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食荔谈诗  回味杂感 】

唐風（纽约）

薰風入户，仲夏到来；蝉鸣荔熟，瓜菓飘香。一家人围坐烹茶尝果，或三五知己品荔谈天，都是消暑的赏心乐事。广州大学赵福坛教授《忆江南·荔枝诵》组词随薰风飘来，诵之再三，荔枝的甜美，尤在舌尖久久不散。

文人食荔，除了品味尝鲜外，还有文化内涵。有二首名诗是必然会联想到的，一首出自晚唐诗人杜牧，一首出自北宋文豪苏东坡。

请看杜牧的《过华清宫》：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谁人知是荔枝来。

再看苏东坡的《惠州一绝·食荔枝》：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桔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

上诗写杨贵妃喜爱鲜荔，唐明皇颁旨岭南官吏以快马运荔进京，走传神速人不见其物。华清池避暑的杨贵妃，尝到甜美荔枝时开心灿烂笑容，常人谁能想象。诗中折射出唐明皇致远物以悦妇人，穷人之力绝人之命在所不惜。讽刺之味，感慨何深！

下诗是北宋苏轼贬谪惠州，初尝荔枝时的感受。当时的岭南还是蛮荒之地，迁客逐臣到此，往往颇多哀怨嗟叹。东坡则不然，这首诗体现了他乐观旷达，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鲜美多汁的荔枝冲淡了他心中苦水，化作感人诗句，表达了他对岭南风物的热爱。

列数前人咏荔诗词多不胜数，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应算这两首了。但若论用文学形式最先刻划赞美荔枝的，还是岭南韶关籍著名唐贤张九龄写的《荔枝赋》。张九龄是唐开元名相，为官刚正廉明，其人风仪蕴藉，博学儒雅，为朝野所称颂。《辩物小志》载：「九龄因尝夸岭南荔枝之美，但朝中王公巨卿均以其说为妄，未之信。张乃作《荔枝赋》以证。」这就是他作此赋的缘起。

他在序中开门见山地说：「南海郡出荔枝焉，每到季夏，其实乃熟。状甚瑰诡，味特甘滋；百果之中，无一可比者。」此言至今依然不虚，余也走南闯北几十年，中西佳果尝过不少，然最能引起回味的还是岭南荔枝。接着赋的正文中他写道：「果之美者，厥有荔枝。虽受气于震方，实禀精于火离。⋯⋯凯风入律，肇气含滋，芬敷谧溢。绿穗靡靡，青英苾苾；不丰其华，但甘其实。」告诉人们，这荔枝生长在气候温和，水土湿润的南方。它的果实拥簇依偎，它的果香弥漫飘溢。「不丰其华，但甘其实」是荔枝品格的写照。  文章结尾写到：「夫其容可以荐宗庙，其珍可以羞王公。亭十里而莫致，门九重兮曷道；山五峤兮白云，江千里兮青枫」之后，发出深情的感叹：「何斯美之独远，嗟尔命之不逢。」在那路途遥远，关山阻隔的地方，纵有佳珍的果实，上流社会的人却因不曾亲尝而怀疑它的存在，岂不悲哉！

张九龄这篇赋创作时间是在唐玄宗开元15年（公元728年）左右，即罢相之后的洪州都督任上。当然结合自己仕途际遇，语意相关会另有所指。但在当时确实为「藏在深闺无人识」的荔枝，开出一张靓丽的身份证明，为她上市亮相制作了一份精美的产品广告。若干年之后，由于一个女人的钟情而引起广泛聚焦，这个女人便是唐明皇的贵妃杨玉环。

张九龄写《荔枝赋》的时候，杨玉环还是个9岁小女孩，随其父杨玄琰宦游于川桂任上，11年后才进入寿王李瑁府第，成为唐明皇的儿媳妇。越明年，明皇宠妃武惠逝世。「皇悼惜良久，后宫三千，无可亲者。有人进言杨氏资质天挺，宜充掖廷」。 于是次年「妃衣道服，蒙召入宫，号曰太真」，一出轰动朝野，流传千古的狗血剧由此拉开序幕。

杨玉环入宫时，张九龄已病故于家乡韶关曲江。她确实也是「资质天挺」平生所好诗词歌舞，把个原算明君的唐玄宗李隆基弄得神魂颠倒。她早年最爱读的便是贺知章、张九龄诗文（李白杜甫当时尚在草野）。当她无意间读到《荔枝赋》时已为之陶醉，特别是那句「状甚瑰瓌，味特甘滋；百果之中，无可比者。」已使她垂涎三尺不能自已，必欲尝之而后快。 天宝三年，（公元745年）玉环被冊封为贵妃，三千宠爱集一身。这时她有资格仼性，她要享受前无古人的特供。由此一项谋划已久，四千里加急贡荔计划已付之实施。「一骑红尘妃子笑」的特写镜头被人摄下，并成为杜牧诗中的经典名句。

