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 人
文/冯积岐
1
独臂翠担着一担硝土走在通向申都村的田间小路上,她用右手紧扶住扁担不叫那咯吱咯吱的响声在冬夜里逸散;扁担声似乎是不听使唤,她越胆怯响声就越刻薄越乖戾。紧跟在独臂翠后面的花儿撵上来要换下她肩上的担子,独臂翠不叫花儿换;这一百多斤的硝土花儿已经挑了一里多路,担子是她刚从花儿肩上换下来的。月亮像一盏天灯悬在深遂而呆板的天穹上,独臂翠和花儿的身影泻在清冷的田野上显得局促而慌乱。一股寒风出其不意地迎面一推,独臂翠打了个趔趄,空袖子在大幅度地摆动,花儿从后面看见娘左边的空衣袖在腰身上凄凉地一甩,她的心在悸动。
独臂翠和花儿是夜阑人静之后悄悄地走上老鼠嘴的。掠去记忆的浮土,花儿的印象中深深地埋藏着一个神秘的地方,这个地方原来就是老鼠嘴!也是在一个冬夜,月亮也是这么亮 ,天也是这么冷,田野上也是这么静,独臂翠跟着爷爷懵懵懂懂上了老鼠嘴又懵懵懂懂地回到了家爬上炕懵懵懂懂地进入了梦乡。稍谙世事以后,独臂翠才知道,她们家卷的鞭炮之所以名气响亮,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是所采的硝土来自那个神秘的地方;这个神秘的地方大约只有她的祖父和父亲知道。怀揣着模糊的记忆,独臂翠曾经在老鼠嘴上徘徊过,每一次,她都是欣然而去悻然而归。在一个冬日傍晚,独臂翠失望而归的时候,准备将一泡不怀好意的尿水留在老鼠嘴,她走到土崖底下去刚抹下裤子,一股陈年已久的尿臊味儿强烈地刺激着她,她系上裤子用一只手在乱石堆上刨动,当灰白色的硝土呈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惊呆了,她用三个手指头撮了一撮放在嘴里尝了尝惊喜地吐了一口,独臂翠心中一亮:这就是当年爷爷领她取硝土的地方!她用乱石覆盖好硝土上了崖畔蹲在幕色里淋漓尽致地撒了一泡尿。在残秋初冬那些漫长的日子里,独臂翠无数次地撺掇过自己,她还是克制着没有上老鼠嘴,她叫招赘的丈夫——瓜客老乔和花儿一起一如既往地与村里人共同去老牛沟的窑洞里采硝土。等村里人采足了春节前卷炮的硝土之后,她和花儿第一次摸上了老鼠嘴。“一硝二磺三木炭”是炮人的口头禅。要做好鞭炮就要煮好药,要煮好药,离不开好硝。独臂翠生怕她的秘密被别人窃去,她和花儿像做贼似的向村子里走去。
扁担又到了花儿肩上,响声小了许多。月亮地里,独臂翠看着花儿那根沉稳的大辫子和挺直的腰身,心里一热:花儿大了,花儿成了大姑娘了。
母女俩走进院门,乔仁怀在后院里的毛边锅里烧好了一锅水正蹲在灶眼门前抽旱烟。花儿叫了一声瓜客,乔仁怀从花儿肩上接过去担子,花儿领口里脸庞上扑出来的热烘烘的汗味儿像毛边锅里的热气一样窜向了乔仁怀,乔仁怀抓住担子的手臂轻轻地一抖,他看了花儿一眼。花儿把乔仁怀不叫爹,从乔仁怀和独臂翠圆房的那天起就不叫,她只叫他瓜客。对此,乔仁怀似乎不恼,独臂翠也不计较。乔仁怀给花儿递了一块毛巾叫她擦汗,花儿擦了几把,扑过去搂住乔仁怀的脖子嘴巴堵在了他的耳门上,独臂翠一看紧贴在乔仁怀身上的花儿,眼睑一垂,抬起头来说,花儿,都半夜了,快煮药。独臂翠不知道花儿给乔仁怀说了句什么话,乔仁怀只是笑了笑。父女俩一人提着一笼子硝土倒进了冒着热气的毛边锅里,乔仁怀向灶口里添些火,操起一把铁铲在锅里搅动。独臂翠点着了菜油灯,她将菜油灯端到锅跟前看了看,心里一喜:这硝土煮出来的硝要比老牛沟的硝土煮出来的硝多二三成。
滤出来硝,独臂翠叫花儿去睡觉,花儿不去睡。花儿说,娘,你去睡吧,我煮的药不比你煮的差。花儿的话没错,十七岁的花儿像独臂翠当年一样远近闻名,无论煮药配药都很拿手。在一年一度的赛炮会上,她卷的雷子炮把沸沸扬扬的炮会震动了,连独占鳌头的田家炮也逊色了几分。会后,田家炮的十一代传人田根旺来到申都村找到花儿想讨秘诀,花儿瞄了一眼年轻英俊的田根旺,轻声一笑对田根旺说,秘诀只有一个,我们申家炮比你们田家炮多一份材料。田根旺有些吃惊地问:啥材料?人血,花儿说,你回去煮药的时候给锅里掺些血,要人血,记住。田根旺大概觉得花儿的话既调皮又深刻,他扭头走了。独臂翠给花儿说过,申家炮是血染的炮,家谱没有能力记录更遥完的历史。花儿接过了独臂翠传下来的技艺,成了申家炮第十三代传人。独臂翠对于花儿独当一面工作当然是很放心的,她用手抚了抚隐隐作痛的肩胛,进厦房睡觉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黎明前的寒气一阵一阵地袭来。乔仁怀坐在灶膛前向灶口里添火,毛边锅里冒着丝丝热气。花儿将木炭劈成碎块投进了兑好的硝水中,硝味儿木炭味儿以及麦草燃烧的草木灰味儿搅混在一起弥漫在院子里,花儿用铁铲搅动着毛边锅里的木炭,乔仁怀向灶口里塞了一把麦草,他的嘴一撮,呼呼地吹着。火焰猛地从灶口里扑出来,乔仁怀向后一仰,他的额头沾着麦草灰。
“抽火。”花儿说。
乔仁怀一只手攥着一把麦草轻轻地摇动着,他的眼睛伸过去停留在花儿身上:月光中,花儿一会儿清晰如画,一会儿朦朦胧胧;一会儿遥远了,一会儿逼近了。随着铁铲的晃动,乔仁怀不由自主地摇着身子。
“添火。”花儿说,“你出啥神,瓜客?”
