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学兵五十年
文/李 涛
(学兵们纷纷聚集在10年前矗立的学兵纪念碑前合影留念。)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三线学兵参加襄渝铁路建设已整整五十年了。五十年,沧海桑田,恍若隔世。当年的青葱少年,如今已满头白发;当年的花季少女,如今已皱纹满面。
五十年,在人类历史上只是一瞬,可是,对于我们这些一步一步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年近七旬的老者来说,却是整整的一世光阴啊!
记忆的闸门打开,思绪回到五十年前——
遥想当年,国际形势风云激荡,三线建设迫在眉睫。我们这些刚初中毕业的孩子,响应政府号召,也为了给自己谋个出路,义无反顾地报名参战,辗转来到陕南旬阳县的大山深处。
(李涛当年在三线建设工地留影)
然而,难以想象的恶劣环境、超越负荷的繁重劳作,运输不畅造成的物资极端匮乏,使我们天天吃不饱,睡不够,身体极度疲劳,心灵更难以承受……这情况一下子把我们打懵了!我们无可遏止地想家乡,想亲人,想学校。那阵虽然都很穷,却由于出生于城镇,大都没干过重体力活。知识贫乏,身体孱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忽然让我们抡锤使锹修路,走崎岖山路扛柴,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上下班概念!累得大家在每天早上必须的“天天读”上皆东倒西歪,在“晚点名”时昏昏欲睡……
所幸,仗着年轻,仗着同学、发小、战友兄弟般的互相扶持鼓励,也因为部队化管理的严苛纪律,我们熬过最初的岁月,适应了艰苦环境,挺过了日后被概括为“三座大山”的生活关,劳动关,生死关及其他难以想象的、五花八门的一道道难关!
两年多时间,从十六七岁到二十出头,这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在大山中度过;饥饿感,孤独感,无助感,恐惧感,时时伴随我们。让我们这刚离开家乡、离开校园的初中学生,经受了常人难以遇到、只有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才会有的特殊洗礼!
回首往事,不胜唏嘘;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两年多时间,竟对我们的一生,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学兵”的称谓,融入我们的血液,深入我们的骨髓。而襄渝线,战友情,竟让我们历久弥新,终身难忘!
什么原因,这“学兵”二字,使我们魂牵梦绕,刻骨铭心,以至于五十年来念念不忘?
是时代大背景的冲击,是落叶浮萍般的无助,是难以想象的艰辛,是我们初踏入社会的懵懂无知,更是因为我们的年轻稚嫩。
十六七岁,身心尚未成熟,记忆力却达到峰值。大山深处封闭的环境,超年龄段的高强度劳作,都在记忆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历史痕迹,并对整个人生走向、生活道路产生了多角度、全方位的深远影响。
都产生了哪些重大影响呢?
——艰苦环境磨练了适者生存的能力。刚到驻地,一片山坡就是我们的宿营地。于是,大锤砸钢钎撬,平出一块空地。搭架子,围芦席,盖上油毛毡,就成了我们两年多时间的营房。冬天北风呼号,雨雪交加,雪花浸湿被褥;夏天热气蒸腾,暴雨忽来,山洪冲塌床架。这些,两年多来司空见惯。
——繁重劳作锤炼了我们的意志品质。我们修路,扛柴,卸水泥,打隧道,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叫苦。施工到后期隧道打拱时,几乎人人都有过连续奋战几昼夜不出洞的惊人纪录。也仗着年轻,两年多来,我们没有喝过开水,生冷不忌,大热天却少有人拉肚子;寒冬腊月裹着油腻的所谓工作服出洞,只能站在露天用冰凉的山间溪水擦身,天天如此,却少见谁感冒。
——生死考验奠定了临危不乱的过硬素质。在三线,每每有战友牺牲,对所有人都是巨大的伤害!我们惊慌,悲痛,无助。有些牺牲让人匪夷所思——有刚到驻地就从陡峭的山上失足掉崖的,有往绷紧的铁丝架上搭挂湿衣服莫名其妙触电的,还有煮饭时,因人小锅大灶台高,就站在锅台上奋力搅动,却一头扎进滚烫的锅里……真是骇人听闻!至于因塌方,洪水等牺牲的,不计其数。这些对十六七岁的孩子来说,残酷,血腥,恐惧,难忘。却也一步步逼得学生娃子成长,成熟。
就这样,我们从最初的惶惑不安,到随遇而安,从遇险失措,到临阵不慌,沉着应对,只经历了短短的过渡时间。
我们成长了,成熟了。襄渝铁路,也随着我们的成长成熟而艰难曲折的延伸,一寸一寸的贯通前行,终于,看见了列车机头,迎来了汽笛声声。
(5847部队学兵15连参加三线襄渝铁路建设50周年纪念庆典活动合影。)
1996年,团省委在挖掘、整理陕西青年运动史的过程中,发现了“三线学生民兵”这个特殊的群体。为此加以重点关注,并因势利导成立了《三线学兵连》摄制组。消息传来,曾经的三线学兵沸腾了,一时“三线情结”爆棚!奔走相告,聚会畅谈,深情回忆——热情洋溢的,痛哭流涕的,捐款捐物的……最后汇成了一个声音——学兵的当年业绩“惊天地,泣鬼神!”