后人在传诵这一典故的同时，也对贵妃所食荔枝的产地出现分歧。因南海(郡）离长安实在太远，存在运输与保鲜问题。有人就怀疑起贵妃获取岭南荔枝的决心和手段，故北宋时出现了岭南和巴蜀二地之说。宋人王灼《碧溪漫志》说：「太真好荔，每岁忠州急递上进，五日至都。」忠州在四川境内。蔡襄则有「洛阳取于岭南，长安取于巴蜀」之说，似更通融合理。苏东坡在《荔枝叹》中写道：「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说得更明白，岭南的交州与四川的涪州同为贡荔产地。而我更相信贵妃所食之荔来自岭南，为什么这样说？ 《资治通鉴》分明载道：「妃子爱生荔，命岭南驰驿致之，比至长安，色味不变。」只要驿站有千里马换乘，好骑手日夜兼程，「一骑红尘妃子笑」何难之有？ 再往前溯，离杨贵妃更近的天宝年间进士鲍防，有一首记事《杂感》：「五月荔枝初破颜，朝拥象郡夕涵关。雁飞不到桂阳岭，走马皆从林邑山。」这不是很好的目击证词吗？

北宋蔡襄的《荔枝谱》，是最早的荔枝考据专著，书中说：「荔枝之于天下，唯闽，粤，南越，巴蜀有之。」若以品相风味论，尤以粤郡为最佳。罗岗桂味，毕村糯米糍，增城挂绿，号称『荔枝三杰》，皆盛产于其境。故广府人有此说：「真正的荔枝季节从桂味开始，到糯米糍结束，中间夹杂挂绿，余者可无视也。」难怪后晋刘煦的《唐书·地理志》记南海郡都督贡荔事有：「妃子生于蜀地，嗜生荔。南海胜于巴蜀，故每岁驰驿以进。」这也印证：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可见这个女人的眼睛和嘴巴𣎴是一般的刁，妥妥一个食货兼美食鉴赏家。

不要尽说古人，也谈点自己吧。回想起少年时，家乡近山处有一片荒坡，起初分给村民开荒作自留地。后来村里为发展集体经济便收回来辟为果园，种的据说是优选良种桂味和糯米糍。每当收获时节栅门打开，我便和几个小伙伴蹦跳而入，名为帮助采摘果实，实则为饱口福大快朵颐。那鲜红的果实，如乒乓球大小，鳞斑凸点触感奇妙。剥开来皮薄肉嫩，状凝脂，质透明，如白玉般温润晶莹。入口密汁充盈，甘滋爽滑口齿生香，当时那个美啊，实非笔墨可以形容。时隔半个世纪有余，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往后岁月不管身到哪里，每逢荔枝季节，都会买些来慰劳自己。

旅美不觉20年了。纽约号称世界都会，除金融 科教 文化发达外，也确实物质丰富货畅其流。货架上的五洲佳果目不暇接，多到叫不出名字。但我较喜欢的不外苹果、葡萄、香蕉、甜橙和荔枝这几样。前四种一年四季长供不断，唯荔枝是应季鲜果，错过了就要等待明年。这里的荔枝来路颇多，有国内、台湾、越南产，也有墨西哥和美南佛罗里达州产。墨西哥及佛州属于移植栽培，土壌环境差异，有南橘北枳之嫌，虽价廉物美却吃不出原有风味。中 台 越产荔枝因受运费制约，价格相对要高。也由于运输周期和保鲜关系，多数是未熟先摘，防腐处理，冷房雪藏，其甜美甘滋巳大打折扣，就如同食游水海鲜与食冰冻腌制的区别一样。

上周家人买了一袋回来，说是高州黑叶品种，颜色偏暗颗粒中等看起来还可以，磅（约9両）价7·5美刀。晚饭后摆开架势想好好品尝，谁知剥开一看，皮厚核大，肉质凝滞，入口软而不爽，甜度不足还带怪酸味，显然是经过防腐浸泡处理的。三颗过后，兴味索然。前天有事上唐人街顺逛超市，见有一款新荔，外表在同类中算是丰乳肥臀高人一等，直径足有4厘米以上，颜色由淡黃化粉红，枝梢还留着几片叶子，观感不错。问是什么品种哪里出产的？店家随口而出：「刚到埠大陆货『帝皇荔』，荔枝中的『爱马仕』，18美刀一磅，低食啊（便宜）」！我心一动，连同带动了食指，遂抓起一串放入菜蓝。回到家里急不可耐，洗了几颗剥开就试。个头是够大的，一颗就塞满嘴；汁倒不少肉质也不错，甜度适中，就是酸中不见了甘。口感就说不上怎样，总感觉缺了点什么，与早年所吃鲜荔相去甚远。哎，要食到原汁原味的荔枝，为什么这样难啊？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在这里，是隔着太平洋的异乡客。看到赵教授在广州品尝地道荔枝，写出清新诗词，真的是心中充满了羡慕。张文献公的《荔枝赋》和小杜、坡仙的诗句，在脑海中萦绕，我也在搜索枯肠中，三首步韵打油脱稿而出，就当作域外食荔的感吟吧！

步张九龄古风《感遇》：

岭海滋丹荔，薰风出菓林。

岂因瑰诡状，自有玉冰心。

可以销夷域，已无阻重深。

蔬果随时有，佳珍不易寻。

尝鲜消暑热，何处觅清阴。

和杜牧《过华清宫》：

故乡河畔小山堆，佳菓成行次第栽。

木栅一开童稚笑，轻歌飞过荔园来。

次东坡《食荔枝》：

滋风润雨又经春，岁序循环瓜果新。

入口难寻当日味，始知我是异乡人。

2021年7月6日于纽约

作者简介：

唐風，原名陈奕然，千禧年旅美，现居纽约。北美华文作家协会，美洲中华书法学会，中国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纽约中华诗词研究班导师、巴黎五洲诗社顾问、上海格律诗社专家委员会委员、无邪诗社副社长兼秘书长。喜探索辩微，求古寻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