乔仁怀一看,攥在手里的麦草快烧着了手,他将火把向灶口里塞了塞。
花儿将铁铲从毛边锅里取了出来,浮在水面上的硝全叫贪婪的木炭吸吮去了,锅里暂且很平静,木炭十分满足地煨在热水中。花儿在盆子里洗干净了双手。等乔仁怀再看时,花儿的手指头悬在毛边锅上空,一滴血滴在了锅里。“花儿。”乔仁怀站起来了,他说,“你这是干啥?人身上的血没有多余的。”
“我只滴五滴,”花儿说,“你数着,一、二、三、四、五。”花儿的脸上平静而肃然。
她的血滴在锅里,锅里发出了悲泣似的声音。
“快把手包扎住。”乔仁怀说。
乔仁怀走过去攥住了花儿的手腕,还没等花儿明白过来,他的嘴巴按在了手指头的伤口上面狠狠地咂着,他吐了口血水开始给花儿包扎伤口。花儿的手颤动着,出气声随之也粗了,花儿似乎看见一个男人的气息而不是养父的气息像火一般向她扑了过来,她的脸在发烧浑身燥热难耐。冬夜潮水似的退走了,院子里格外寂静。厦房里,独臂翠在睡梦中呻唤了一声。花儿猛地抽出了手,她说:“再添一把火,火候还没到。”乔仁怀俯下身又吹着了麦草火。
花儿从毛边锅里捞出来浸饱了硝的木炭,她走进厦房,将配好的硫磺水端了出来,很均匀地泼在了木炭上。等木炭稍微有些凉,花儿用麻袋片盖住了煮好的黑药。
天,差一点就亮了。
2
冬日的天空晴朗如洗。清晨浸洇在短暂的静寂之时,独臂翠和花儿已经把灰叫驴拉上了碾道,母女俩套好了碾子开始碾药。煮好的木炭一块挨一块地平摆在豆绿色的碾盘上,木炭大如鸡蛋小如杏核。独臂翠给灰叫驴蒙上眼罩之后在它的后臀上拍了一巴掌,灰叫驴冤屈似的叫了一声拉动了石碾子。
花儿弯下腰身不时地用手在还未碾成粉末的黑药上刨动着,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她的感官都专心致志地集中在碾盘上了。炮人的第一个差错就是从碾盘上开始的,碾子转得太快或者药铺得太薄都可以导致一场起火或爆炸的灭顶之灾。花儿用一只手刨动着黑药一只手拢住了灰叫驴,她从绵软的黑药中取出了一颗豆粒大的石头。独臂翠收拾好笸篮和罗儿,她接过去花儿手中的碎石头一看,夸奖花儿眼尖,独臂翠捏着那块碎石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吩咐花儿用粗罗儿去过药,自己去搅动碾盘上的黑药。花儿当然明白独臂翠和她调换工作的用心所在。她看着独臂翠那条悬动着的空棉袄袖子,十分感激。独臂翠不止一次地给花儿说过,炮人是在老虎嘴里拔牙,是在生死线上讨生活; 卷炮的人从和黑药打交道的第一天起就把自己交给看似简单的鞭炮了,生命随时都有被血染红的可能。花儿本来要给娘说,你用一只手搅动不方便,她一想,没有这样说。这样一说,会使失去手臂的娘伤心的。花儿给独臂翠说,我眼睛尖,我搅药,你过罗儿去。花儿将独臂翠推出了碾道,她给娘揽了一些黑药倒进了粗罗儿中。独臂翠很小心地过罗儿。
也是在冬日里的天,天睛得很体面,没有风,太阳软软地照在碾盘上,那天,独臂翠的工作是过罗儿,娘一面吆驴一面伏在碾盘上搅药。碾道里显得安详而和谐。突然,独臂翠听见娘苍凉尖锐地叫了一声,她抬眼看时,碾盘上笼着一团火,娘用双手捂住了眼睛。后来,独臂翠明白了那次起火的原因:火是一个申姓猎户打着的,他躲在大树后面一弹弓打着了黑药,扬长而去了,独臂翠的娘是在雍山里打酸枣时被猎户的爱情俘虏了的,草丛里的刻骨铭心使猎户妒火中烧,当已嫁给景家炮人的女人多次拒绝猎户的求欢之后,招致的便是那次碾盘起火。娘的一只眼睛烧瞎了,美丽的面庞惨不忍睹。弟弟炸死还没过周年娘又伤了面目,一家人再一次陷入在悲痛之中。春节刚过,父亲断然做出了决计:离开申都村不再做炮人,进南山另讨生活。
父亲是在离开故土之前给翠完婚的。几年前,翠和申家炮人的申志义订了亲。翠过门没几天,父亲和母亲以及七岁的弟弟踏上了去南山的路。从此,景家炮等于在申都村断了根。
那年收罢麦子,申志义就开始张罗着卷炮,他请来了读私塾时的朋友鲍玉山两口子和鲍家的儿子当临时帮工。申志义怕出事就将地场挪到村子外边的田地里连同石碾子也搬去了。炮场距离申都村大户人家的西瓜地不远,给人家种西瓜的乔仁怀不时地来炮场看申志义他们制药卷炮,有时也帮他们干几把活儿,西瓜快成熟了,乔仁怀除照看以外也是无事可做。
事情出在那天傍晚,翠是唯一的幸存者。乔仁怀离开炮场刚刚到瓜棚,他还没有坐稳当就被一声干躁而震动力很大的响声猛推了一把,差一点从简易床上栽下去。乔仁怀惊慌失措地走出瓜棚一看,不远处升腾着一股浓浓的黑烟,他糊里糊涂地抓起西瓜刀向炮场飞跑而去。新搭的炮场已不见踪影,乔仁怀惊呆了:这里一条腿,那里一条胳膊,不知是谁的肚肠挂在炮场外面的槐树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二十八岁的小伙子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血和肉,他抖抖索索地不敢向前走。忽然听见了一声呻唤,乔仁怀定睛看时,翠躺在碾道里,她的身上浮着一层黑土,一只手臂压在石碾子底下。乔仁怀急忙走过去叫道:翠嫂!他搬了一下翠说,你还活着?翠一看是乔仁怀就说,你快搬碾盘,说着就昏过去了。村里人还没有赶来,乔仁怀怎么能够挪得动近千斤的碾盘?碾盘纹丝不动,他丢下碾盘,抱着翠向外拽。翠再次醒过来了,她一眼就看见了乔仁怀身旁的西瓜刀,翠说:瓜客,使不得,你用刀把那半截胳膊砍下来。乔仁怀一听脸吓得煞白。翠说,砍呀,快砍!时间一长,我就没命了。乔仁怀抓过刀,手臂颤抖着不敢下手。翠翻身坐起,她用右手夺下乔仁怀手里的西瓜刀一脚将乔仁怀蹬出老远。刀落之际,鲜血飞溅,翠从碾盘底下挣出来了。乔仁怀爬起来脱下自己的褂子,扎住了翠流血的半截手臂将她抱起来向村子里治刀伤的刘先生家里飞跑。
后来,翠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觉得毛骨悚然。
她记得,当时,她吆喝了一声驴,伏下身子用手在碾盘上刨动,她的儿子和鲍玉山的儿子正在栽捻子,她的丈夫申志义和鲍玉山抬着筐子用一杆大秤称药,鲍玉山的女人向筐子里用木锨装药。翠抬眼一看,鲍玉山没有拉住秤锤,秤锤顺秤杆向下溜去,秤锤底下就是鲍玉山女人正在伺弄的黑药。翠惊呼一声:秤锤!她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肯定是秤锤砸着了黑药引爆了做好的鞭炮。大小五口人的性命一刹那间变成了烟尘。
夏日里天气大。村里人帮忙草草掩埋了残缺不全的五具尸体。对于炮人来说,死几个人似乎是很平常的事情。人们只在嘴上念叨了几天就将轰然而响的爆炸丢在脑后又从从容容地走进了炮坊。