是这样吗?
从当时来看,这说得过去。当年,国际风云动荡,国内备战备荒。但大都在“抓革命”,却少有促生产。社会上,大批判还在继续,斗批改如火如荼,批“唯生产力”甚嚣尘上……而我们在深山里却唯“生产”为重!一心一意,不管不顾,默默无闻,埋头拼命,流血流汗……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只有师、团传来的指令,只有战备施工任务,只为打通襄渝线!
我们流汗拼命,我们流血牺牲。多少战友埋骨青山,多少战友伤病身残。临到退场,整个学生队伍已身心疲惫,伤痕累累。
数万学生来到这里,给深山老林带来震撼!当地山民不说是饮毛茹血,也还在刀耕火种。(还记得公路边那家老乡给汽车喂草的画面吗?)学生们的到来,极大地开阔了他们的眼界,改变了他们的生存方式,提高了他们的认知水平和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这些都是无法量化的惊人巨变。当时就有部队领导笑称,学生娃来到这里,起码让这里进化了五十年!
难道这些还不足于“惊天地,泣鬼神!”吗?
所以,我们当年喊出了“青春无悔”(见三线学兵的第一本纪实作品集),得到了广大学兵的呼应。
是的,我们用最好的青春时光,以血肉之躯在崇山峻岭、人迹罕至的地方铺就了一条钢铁大动脉、战备运输线,为国为民,我们无悔!
对这个特殊的群体来说,青春无悔。然而,对应于我们的每一个个体,从个人角度而言,我们,就真的无悔吗?
(学兵15连代表李涛(左二)向“中国汉江航运博物馆”赠送《三线学兵连》光碟。)
当年我们中断了学业,来到三线,虽然经受了生死考验,却失去了继续学习文化科学知识的机会,致使我们中的很多人,在以后的工作生活中,由于知识、学历的欠缺,及分配单位的不同,机遇、环境的差异,处境尴尬,举步维艰,疲于奔命。
诚然,我们中间出现了很多的成功者。他们离开三线工地后,顽强拼搏,努力进取,抓住稍纵即逝的机遇,逐步占据了一个有利的位置。有的从政,走上领导岗位;有的搏击商海,争做弄潮儿;有的从事管理,投身科技,在设计院、研究所、实验室效命……但总体来说,这批人的数量很少,大多数人,在社会的底层动荡,漂泊。
整个三线学兵这个群体中,确实出了很多各领域的佼佼者,成功者。却鲜有引人瞩目的科学家,让人羡慕的名医圣手,大律师,少有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家艺术家。(只有一位以演小品出名的郭达。)
这,有时代的烙印,也有我们基础知识的缺失,人文素养的短板。
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环境恶劣,营养缺乏,超负荷劳作。当时仗着年轻还无所觉察,人到中年后却隐患暴露,疾病缠身,饱受折磨。致使我们这个群体死亡率超高,成了和平时期的一个罕见现象。
我们叫学生民兵,却没有享受“兵”的待遇,在“三兵闹襄渝”(铁道兵、民兵、学兵)中,在陕西段,学兵是冲锋队,是主力军,却待遇最差!有战友后来回忆,当年上山背药材过了饭点,路过部队,被招待吃了一顿剩面条,“这是在三线吃的最饱的一次。”
上世纪九十年代,千阳公路隧道建设报捷,我兴冲冲前去采访。当我看到他们的机械设备(当然与现在比差距还大),劳动条件,安全防护,生活待遇,特别是工资福利水平时,我突然热泪盈眶。他们以为我是被感动,其实我是想起了当年的恓惶!
为什么我们的战友们仍在维权?为什么我们仍有怨气,仍在计较当年的不公?这能单单说是无悔吗?
是的,我们自豪,我们无悔!自豪的是,在那个大革文化命、斗来斗去不亦乐乎的时期,我们却以现代化工业文明的大生产模式,为祖国建设流了汗水,做了贡献,并且有着实实在在的成就;无悔的是,在那艰苦的岁月里磨练一番,使我们有了从容应对各种艰难困苦的勇气和底气。
我们无悔,但我们有怨,有失,有缺,有憾;我们无悔,却也无奈,无助,无力,无为……
我们没有个人选择,时代的洪流把我们裹挟到哪里,我们就随波逐流、老老实实地漂泊到那里。
历史就是这样吊诡,生活就是这般无奈。上三线,是时代对我们的召唤,也是形势对我们的要求,是我们必须经历的人生磨难!但对我们个人来说,我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服从,只有听从调遣,被动前行!
