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滚石速写 〉◎涟漪
今天早上，他从抽屉中找到一张泛黄的贺年卡，时间是二○一○年二月八日。
贺词是：「敬祝老弟年年如意，岁岁平安。滚石敬拜。」
他一看滚石的笔迹，马上想到那张憨厚纯朴的老兵脸孔。
（一）
滚石是Ｄ校的小学老师。 当了二十年军人后，考上花莲师专师资班，结业后，转行当国小老师。
在牛鬼蛇神横行的那所城市，Ｄ校分外的突出，因为Ｄ校的老师有三分之一左右是军人出身。
那个年头，军中士官级转行，大都到国小教书。 至于尉级和校级军官几乎到国中和高中当老师。
军人体系和师校体系出身的老师，由于教育环境和生长背景不同，很难推心置腹结为好友。
他和滚石的认识是因为彼此都喜欢文学，又经常有作品在报章杂志发表，在某次的场合中碰面，一谈如故，很自然地就成为莫逆之交。
对了，滚石大他十五岁，自然而然就尊称为滚哥。
（二）
滚哥嗜好文艺创作，军中的文学比赛得过几次优胜奖。
那种血泪交织、风雨同舟的同袍生活，只有过来人才写得出来。
而他就不一样了，他是正科班出身的国小老师，校园的题材是拿手项，投稿百花齐放的副刊得心应手。
由于爱好文学，两人谈话的内容离不开投稿园地和主编的喜好。
说到副刊主编，他认识了几个。 有一次还在文友聚餐的场合，介绍滚哥和某位报社主编认识。
他曾告诉滚哥投稿认识主编的报社副刊，可是采用率不高。
那位主编告诉他，「老弟，看你的面子，我勉强用了滚石几篇文章就不用了。」
「为什么？」他很客气地请教那位敦厚仁慈的主编，到底是什么原因。
「文章太生硬了，没有文艺气息。」主编说着笑起来，「你和滚石不一样，你的文章充满了青春活泼和悬疑，我喜欢。」
「哦，我知道了。」他会心一笑。
文学作品讲的是感性，无论是个人的抒发，或是对家国的歌咏，都是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感情。
缺乏感情的文章，类似平铺直叙的刻版式宣言，很难获得副刊主编的垂青。
他曾转达滚哥那位主编的看法，滚哥点头同意，可是却说：「兵油子的关系，抒情式的文章我写不来。」
写不来只好坐冷板凳，最多一两年参加军中文艺竞赛得奖过瘾。
（三）
滚哥很诚实，认识不久就考他，「老弟，你猜我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花莲师资班出来的，不然你怎么可以当老师。」他望了滚哥一眼，觉得他说的话很奇怪。
「我是说当兵以前的学历。」滚哥笑得很蹊跷。
「好，我猜看看。」
他闭着眼睛，想到以前服兵役时那些老士官，班长或副班长的学历不高，不过文书级的大都读到高中肄业以上。
他脱口而出，「滚哥，你应当是高中肄业，不然怎么有资格去读花莲师专师资班。」
「老弟，告诉你，我真正的学历是国小四年级。」滚哥说到这里，似乎有点腼腆，「我是随营补习得到高中文凭的。」
「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
军队确实很照顾老兵，有些老兵退伍后都转行当公务员或老师。
那些老兵的国文底子很好，在书法和国学的实力，甚至超越有些师校毕业的老师。
他见识过滚哥的书法和文学功力不错，更难得还是年年当高年级的级任，由此可见国小的数学科难不倒他。
坦白诚实的滚哥，让他佩服。
（四）
认识了一年多，滚哥有一天突然邀请他去家里吃饭。
那天是假日，中午时分他携带着一盒水蜜桃伴手礼去拜访。
甫进滚哥的公寓房子，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笑咪咪的说：「你是高老师哦，久仰。」
他一阵迟疑，呐呐问着：「你是……？」
「我是滚石的太太。」年轻女人笑得很大声，几乎要震破房子的窗户。
「原来是大嫂。滚哥呢？」
「我先生为了招待你，在厨房煮几道家乡菜。」滚嫂说到这里，款摆腰肢，走到厨房叫着：「滚石，你的换帖子道友来了，还带一盒水蜜 桃呢。」
「请他在客厅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滚哥的声音从厨房传了出来。
中午餐桌摆了麻辣子鸡、辣椒炒肉、麻婆豆腐、鱼丸冬粉火锅，让他食指大动。