在给翠治疗刀伤的日子里,乔仁怀成了申家和鲍家这两家人的主心骨。他从鲍家庄接来了鲍玉山的孤女花儿,刚过十岁的花儿给翠照看着孤独而残缺的家。乔仁怀把自己的心分成两半,一半给翠一半给花儿,他步履勿忙地奔走在县城一家私立医院和申都村之间。在医院里照料几天翠,又回来陪花儿。花儿从睡梦地里一旦惊醒就哭着喊着要爹要娘,他即刻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触。花儿紧紧地抱着他不叫他离开半寸,以至后来,乔仁怀明正言顺地做了翠的丈夫,花儿还要抱着他睡。翠的伤口感染化浓了,医生以为他是她的弟弟就告诉他只有高位截肢才能保全性命,他自拿了主意决然同意医生提出的方案。做完手术的那天夜里翠的哭叫寒彻骨髓,痛疼难耐的翠一口咬住了乔仁怀的胳膊,他的眉头一缩拿牙咬紧了下嘴唇一把揽过去了翠,翠不住地向牙上使劲也不能减轻痛疼,两个人搂抱在一块儿不同程度地品尝着皮肉之苦。乔仁怀将七年的积蓄全部搭进去才治好了翠的伤。从此以后,翠的名字前面多了两个字,独臂翠被村里人叫了起来。鲍玉山的孤女花儿将独臂翠认了娘,两家合成了一家,乔仁怀和花儿一起睡在了独臂翠家里。
一天晚上,花儿熟睡之后乔仁怀来到了隔壁房间。独臂翠的房间虚掩着门,乔仁怀轻轻地一推就推开了。独臂翠正对着一盞孤灯静默而坐,她看了一眼乔仁怀,没有慌乱也不惊喜,只是用眼睛招呼乔仁怀坐下,憨厚的山东汉子坐在炕沿一语不言。房间里的气息温馨而尴尬。乔仁怀单刀直入,他说翠,和我一块过日子吧。独臂翠早有准备似的断然摇了摇头,眼睛在跳跃的灯花上定格了;灯花闪烁不定。乔仁怀问她,为啥?独臂翠又摇了摇头。乔仁怀说,你不跟我过日子,我现在就走人。独臂翠扑上前去用右手搂住了乔仁怀嘤嘤地哭了,乔仁怀叹息了一声搂住了她。独臂翠流着眼泪说,我欠你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只要你不嫌弃我,我现在就给你,把心和肉身子都给你。她用右手拉开了裤带,乔仁怀惊诧了,说:“你不做我的婆娘,我说啥也不。”
独臂翠说:“我是个废人。”
乔仁怀说:“我不嫌。”
独臂翠说:“我比你大六岁。”
乔仁怀说:“我不嫌。”
独臂翠说:“我有毛病,不能给你生娃。”
乔仁怀说:“我不嫌。”
独臂翠抱住乔仁怀潸然泪下,她没想到,她的命里会有这样好的男人,她用牙咬开了乔仁怀的衣服纽扣,不叫乔仁怀再去隔壁房间。但乔仁怀坚持要过了申志义三周年之后,他们才成亲。独臂翠看着他,又泪水涟涟了。
其实独臂翠和乔仁怀没有捱到申志义遇难三周年,而是过了头年,在秋天一个平静的日子,他们成了亲。新婚第一夜,花儿依旧缠着要乔仁怀给她做伴,乔仁怀没办法,就叫花儿和他们同睡在一起,等花儿熟睡之后,他们半裸着到了自己的房间。二十九岁的乔仁怀毕竟没有沾过女人,他显得笨拙而急迫,独臂翠虽然在饥渴中却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她将血迹斑斑的岁月深藏起来,用女人的温柔补偿和报答乔仁怀。从狂热的颠峰上下来,两个人都平静了。
乔仁怀紧搂住独臂翠说:“翠,你不要再卷炮了,跟我务瓜,活人的路子多的是。”
独臂翠说:“不。你做了我的男人,你也要卷炮。”
乔仁怀说:“这营生,弄不好就伤人。”
独臂翠说:“你害怕了?”
乔仁怀说:“我害怕没有你。”
独臂翠说:“你不要害怕。咋会没有我?没有我,这申家炮和景家炮由谁往下传?”
乔仁怀说:“那我就跟你学卷炮。”
就在那年冬天里,乔仁怀和花儿一起开始学做炮。
日头爬上了碾道旁的树梢。等碾盘上剩下了一层薄薄的黑药,为了安全,独臂翠和花儿卸下了灰叫驴。独臂翠将灰叫驴拴在了树上。花儿独自推着碾棍。花儿走得很慢很稳当,独臂翠轻手轻脚地过罗儿。
吃毕早饭时,母女俩碾好了第一槽黑药,晾在了打麦场上。
3
在寒冷而枯燥的阴历十一月间里,花儿一头扎进炮坊整日不出门。其实,炮坊只是一个房屋的骨架,门窗整日洞开以防不测。毫无情义的冷风畅通无阻地钻进炮坊,炮坊内寒气逼人。花儿双手冻得又红又肿,脸蛋上也起了疙瘩。花儿做了无数次实验,两响炮还是没有成功。白天,独臂翠和花儿一起制药;晚上,她陪着花儿一起在炮坊里卷炮。
乔仁怀走进炮坊,他一看花儿便笑了。花儿正在装药没有察觉。乔仁怀连叫两声,花儿才抬起了头。
“你笑啥,瓜客?”
“你看你,鼻眼凹里和嘴唇上满是黑药,得是偷着吃?”
“我就是偷着吃黑药哩,咋啦?”
“火药是啥味儿,你偷着吃?”
“酸甜苦辣,啥味儿都有。”
花儿伸手去端架子上卷好的炮纸。乔仁怀一看花儿裸着的双手,一把抓住了它,将又红又冷的手捂在了自己的双掌里。他看着花儿,撩起棉袄,将她的手塞进自己的衣服里面了。花儿的双手紧贴在乔仁怀温热的身上,彼此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局促。花儿一看乔仁怀的眼里有异样的光便低下了头。这时候,院门响了,花儿说了一声娘,推开了乔仁怀,站在案桌前慌乱地翻动着炮纸。
独臂翠将从田地里背回来的玉米秸秆放在了后院,她走进炮坊一看,花儿的眼里剔除了往日的忧郁和焦急,还以为她做成了两响炮。
“没有成”。花儿头也没有抬。
“我听见她自个儿在里面说什么,也以为弄成了。”乔仁怀说。
“娘,瓜客刚才给我说, 他昨晚上梦见我卷好了两响炮,炮的样子像西瓜,西瓜一飞上天就炸开了,掉在地上的瓜瓤比血还红。”花儿说着,咯咯地笑了。
“这女子,睡梦里的事能当真?”乔仁怀说。独臂翠和乔仁怀一前一后地走出了炮坊,走到后院,独臂翠沉下了脸。
“你呀,咋是一满胡说,”独臂翠说,“西瓜不就是人头?还有血呀肉呀的,说这话不吉利。”乔仁怀一怔,脱口而出:“我没说呀。”
独臂翠眼睛一睁,眉毛扬了上去:“难道是花儿编排的?”
乔仁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就改了口:“你咋也把睡梦里的事当真了?”
“当真不当真,以后不能那样说话。”独臂翠说,“花儿不叫你,你就不要到炮坊里去了,你一进去,她手底下就乱了。”
独臂翠发现,乔仁怀的脸有些红,她方才明白,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一进炮坊,她就看出来花儿和乔仁怀在掩饰着慌乱。花儿和乔仁怀将话递过来递过去哄她时,她就有点气恼。但是,她只能佯装什么也不知道。
“怔着干啥?你听驴在踢踏,还不快去拌草。”
“嗯。”
乔仁怀走进了牲口棚。独臂翠又去敬火神爷了。
又经过了几天的试验,花儿的两响炮有了进展,她已经琢磨出来,是配方不对头。当她准备继续试验时,独臂翠要她和乔仁怀去平凉赶腊八会。平凉在陕甘两省的交界处,是一个大县城,腊月初八,关中西府的炮人将一个冬天卷好的炮拿到平凉去出手。
“叫他一个人去还不行吗?”花儿说。
“你没去过平凉,你去见见大场面,再说,两个人能多挑一些。”独臂翠说。
“两响炮赶春节弄不出来了。”花儿说。“节后再卷吧。”独臂翠说。
“我听娘的。”花儿说。
4
腊月初三清早,花儿和乔仁怀分别挑着一副筐担出了申都村。筐担里很整齐地码着卷好的炮仗。花儿的筐担上盖着两条被子,这两条被子白日里可以防火,晚上就做父女俩的铺盖用。卷好的炮最怕的是明火,一不小心将火柴头烟头儿或火星溅进筐担就会炮响人翻。乔仁怀的筐担上盖的是独臂翠的衣服袖子。腊月初二晚上,独臂翠从她的旧衣柜里翻出来她的三件上衣铺在炕上用剪刀将左边的衣袖绞了下来,然后脱下身上的棉袄,操起剪刀绞去了那条空着的衣袖。脱光了衣服钻进了被窝里的乔仁怀扭头一看,抓住了独臂翠的手腕。
“衣服好好的,绞了袖子干啥?”
