的墙上赫然贴着一张表格。表格里面全都是单亲的孩子的名单,每个人名字的后面都备注甚祥。某某,不准爷爷奶奶家的人来见来接;某某,不准外婆外公家的人来见来接……
插叙完此事,还得回到上文生死的话题,以作结尾,收束此文。也算作离乡几千里之外的鲁南,留给后人的遗言!
九眠泉,国家保护的森林公园,岂能让死人随便埋葬?但人死了,尸体终归是要化为灰烬的。那就把我的骨灰带到荒无人烟的青藏高原腹地,随风飘洒即可,让我的灵魂,埋进这高原之地,化作一颗颗格桑花的种子,开满山野,留一道风景于后人!
如果有人来此欣赏美景,看到那满山遍野,姹紫嫣红的格桑花,指着其中的某一颗最为艳丽的说:“瞧,这一株就是鲁南老师变的!”此生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