「老弟，不要客气。为了怕吵到我们聊天的时光，我把两个孩子都送到岳父家里。」滚哥说着，举起了小酒杯，「先干一杯高粱再说。」
「嫂子喝不喝酒？」他礼貌性地问着坐在旁边的嫂子。
「我先生说你很有才华，我当然喝。」滚嫂说着，立刻举起酒杯仰头灌了下去。
他一看那种热络的气氛，知道不喝是不行的。
三个人喝了几杯高粱酒后，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滚哥，大嫂这么年轻漂亮，你艳福不浅。」仗着酒胆，他说出心中的话。
「我太太比你年轻八岁，是本省人，当年是老乡介绍我去相亲认识的。」滚哥似乎很得意，说话的语气微扬，「我岳母看到我一脸朴素的面孔，加上 我是老师，年纪放在一边，马上答应，大小聘金也不要了，没几天我们就结婚。」
「岳母看女婿当然别有一番看头。」他赞美着，「我干杯啦，你们随意。」
「我们才不随意哩，大家都干。」滚嫂格外豪爽，有花木兰的作风，「滚石，你敢不干杯，我们翻脸。」
「好，大家都干。」滚哥附和着，「今天要喝得痛快。」
那桌家常便餐，他们直吃到下午三点钟才尽兴。
离开滚哥的家里时，他一脚高一脚低，走路摇摇晃晃，只好赶快招了路旁的计程车回家，免得出洋相。
（五）
回到家里，他对滚哥的婚姻过程起了怀疑。
滚哥娶得如花美眷，夫妻相差二十三岁，没经过恋爱阶段，怎么一相亲，对方家长马上迫不急待的同意这门婚事？
滚嫂说起话来毫无遮拦，笑声震得窗户都会嘎嘎作响，一般女人的笑声应该不会这样。
他的怀疑是正确的，过了半个月，滚哥才吐露心事，「老弟，我被老乡害惨了。」
「害惨？是哪方面的事。」
「我太太智能不足，生下来的女儿都读启智班。」滚哥老泪纵横的说：「老乡只想拿媒人介绍礼金，才不管我的死活。」
「有这回事？」他非常同情滚哥，「老乡太黑心，误你一生。不过你也很鲁莽，应该跟女方来往一段时日，了解底细才能办理婚事。」
「对的，我太糊涂。都怪我色迷心窍，看到美女魂都没了，只想赶快结婚传递香火。」
滚哥说他的老婆智商只有七十左右，没办法找正常工作。 有一年在工厂做工，那一天大家一起吃饭时，竟然说她有Ｂ肝带原，可能会传染给同事。 老板一听，马上辞掉她的工作。
滚哥还说一些同袍因为经济不好，有些人只能娶智能低下或身体残缺的老婆，可是自己有正当的收入和工作，是不应该碰到这种遭遇。
「滚哥，你要跟嫂子离婚吗？」他问了最重要的问题。
「我是国小老师，不做缺德的事，再说我岳父母对我很好，我怎么敢离婚？我还有两个不聪明的女儿，只要我活着都要照顾她们。」
滚哥说得声泪俱下，说是找他吐露心声，发泄心头之闷气，不然真想撞墙。
（六）
过了几年，滚哥的大女儿名叫芝芳的突然要结婚了。
滚哥兴冲冲的到他家里，拿喜帖给他，说：「婚宴就订在我住家附近的海霸王餐厅，请你务必赏光。」
「会的。」他向滚哥道贺。
「请你把喜帖亲自送给那位主编，好吗？」滚哥摸摸头，似乎不好意思，「我不敢寄给主编，怕退回，但是你送给主编万无一失。」
「好。过几天我和前辈作家聚餐，亲自送达。」他答应了。
和前辈作家聚餐那晚，他把滚哥女儿结婚喜帖送给主编，想不到德高望重的主编知道真相后，破口大骂：「天杀的，没良心的狗日，想造孽吧，自己的婚姻不美满，还 敢让智障女儿结婚，生出的后代，又要造成社会的负担。」
主编骂完后，语气稍微转圜，说：「小老弟，我不去参加婚宴，不过礼金二千元，请你转给滚石吧。」
他见识到文坛前辈的胸襟气度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大是大非观念。
参加滚哥女儿的婚宴后，他就渐渐和滚哥疏远了。 不过滚哥非常念旧，每年春节都寄给他明信片道贺。
（七）
泛黄的贺年卡，勾起重重往事，他感慨万千，他和滚哥的认识始文学因缘，而友情淡化终止于滚哥女儿的婚事。
二○一○年后，滚哥不再寄贺年卡给他了，或许已经到了极乐世界。
缘生缘聚缘灭，人生就是因果循环。
作者简介:涟漪 本名:柯锦锋 国立台中教育大学五专57级毕业。
台北市立教育大学语教系毕业。
国立台北教育大学研究所结业。
市立国民小学教师55专案退休。
著有23本小说、散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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