“留着也是多余的。”
“你说,咋能是多余的?”
“绞下来盖炮筐子。”
“连衣服盖上去,回来不是照样穿?”
“不一样。”
“一样。”
“衣眼袖子和衣服不一样。”
独臂翠将衣服袖子几个字咬得很重,乔仁怀一下子明白了她的用意,他一把揽过去了独臂翠,独臂翠低声抽泣。
“你咋啦?”
“不咋。”
“哭啥?看你!”
“我想哭。”
“你放声哭。”
独臂翠反而不哭了,她用右手在乔仁怀坚实的胸脯上搓动着,乔仁怀觉得她的心思在手指头上游动。
“你说花儿把你叫啥?”
“叫瓜客。”
“她应该把你叫啥?”
“你不知道?”
“知道。 "
“知道还问我?”
“我想听你说,”
“叫爹。”
独臂翠用右胳臂使劲搂住了乔仁怀。好一会儿,乔仁怀觉察出搂抱中的意味是什么。
乔仁怀说:“我不去平凉了。”
独臂翠笑了:“你去吧。我的炮走到哪达都是我的。”
两个人亲热了一番才入睡。
独臂翠把花儿和乔仁怀一直送到了村口。乔仁怀扭头一看,独臂翠那只失去了袖子的断臂在腊月初三早晨显得更加凄楚更加动人。独臂翠走上前去拉了拉盖在竹筐上的那条棉袄袖子,平展展的棉袄袖子意味深长地盖在鞭炮上,独臂翠抬起右手挥了挥示意他们快走。
花儿和乔仁怀走到雍山脚下的峪口镇,已是吃响午饭时辰,父女俩吃了两碗扯面就上了坡。花儿愉快地哼着眉户小调。在炮坊里,花儿用不愿和乔仁怀一搭去平凉来试探独臂翠心思的深浅,娘的坦白如水和善解人意使花儿有些不安。一上路,花儿就什么也不想了。到了半坡,花儿问乔仁怀平凉离申都村有多远。乔仁怀是走州过县之人,他告诉花儿有三百多里山路,不紧不慢得走五天。乔仁怀问花儿得是害怕了?花儿说走三千里路她也不害怕。花儿明白,每一个炮都是在汗水里漫出来血水里泡出来的,放炮的人放炮时漫不经心只图热闹,卷炮的人吃过多少苦担过多少风险只有卷炮的人知道。他们爬上老爷岭的山顶时,太阳偏了西。父女俩放下筐担坐在山顶上向下眺望着。乔仁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脱下了棉袄披在了身上,花儿随便将棉袄向肩膀上一披,乔仁怀看了她一眼,说花儿,你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花儿说我就是脱成精身子也不会着凉的。花儿的话乔仁怀当然信,可他不愿意看见花儿在他面前无所顾忌。花儿走过来和乔仁怀同坐在一块石头上。花儿问乔仁怀能不能看见申都村?乔仁怀说能。花儿说你指给我看。乔仁怀手一指说,在那儿。实际上,申都村一点儿也看不清了,乔仁怀怕扫了花儿的兴就胡乱指点。花儿站起来脚一踮手臂随之扬了扬,披在肩膀上的棉袄就滑脱了。花儿说,我看见了申都村。花儿抓住乔仁怀的手腕叫他站起来看,乔仁怀刚一站起来,花儿将他向自己跟前一拉,两个人无意有意地相偎相靠,两双眼晴有意无意地伸向了远方。乔仁怀心里一缩,拧身看见了筐子上的衣服袖子,他弯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棉袄给花儿披在了身上。花儿问他看见申都村了没有。他说他看见了。
“你哄我,瓜客。”
“你不要叫我瓜客,花儿,在你娘面前更不能那样叫。”
“为啥?”
“你应该叫我爹。”
“应该叫,我也不叫。”
冬天的天说黑立时就黑了,走到一个小山村时天黑得一塌糊涂。乔仁怀打算在场间的麦草垛子旁边凑合一夜,走进场间他们才看清麦草垛子跟前的土崖下有一眼小窑洞。乔仁怀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就摸进了窑内,窑内堆放着铡成短节的麦草。乔仁怀划着了洋火照了照,说就睡在这儿。他刨平展了堆在一起的短麦草,将两条被子卷成了两个筒。在外面小解的花儿走进窑内一摸,将两条被子同时提起来,她坚持要打通铺,她说,她一个睡下害怕。乔仁怀只好依了她,通铺打好,花儿脱下了棉袄棉裤钻进了被窝。
花儿毕竟十七岁了,不再是几年前喊着他大哥抱着他睡的小姑娘。等花儿睡下之后他才十分小心地将腿伸进被窝里,躺在离花儿有一拃宽的地方。半夜里,乔仁怀醒来时才发觉,花儿紧搂着他,他正要挪开身子,花儿猛地坐起来了。
“你咋啦?花儿。”
“我做了个睡梦。”
“啥睡梦?大惊小怪的。”
“我梦见我娘出事了,她……”
“昨样?”
“死了。”
“梦见死人是给活人添寿。”
“我害怕。”
“有我在,你怕啥?睡吧。”
乔仁怀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老大一会儿没有睡着。睡梦里的花儿紧偎着他。
花儿和乔仁怀是腊月初七走到老官庙的。十八年前,乔仁怀从山东逃难来的时候,靠一把大刀锯在山里讨生活,那时候,老官庙正在复修。暮色苍茫中,灰暗的门窗被寒风摇得吱吱作响。
乔仁怀吩咐花儿守担子,他独自去庙后面的山坡上寻找能铺的茅草。乔仁怀走后,花儿独自坐在庙内发呆。一路上,她和乔仁怀在一一个被窝里已经钻了四个晚上。那一夜,她根本没有睡着。当乔仁怀试图搂住她的时候,她渴望发生点什么事,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希望乔仁怀仍是几年前的大哥,而不是现在的父亲。她只能默默地承受乔仁怀施加于她的父亲般的尊严,内心里却偷偷地蕴藏着父亲以外的情感。这些年来,她历经了父母亲和弟弟的死,目睹了申都村的炮人在生死线上讨生活的境况,炮人既然把死都看淡了就该把一切都看淡,她总是这样想。她看得出,乔仁怀很恍惚,也很矛盾,也许他不是一个地道的炮人的缘故。
花儿正在胡思乱想,乔仁怀抱着大抱茅草进来了,他和花儿弯下腰去用茅草打铺。窸窣的茅草声特别响亮,庙宇里静得出奇。乔仁怀和花儿打好铺站起来的时候同时又惊又喜:田家炮的传人田根旺站在他们面前。
“我也是刚到这儿,”田根旺指指身后的筐子说,“赶腊八会。”
“你咋像做贼一样,一声不吭?”花儿不悦地说。
“你把我当作土匪了,得是?”田根旺笑了。
“是呀。”花儿说。
“不得无礼,花儿。”乔仁怀说,“这不是好事吗?咱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平凉的地头蛇休想欺负咱。”
“这里不是过夜的地方,咱还是赶路吧。”田根旺说,“听说这里常有土匪出没,进了平凉城就平安了。”
乔仁怀一想也是,他和花儿收拾好了筐担,三个人一起上了夜路。
5
第二天早上,三个人赶到了平凉城里。街市上沸沸扬扬十分热闹,花儿第一次来赶这样的集市未免有些眼花缭乱。
田根旺的两响炮当天就卖出了半筐子。庄稼人第一次见到响了又响的两响炮脸上都挂着好奇。花儿从田根旺燃放的两响炮中很快地就洞察出了缺陷:第一响还可以,第二响缺少力度和亮度,而且飞得并不高。花儿卷的雷子炮和礼炮则是商号粮行作坊和县府以及大户人家的抢手货。在当天,她同样卖出了一大半。