转眼五十年。五十年来,风风雨雨,浮浮沉沉。我们有过成功的喜悦,有过失败的沮丧,有过在低谷中的徘徊,有过在生活中的无助无望……我们见证了几代人都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的生活变化,社会变迁。我们已磨灭豪气,消除戾气,已从绚烂归于平淡,变得恬静,大度,宽容,厚道。
我们老了,无可遏制地变老了。我们再不情愿,也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我们对所在单位的义务已经尽完,我们的社会责任已然完结。作为群体,我们对社会的影响力已几近于无。我们,已没有了时代存在感。只有回归自我,坚守内心;只有自我怜悯,报团取暖。
(《学兵纪念碑》碑文的作者李涛)
我们老了,但我们各方面都有保障。想当年,改革潮涌,企业阵痛。有的效益不佳,有的亏损严重,有的破产重组……这都波及了不少战友。有人收入锐减,有人下岗,有人被迫买断工龄,再以“临时工”的身份入职……不少战友经历了三线过后的又一次磨难。但,这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现在都有了稳定的退休养老金,虽有差别,却温饱无虞。成了某些段子手以羡慕的口吻描述的,只要还能吃饭就能赚钱的“退休干部。”国家仍有不公,社会仍有不平,但总体发展上是缓慢前行,越来越好,越来越对老年人有利。我们也顺理成章,会有一个稳定、幸福的晚年。
这就使我们从物质条件上,有了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基础,有了满怀信心奔向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我们老了,也还不老。社会留给我们的舞台不大,却也有我们的一席之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姜子牙,佘太君,老黄忠,现代社会也有齐白石,杨振宁,钟南山,国外还有特朗普拜登这俩老头,他们都是我们的偶像。我们没有他们的天分,能量,没有他们的成就,地位,光环,也永远达不到他们的高度,但可以心向往之。因为,有了他们,才有对比;有他们反衬着我们,我们就并不老,我们还年轻!
我们不老,我们还年轻。还能鼓起余勇,为社会再做点力所能及的微薄贡献。譬如,为社会发展建言,为法制建设发声,为弱势群体呐喊,为公平正义呼号,为精神文明身体力行,为社会公德做出表率……当然,回归家庭发挥余热是主业。含饴弄孙,拈花惹草,为家庭解难,为儿孙分忧,从另一角度为社会的发展稳定做贡献。
但,这些只能是尽力而为。最主要的,是想方设法,把我们自己的生活过的丰富多彩,开心快乐。
有人读书补课,补充精神营养;有人以史为镜,纵观过去未来。有人寄情山水,放飞自我;有人醉心琴棋书画,流连花鸟虫鱼;更多的人迷摄影,玩微信。还有合唱团,广场舞,八段锦,太极拳,散步,游泳,间或打打小牌,喝喝小酒……五彩缤纷,乱花迷眼。这些都是其乐盈盈的不懈追求,都是老年人的逍遥之道。我们一生命运跌宕,历尽坎坷,忙忙碌碌,老来有这样的境况,也算否极泰来,心静神安。
是的,心静才能神安。心态好才是过好老年生活的基本要素。只有心态平和,才能宁静致远;内心强大,才能宠辱不惊!中国传统文化的儒释道中,儒家讲仁者爱人,佛家讲看淡放下,道家崇尚清静无为,这些都是滋养内心、平和心态的法宝。
我们老了,已无力过多地参与公共事务,无力掌控儿孙幸福,那就由他们去吧!心中云卷云舒,不露于表;笑看朝露晚霞,不藏于心。任他风雨如晦,我自不动如山。顺其自然,随心所欲。各自安好,便是晴天。如是,自能快乐如斯,安享晚年。
至于三线,至于学兵,将留存心底,永远珍藏。但,终究会渐行渐远,慢慢淡出我们的视野,退出我们的生活……我们也不必沉溺其中。因为,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的事儿未办。更丰富的现代生活,更精彩的未来世界,还在前方诱惑,撩拨,召唤。我们仍然会像当年上三线一样,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左顾右盼的彷徨,只能心无旁骛,义无反顾,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慢慢前行。
2021年3月15日
李 涛:男,1954年4月生,宝鸡市陇县城关镇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协第四届副主席。中学毕业后,成为三线学兵,后在陇县医院工作。曾任《宝鸡日报》主任编辑,主编文艺副刊,编辑《大散关》《陈仓园》文学文化栏目多达800期。已经在多家报刊发表散文作品150多篇。散文、随笔及新闻作品40多次获全国、省市奖励,其中获全国奖20多次,散文《散关透风》获中国新闻奖三等奖、全国报纸副刊金奖,出版散文集《天上人间》,编辑纪实文学集《青春无悔》,合编散文集《散关走笔》。主持报纸文艺副刊20年,编发了作者各类文艺稿件8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