花儿一上阵就表现出了不同凡响,她的落落大方、干脆利落使赶会的庄稼人暗自佩服。田根旺特别机敏,他将筐子和花儿摆在一起也号称是申家炮人:申家炮在平凉城里是有名气的。田根旺一边卖炮一边给花儿唱颂歌,他将花儿称作凤山县的名艺人大加吹捧。花儿的炮确实也争气,随便取一串在街道上燃放响声都是那么清丽。花儿和田根旺一唱一合配合得十分得体,乔仁怀完全变成了一个伙计的角色。
卖了两天也没有人来滋事骚扰,这使乔仁怀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了地。第三天集散时,他们的鞭炮没有多少了。三个人在夜市上吃了饭回到了旅馆,花儿和乔仁怀在账房先生那里烤了一会儿炭火,刚进门,田根旺来了。他请父女俩一块儿去看夜戏。乔仁怀怕炮放在旅店里出事,叫花儿和田根旺一块儿去。花儿推却了一会儿后,掂了一条板凳和田根旺看戏去了。
戏场设在县城东边的广场上,看戏的人黑压压的一片。花儿和田根旺站在后面将板凳支在脚底下才能看清提袍甩袖的戏子,看着看着,板凳一闪,田根旺拉住了花儿的手,花儿的眼睛盯着戏台子似乎毫无察觉,田根旺也佯装看戏目光在戏台子上游荡,田根旺忽然将脚一抬,站在板凳那头的花儿就向下栽去了,不过,田根旺是有预谋有准备的,没等花儿栽下去,一把抱住了她。花儿的脸一热,看了田根旺一眼,掰开了箍着她的手臂。田根旺不自然地笑了笑,他说,这戏没看头,咱回去吧。花儿说,我也不想看了。于是,他们走出了戏场。
走到城墙跟下,田根旺一看周围没有一个人,他说花儿,这儿不太冷,咱们坐下来说说话。花儿独自不敢回去就坐在了板凳上。
田根旺说:“今晚上的月亮真亮。”
花儿说:“亮。”
田根旺说:“这里吹不来风。”
花儿说:“没风好。”
田根旺说:“快过年了。”
花儿说:“过年可以吃白面馍馍。”
田根旺说:“过了年,我就长一岁。”
花儿说:“我也是。”
田根旺没话可说了,花儿也不说什么。戏场上的秦腔戏远远地飘来,很清明的。冷不防,田根旺一把搂住了花儿。花儿不让田根旺搂她,田根旺搂住不放,花儿气急败坏地抽出手回身给田根旺一个耳光。田根旺没有料到花儿会这样。花儿一耳光抽怔了田根旺也抽怔了自己;她和田根旺虽然不能说是一见钟情,可田根旺的英俊和机敏使她暗自动心,而她气恼的是,田根旺竟然使圈套将她哄到城墙跟下动手动脚。花儿一看田根旺用手捂住了脸就扑过去在他的脸上抚摸。田根旺又抱住了她。花儿挣扎了几下子随之抱住了田根旺。田根旺的一只手从花儿的棉袄底下向里伸,被坚定的阻挡。
“你要我就得明媒正娶。”花儿说。
“我会的。"
腊月十三日吃毕早饭,花儿他们一行三人出了平凉城,他们将卖炮得来的钱缝进了棉衣中才上了路。本来,四天时间完全可以赶到申都村,为了防备土匪,回来的时候捡大路走。一路上,为了省钱,他们没有住旅馆,而是寻找人家的土窑和闲房过夜。
腊月十六,日落西山之时,他们赶到了陕甘两省交界的两亭镇,在镇上唯一的一家饭馆吃了饭。店主无意间问他们是做什么买卖的。乔仁怀大概觉得掌柜的善良就告诉他,是凤山县的申家炮人。掌柜的问他们是不是申都村的申家炮人。花儿说就是。掌柜的喜颜悦色,他说,他也是申家人。花儿满脸疑虑地看着这个老人。掌柜的说,他的祖上也是申家炮人,每年做炮,每年死人,他的曾祖害怕他们那一房连根断掉就来到了两亭镇,先做药材生意,后开饭馆。自家人终究是自家人,何况出门在外就分外亲热。当晚,掌柜的叫家人腾出了房子供花儿他们住。厦房里有一间套间,套间里是火炕。凤山人没有客人和家人一炕滚的习惯。花儿和田根旺为睡火炕推来让去。后来,还是花儿睡火炕,田根旺和乔仁怀睡在了外间的麦草铺上。
睡梦里,花儿觉得被谁紧紧地搂住了,睡意朦脆的花儿以为是乔仁怀,说瓜客,你装得真像,我就知道你想我。搂着她的那个人不吭声,一只手在她身上乱摸。花儿说不行不行,咱不能胡来。田根旺咬住花儿的耳朵说花儿花儿,你醒醒。花儿一听是田根旺就将他从身上向下推。花儿既不敢声张又无力抵制田根旺的逗弄,她软弱地挣扎着,摆动着,不一会儿就搂住了田根旺的脖子。等田根旺下了炕溜进外面的套间,花儿在被窝里哭了,她只是偷偷地哭。哭了一会儿,她下了炕,点着了菜油灯,走到屋外。田根旺睡得很甜蜜。她在乔仁怀的被子筒上狠狠地蹬了一脚,乔仁怀被蹬灵醒了,他欠身一看是花儿,什么话也没说又睡下了。花儿又狠狠地蹬了他一脚,转身进房间,关上了门。
6
腊月十三日之夜,正当花儿和田根旺在平凉的城墙跟下相拥相抱的时候,独臂翠独自在炮坊里卷炮。木梁上吊着两盏昏黄的菜油灯,冷风灌进来,菜油灯心神不定地摇曳。独臂翠的动作被放大在山墙上显得很夸张。乔仁怀和花儿离开家以后,院子里就变得特别空旷特别寂寥,独臂翠只能用不停地劳作来对付漫漫的长夜,困乏难耐时,她一头栽在炕上死睡而去。稍微的闲暇对她来说都是一种难言的折磨。比她年轻的乔仁怀就像一把火再一次点燃了她的人生,使她尝到了苦日子里的甜味;活着毕竟是美好的,特别是和乔仁怀这样的丈夫在一起,简直就是女人的福分。她对男人的想头是成年女人那种谙熟此道而不能得的渴望。几天来,她最怕的是夜晚,一到晚上,她就很想乔仁怀。
对于乔仁怀和花儿之间那种微妙的情感独臂翠早有察觉,她装作全然不知,她欠乔仁怀的是太多太多了,她更不愿意伤害花儿,鲍家三人为了申家炮将三条命都贴进去了,她还能和花儿去计较那个,她甚至荒唐地想,假如花儿和乔仁怀之间有了事,她就将花儿送到雍山深处去,让她给申家生一个男孩儿顶门立户,成为新一代申家炮人。不,她不能让花儿夺走他的乔仁怀,女人在这件事上绝不能心软,不能让步。站在案桌前的独臂翠有点神不守舍,她抬眼看看两盏可怜巴巴的菜油灯手底下有点乱,一个炮纸上竟然栽了两根捻子。
四面漏风的炮坊里简直就是一个冰窖,失去了一条棉袄袖子的胳膊把儿隐隐发痛。独臂翠想集中心思卷炮,可是不行。她只能一边卷炮一边胡思乱想,也许,这个时候乔仁怀和花儿还在夜市上高声叫卖也许,他们已经酣然入睡了。他们会不会遇上贼人抢劫?不会的。卷炮是穷行当,土匪是很少向穷人下手的,只有当官的才勒索穷人。独臂翠刚刚有些释然,一个念头像寒风一样袭来了,她恍若看见花儿正在乔仁怀的怀抱中颤动着。她低头看时,手里的礼炮被她捏成了饼。
鸡叫两遍了,独臂翠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炮坊里寒气砭人肌骨,独臂翠鬼迷心窍了,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想到坐在热炕上去卷炮。她端着一盏从炮坊里摘来的菜油灯进了厦房,同时,将一盘黑药和炮纸以及填炮底的干土末也端进了厦房,放在了炕席上。厦房里暖和多了,她上了炕,撩开了被子,叉开双腿坐在炕席上,药盘就放在大腿内侧,菜油灯搁在大腿外侧的小炕桌上:菜油灯的灯花舌头似的一伸一缩在深夜里舔动。独臂翠打了一个阿欠,她用衣服袖子揩了揩眼睛又开始装药。厦房里有点暗。
菜油灯的捻子上顶着一个灯花,事情就出在那个灯花上。独臂翠看了看灯花不假思索地从头发上摘下一个发卡,她用发卡在灯花上一拨。按理说,那个死去的灯花就该掉在炕桌上,可是,那个灯花一跃,偏偏就落进她的大腿内侧的药盘子中了。在她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她先听见的是“噗”的一声,随着火药的燃烧,卷好的炮爆炸了。
独臂翠是清醒的:土炕炸塌了,她跌进了炕洞里,屋子里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从炕洞里爬出来摸索着点着了搁在柜底下的另一盏菜油灯。大腿内侧和阴部不再麻木,钻心的痛疼一阵一阵袭击着她,她一看,大腿内侧炸得血肉模棚,裤裆里炸烂了。她一下子扑倒在地下,挣扎着爬向隔壁房间,她爬上隔壁房间的土炕时,昏过去了。
沉闷的响声把邻家人从睡梦中惊醒了。申姓人家的伯父和伯母撬开院门走进了独臂翠的房间,独臂翠又醒过来了,她躺在炕上,呻唤声冷齿钻心。伯母点亮了菜油灯看独臂翠的大腿内侧和稀烂的阴部叫独臂翠的伯父到屋外去,伯母问了独臂翠两句,走到院子里去和伯父商量了一下又进了屋子。伯母叫伯父去村子里叫几个人要把独臂翠抬到县城里去,独臂翠断然拒绝了伯父和伯母的好意,她叫伯母从柜子里取出来她请人织的那匹新白布,伯母从那匹白布上扯下来几绺子死死地缠住了独臂翠的伤口。独臂翠有气无力地给伯父和伯母说,伤着的只是皮肉,天明了再去县城。伯父跑进自家屋里烧些鸦片叫独臂翠咂了几口,独臂翠有了点支撑的力量。
伯父伯母刚走,独臂翠就哭了。她明白她伤着的是什么地方,在申都村,凡是孩子不小心卷炮时伤了小牛牛的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独臂翠哭得十分伤心,心里如刀割一般。她叫喊乔仁怀,叫喊花儿,她早知道,每个炮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可能,她又记起了父辈们常说的老虎嘴里拔牙的那句话。当死神向她逼来的时候,她渴望活着,渴望看见乔仁怀和花儿,她在心里叫了声乔仁怀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了 ,她绝望了。她用右手去解缠在大腿上的自布,颤抖的手臂对白布头儿打的死结毫无办法,她猛地坐起来低下头去用牙咬,每咬一口,额头上就渗出了黄豆大的汗,她终于咬开了那死结。白布的颜色染得血红血红,白布一旦从腿上解下来,伤着的动脉便开闸似的流血,独臂翠将被子向上拉了拉,平静地躺在土炕上。
平凉城里戏散人走,只有西北风在呜鸣地叫着。
7
在最后一天的行程中,乔仁怀一直走在花儿和田根旺的后面,他不时地将目光投向呆滞苍凉的大山,走在前面的花儿连叫他三声,他都不言语。
花儿和田根旺将乔仁怀撂得更远了。那一夜的仓促交欢虽然给没有花儿留下深刻的记亿,可是,男人和女人一旦有了那种关系就无所顾忌了,他们撂下乔仁怀一路说笑是很自然的事情。花儿被田根旺的胆量所震慑,炮人没有这种胆量是不行的,这种胆量体现在卷炮中,也体现在活人过日子中,包括对女人的征服。连田根旺也没有想到花儿希望的正是这种胆大包天的进攻和粗野的举动。走到一个拐弯处,凸出的山头挡住了乔仁怀的视线,田根旺撂下空担子,搂住了花儿在她的脸上吻。花儿说,你看,谁从后面来了。田根旺抽回手去一看,乔仁怀刚从拐弯处闪出来,田根旺拾起担子给花儿放在了肩上,又挑起了自己的空筐子。
“我咋没听见你叫他爹?”田根旺说。
“我就是不叫他爹,咋啦?”
“为啥不叫?”
“你想知道,得是?”
“是。”
“我给你不说。”
走到雍山脚下的峪口镇,花儿和田根旺分手时,田根旺郑重其事地说:“花儿,正月里我就找媒人来提亲?”
花儿说:“我不嫁给你。”
田根旺说:“你不嫁,也是我的人。”
花儿说:“想的倒美!”
田根旺说:“那你要嫁给谁?”
花儿说:“嫁给炮。”
花儿还未跨进院门就娘啊娘啊地叫着。她一脚跨进门坎,看见院子里走动着的村里人忽然心虚了,撂下空担子,扑进了厦房。独臂翠躺在一张木板上,脸上盖着一方烧纸。花儿于一刹那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扑在娘身上嚎啕大哭。随后进来的乔仁怀仿佛已被一路上的预感提醒了,进了房子,站在独臂翠的尸体跟前不住地抹眼泪。
独臂翠是腊月二十日安葬的,那一天,正好是她的头七。清早起来,飘起了雪。吃毕早饭,村庄里和田野上已被白皑皑的雪掩埋了。田根旺赶来的时候,棺材刚送到墓地里,他穿白戴孝,竹笼里提着白面馍馍和他的两响炮。知底的人都知道他是田家炮的一代传人,不知底的人以为他是独臂翠的什么亲戚。乔仁怀默认了田根旺的存在和位置,这就使花儿对乔仁怀越发感激。田根旺在墓前化了纸钱,放了500头的两响炮。
傍晚时分,乔仁怀来到了墓地。乔仁怀将独臂翠的空衣袖连同纸钱一起烧掉了。当他发誓要和独臂翠白头到老时,她却离他而去了,他极其悲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趴在新坟上放声恸哭。他捶打着新坟上的雪和土,由恸哭而变成了干嚎。花儿找到他,两个人在墓地里哭成了一团。
腊月二十七晌午,乔仁怀几镢头砸烂了院子里煮药的锅灶,他将剩余的硝土、木炭、硫磺全都封存了,炮坊里的门也用土坯严严实实地堵上,他们打算再也不卷炮了。
正月初六清早,花儿拆掉了堵住炮坊的土坯开始重新盘煮药的锅灶。
“你还要卷炮?”乔仁怀睁大双眼问她。
“还要卷。”
“不,我不叫你卷。”
“你挡不住我。”
花儿比独臂翠还执拗,乔仁怀上前去夺她手中的家具,父女俩扭在了一起,谁也不让谁。
“你得是害怕了?啊?”花儿脸涨得通红。
“不,不是我害怕。”
“你就是害怕了。胆小鬼。”
“我是为了你。”
“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你害怕。”
这几句话对乔仁怀刺激太大了,他撇下花儿,出了院门,走进独臂翠的墓地,扑倒在墓地上,大哭不止。
花儿一头钻进炮坊,炮坊里的两盏菜油灯彻夜不灭。乔仁怀用爱怜的目光看着眼睛熬红了的花儿只能摇头叹气,他真担心花儿会弄出什么事来。他默默地帮花儿去担硝土,重新煮药,他只闷下头来干活儿,很少和花儿说什么。连续熬夜的花儿被即将成功的希望鼓舞着,她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喜悦之情,按时走出炮坊,给乔仁怀烧炕、做饭。
那天晚上,乔仁怀刚睡下,花儿推开门进来了,她点着了小柜子上的菜油灯,上了炕。就在那天晚上,花儿将平凉之行和田根旺的爱情以及那一夜的交欢坦率地说给了乔仁怀。乔仁怀听罢,说花儿,择个合适的日子,我给你们完亲。花儿一听,哇地哭了。
花儿是在晒炮的前三天卷出两响炮的。她卷的两响炮,第一响和第二响一样的有力一样的响亮,而且飞得很高。花儿算了算,两响炮正好是娘去世后的一个月试验成功的。
8
正月二十六日,天气晴和。花儿和乔仁怀老早吃了早饭去县城参加赛炮会。乔仁怀挑着装炮的担子走在前边,前去助兴和看赛炮的申都村人和父女俩一起出了村。
会场设在县商会的露天会馆。田根旺比乔仁怀父女俩来得更早,他是田家村的地主派了一辆马拉轿车送到县城的。
在赛炮会上见到花儿,田根旺很高兴。他要叫花儿和他一块儿去县府见远房的舅舅,花儿不去。田根旺告诉花儿,他那个舅舅在县府任职,在赛炮会上参与评分,花儿一听,田根旺要去活动评分的。表示坚决不去县府,田根旺只好作罢了。
晌午时分,会馆里人山人海,凤山县的九家炮人登上了临时搭的高台。花儿一登上去人们便纷纷议论,他们没有想到艺人中还有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花儿头顶白纱巾,脚蹬白棉鞋,蓝底撒花的紧身棉袄和葱绿色的棉裤很合体,她站在高处不惊不慌,双眼平视远方,一副旁若无人之态。
第一个参赛的是田根旺,他的双响炮不时地得到喝彩;田根旺的兴致很高,他竟然将几只两响炮端在手心里燃放,炮响之后,一双手完好无损,连铜钱大的伤疤也没落下。这一绝技花儿看得清清楚楚;在炮将响还未响的那一瞬间,田根旺的手在人们未察觉中巧妙地一颠,两响炮就离开了手心。看来,田根旺是个很会玩把戏的人。轮到了花儿,她向前跨出几步,先放雷子炮礼炮,再放两响炮。她每放一枚或一串炮都要招来一片呼喊,看炮的人哗然大呼。站在高台下的乔仁怀从开始到结束,一直提着一颗心。当花儿走下高台时,乔仁怀的眼里竟然有了泪花。赛炮结束后,会场上的庄稼人还在念叨着申家炮。然而,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的是,田家炮得了第一,不知名也很平庸的李家炮得了第二,花儿的申家炮却屈居第三。主持赛炮的商会会长一宣布结果,还有人呼喊:申家炮!申家炮!回去的路上,申都村人都为申家炮鸣不平。乔仁怀淡然地说,这世间就没有很公平的事,争那个名分也没有什么用处。花儿气愤地说,当官的把咱当猴耍,明年赛炮抱金娃娃我也不来了。申都村的庄稼人也说,如今这世事,有钱连命也买得到,甭说买个第一名?咱申都村人不给田家当垫脚石。花儿在心里抱怨田根旺,又怕村里人借此而攻击,她拉着乔仁怀的手,甩掉了村里人,走在了最前头。
回去没几天,花儿就躺倒了。
9
她精神倦息,不思饮食,喝几口麦面糊汤也呕吐不止。乔仁怀以为她没有争得到第一名气病了,一面给她宽心,一面张罗着要给她请医生。花儿坚持不去看病,她说她只是困乏,睡两天就好了。两天过后,花儿爬起来自个儿去镇上的中药铺叫坐堂的老先生诊脉,精瘦的先生按了一会儿脉,摘下眼镜看了看花儿,说你有喜了。还没等老先生说完,花儿扭头就跑。回去的路上,她哭了:慌张、恐惧、高兴、憎恨……各种情绪一齐向上翻涌。
田家差人来做媒,乔仁怀以养父的名义在他的厦房里招待了媒人,他给媒人的回话很明确:等花儿的娘过了百天再送聘礼,正式定约。媒人的回答也很千脆:叫田根旺倒插门给乔仁怀做女婿,夏收前完婚。
媒人走后,乔仁怀给花儿说明白了他的想法和给媒人回的话。花儿说:“田根旺在赛炮会上做了手脚,这件事弄明白后,我再和他定亲。”乔仁怀叹息道:“这不能全怪田根旺,田家是大家族,一些事情小辈人做不了主,他就得顾全家族的面子。你不是说不计较吗?”
花儿说:“他们田家要面子,我们申家就不要面子了?”
乔仁怀说:“这和你们定亲是两码事。就这么定了吧。”
花儿大概想到了她肚子里的那一团肉,就没再说什么。
花儿和乔仁怀闹了一次别扭。闹别扭的原因看似很简单:四月初三,田家村起庙会。田根旺来到申都村请乔仁怀和花儿去看戏。当时,乔仁怀给田根旺说,他们四月初五一定来。到了四月初五这一天,花儿说什么也不去田家村。乔仁怀问她为啥不去,她说不去就不去,啥也不为。乔仁怀说,我们答应了田家,不去说不过去的。花儿不去不是没有缘由,这缘由她自已清楚:婚期逼近了,花儿的心更慌乱她的肚子里装着田根旺的种,心里并没有装进去田根旺。花儿执意不去田家村,这使乔仁怀很气恼。
“你不去,我就自个儿去了。”乔仁怀说。
“你去,你不要回来了,”花儿说,“你栽死去。”她说着,一阵伤心,呜呜地哭了。
乔仁怀没有理他,独自去了田家村。
后晌的戏还没有唱完,乔仁怀就从田家村向申都村赶。初夏的傍晚凉爽而轻松,天还没有黑,乔仁怀回到了申都村。也许,他没有想到花儿会在这一天出事。进了院门,他叫了一声花儿,走进了她的房间。花儿躺在炕上呻吟,她的面部用头巾包着,只露着一双眼睛。
“你咋啦?花儿。”
“火药着了。”
“得是二号盘子里的火药着了?”
“就是。”
乔仁怀一愣,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去揭花儿面部的头巾,花儿捂住不叫他看,他伸出手在花儿眼前头晃动。
“能看见不?”
“能看见。”
“得是烧得很厉害?”
“疼得很。”
“咱去县城吧。”
“我能忍得住,天黑以后,再出村子。”乔仁怀明白了:花儿肯定将面目烧坏了。
等天黑尽以后,乔仁怀匹好了灰叫驴,他将花儿扶上驴,悄没声地出了村子。
10
田根旺风尘仆仆地来到凤山县医院里的时候,已是花儿烧伤的第十天。
花儿刚住进医院就给乔仁怀交代过:田根旺来看望,她坚决不见。花儿住进县医院的消息通过医生、护士和门卫封锁着。田根旺在县医院打问了半天察看了半天没有见到花儿。田根旺并不甘心,他走出县医院在县城内的两家诊所一一查询 ,还是没有见到花儿。田根旺不否认花儿烧伤的真实性,这消息是他从多方面证实了的,至于烧伤的程度他无从知晓。田根旺心急如焚,越是见不到花儿越想见到。他心里冒上了一个不祥之兆;花儿是不是……炮人的命每时每刻都在手里提着。不可能,他又想,如果是那样,乔仁怀一定会告诉他的。
田根旺不甘心,他第二次来到县医院,在院子里碰上了乔仁怀。两个人相互一瞥,彼此都有些吃惊。
“花儿的伤咋样?”田根旺劈头就问。
“花儿?”乔仁怀已难改口,就说:“好着哩。”
“她住在哪达?”
“回去了。”乔仁怀不去正面看田根旺。
“没有呀,”田根旺说,“你们的院门上着锁。”
乔仁怀不打算再用欺骗来支应田根旺,他很坦率地给田根旺说,花儿吩咐过,伤好以前,不见任何人。田根旺流着眼泪说,他一定要看看花儿,心情很焦急的样子,感动了乔仁怀,乔仁怀在为难之际答应田根旺,叫他在门外远看花儿几眼。
田根旺跟着乔仁怀来到后院里的一幢平房里,花儿住在最东边的一间。病房的门从里面关着,门上有一小块玻璃。田根旺将眼睛贴在玻璃上,他只能看见花儿侧身而睡,无法看清她的面目。他用手去敲了敲门,花儿动也没有动。田根旺就在门外花儿花儿地大声喊叫。值班室里的护士被乔仁怀的喊声叫出来了,乔仁怀一看,给护士使了个眼色,值班护士就毫不留情地将田根旺赶出去了。
田根旺没有回田家村去。当夜色朦胧的时候他第三次进了县医院,他走到平房后面去轻声一跃,跃上了花儿住的那间病房的窗台,他原想从窗台上弄开窗子撩起窗帘看看花儿。上了窗台,他才发现,窗子在里面闩着,他怎么弄也弄不开。田根旺跳下窗台花儿花儿地乱叫,花儿还是不理他,田根旺只好无望地走了。
走到县政府门口,田根旺想起了远房舅舅差人来田家村给他交代的事:舅舅要他煮几百斤枪药给枪械局。他早已煮出了药,但枪械局还未派人来取,他想去给舅舅说一声。走到县府门口,他一看,门已关上了,他没有再逗留,出了城门。
明月悬空,田地里一片寂然,黄鹂清秀而温柔的叫声将田根旺的心带到了一个遥远如梦的境界。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回味过他和花儿的一夜交欢,记忆中的花儿既清晰又朦胧似乎触摸可及又缥缈无望。花儿的漂亮和技艺都使他倾倒,他恨不能即刻就把花儿弄到手,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出了事,花儿究竟烧成了啥模样?她为啥不见我?田根旺满腹疑虑地回到了家。
搭镰收麦的前几天花儿和乔仁怀出了院。她的头上多了一条头巾,深绿色的市布头巾包住了她的面庞,只露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眼皮上残留着不太明显的疤痕。
花儿回到申都村的第二天,田根旺就来了。花儿依旧是闭门不见。申都村不比县医院,田根旺仿佛就在自己的家里,他叫着哭着捶动着厦房的门,花儿端坐在屋内任凭田根旺怎么求她,她还是不开门。田根旺就直直地跪在门外不起来,从中午一直跪到下午。花儿在屋内问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爱我?田根旺在屋外回答,我非你不娶。花儿这才拉开了门闩。
田根旺一进屋就向花儿扑去了,他搂住花儿要撕她的头巾,他急于知道,头巾里面包裹的是什么样的面庞。花儿不叫他撕。花儿平静地说,等完婚后,你自然会知道的。田根旺说,你就是变成丑八怪,我也要娶你。花儿推开田根旺,将脊背给了他。
“变成丑八怪也娶我?”
“娶。”
“我揭开你看,”花儿说,“你离我远一点,行不行?”
田根旺离开了花儿几步。花儿拧过身,她手臂颤抖着,猛地将头巾一揭,说你看。田根旺抬眼一看,怪叫一声,疯了似的跑出了院门。
收罢麦子,田家差媒人来到申都村,媒人搜肠刮肚转弯抹角地说明了一个意思:田家要退聘。乔仁怀和花儿似乎早就有了准备,他们答应了田家的退聘。媒人刚走,花儿就哭了。
乔仁怀安慰花儿:“你为田根旺那样的男人流泪划不来,因为他不是个地道的炮人。”
花儿抹掉眼泪说:“你以为我是为他而哭?”花儿冷眼看着乔仁怀,“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做不知道?”
乔仁怀茫然地说:“你是说啥,我越听越不明白了。”
花儿突然破涕为笑:“你真是个瓜客。”
11
乔仁怀和花儿是在初秋的一个晴朗的日子成亲的。开初,族里的一些人百般阻挠:养女怎么和养父结为姻缘?申志义的远房伯父和伯母用温和的话语给家族里的人抽火:炮人的命用线系着,线一断,啥都没有了。为啥要把男女之间的事看得那么重?再说,花儿不是乔仁怀的亲生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花儿哪管族人阻挠,她理直气壮地给族中人说,我本来就不是申家的人,如果申都村不容我们,我们就弃家远走了。族中长辈听说花儿要走就慌了手脚,因为花儿是申家炮人的最优秀的传人,她支撑着申家炮的门面,花儿的出走会给申家炮带来什么结果,族中人是明白的。于是,他们作了妥协:答应花儿乔仁怀成亲。可是,还有一个附加条件:花儿日后生丁添子,不应姓乔,而应姓申。花儿和乔仁怀答应了他们提出的条件。
新婚第一夜,花儿拥在乔仁怀的怀中,乔仁怀用手抚摸着花儿的脸庞,她脸上的伤痂已渐渐褪去了。花儿呢呢喃喃叫着大哥,似乎有话要说,乔仁怀不叫她说,乔仁怀用舌头在花儿的脸上舔着。花儿捉住了乔仁怀的手,当乔仁怀的手捂在了花儿已经显形的肚皮之后,花儿叫了一声大哥就哭了。
“大哥,我对不起你。”花儿含泪说。
“花儿,是我对不起你。”乔仁怀说,”不是我,你不会吃这苦头的。”
“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不知道。”乔仁怀说,“我说出来,你原谅我吗?”
“行。”花儿说:“你就是杀人、放火,我也会原谅。”
“我向二号药盘子里掺上了硫磺,才烧了你的面目。”
花儿一听,叫了一声,她一把推开了乔仁怀。在沉寂之中,乔仁怀等待着惩罚。花儿看着乔仁怀,她半眼也不眨,她扬手给乔仁怀一耳光。乔仁怀垂下了头。忽然,花儿叫了一声大哥,又搂住了他。
“大哥,我知道你为啥要那么做的。”
“你知道?”
“知道”。
花儿在难耐的狂欢中咬住了山东汉子肌肉饱满的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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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和乔仁怀最后一次去参加县上的炮会是在八年后的一个秋天。那时候,县府为庆祝抗战胜利,特意在县城里举办了一次炮会。
赛炮那天,过了而立之年的田根旺坐在舅舅当年坐的位置上。田家的第十一代炮人已在县府里谋了一个职位。田家煮的黑药不再用来卷炮,而是用来对付活人的肉体。
花儿第一次带上她新卷的三响炮去县城献艺。
花儿走上高台之后田根旺如梦初醒,他摘下了太阳镜圆瞪着双眼抬头去看站在高台上的花儿:花儿的脸上光洁而活泛,嘴角上圆圆的疤痕给她增添了另外一种风韵。她的胸脯高高耸起,一个美丽的带着野性气息的少妇活脱脱的出现在田根旺跟前。田根旺半张着嘴,不错眼地看着花儿:她的面庞上并未留下曾经烧得惨不忍睹的痕迹。坐在田根旺旁边的一位绅士用胳膊捅了一下田根旺。
“这女人你得是认识?”
“不,不认识。”
田根旺将一根纸烟折成了两半,然后揉成了粉末。他的双眼没有离开花儿的脸庞。
赛炮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晚上,花儿和乔仁怀走进了炮坊。他们进去没多久,炮坊爆炸了,响声如雷灌耳,炮坊飞上了天。申都村人看见,火光极其绚烂,映红了半边天。
原载1998年《小说》4期
冯积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部)篇;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并选入各种优秀年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遍地温柔》《逃离》《村子》《渭河史》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人的证明》等十部。《沉默的季节》曾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村子》获陕西省政府“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