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二适摭拾
高泰东
早在20世纪40年代,沈尹默见高二适所作唐人帖,惊讶之余告章士钊:“三百年来无此笔法”。 章士钊则赞曰:“惟望书家噪一高”“天下一高吾许汝”。
21世纪初,在姜堰高二适纪念馆,我国著名书法家尉天池曾感慨地对工作人员说,高老在世时,我们如果有谁被高老“骂”一下,过后就觉得非常荣幸。
众多专家、学者在激赏高二适1975年的《南都帖》后,纷纷评价该稿为继王羲之《南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苏东坡《寒食诗帖》之后的天下第四草稿。

作为同村同宗的晚辈,我对有关高二适的报道特别留心,然而,至今极少看到有先生在老家——小甸址村言行的报道。
我的四姑母、父亲、母亲分别比高二适先生小九、十三、十四岁,与先生作为紧邻生活过好多年,特别是我父亲,在先生那里念过六年书。他们都曾给我说过高二适在老家的有关事(包括俗事),特记载(顺作甄别和补充)如下。
母亲给我说过,高二适在庄上是“锡”字辈,与我爷爷同辈,叫高锡璜。脸上有稀疏的浅麻子,不难看。因为排行老二,又是“书呆子”,人们便把他与孔夫子并提,大人小孩叫他“二夫子”的多。按习俗,母亲当面叫他“二爷”,背后与人交流时则须改称“二爷”为“二夫子”,否则,因庄上有好几个“二爷”,别人不知道说的是谁。
有文称:“高二适从小即勤功于诗,因慕唐诗人高适,遂更原名‘锡璜’为‘二适’。”(朱书忠、经顺祥:《学者、诗人、书家高二适》载江苏人民出版社: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泰州市委员会编:《泰州历代名人》)
又有文说:“高二适原名锡璜,后更名二适,晚年自号舒凫老人。他在谈到自己这两个名号的含义时自称:‘二适者,适吾所适也;舒凫者,舒展自在也。’”(郁胜天:《适吾所适、舒展自在——高二适生平及其书法艺术》载《荣宝斋》2009年02期)

这两种说法都有道理,但从我母亲的话中,我觉得他更名“二适”,与他的排行及早年庄上人称他为“二夫子”也不无关系,或许是上述几点的绝妙“结合”。
母亲还给我说过,二夫子真是个“书呆子”,高师娘怀孕在身时,有的尖酸的婶婶遇到他时,就故意逗他:二夫子,师娘“带在身上”(即怀孕)多少日子了?二夫子总是笑笑说,这我怎晓得呢?
师娘生孩子时,他就到前面小屋看书。家里人说他:这个时候你还看书?他说,有催生婆同你们哩,我又帮不了忙。
四姑母给我说过,书是锡璜的命,每回看见他,他总是在看书;他跑路快,在庄上看到他时,手里也总是有本书;出门时,就把书放在藤包(一种藤或细柳条制作的手提包)里。四姑母好几次看到,夏天蚊子出窠时,二夫子在天井把腿伸在满坛子的水中看书。
有文写高二适:“幼时在家乡,夏日蚊多,夜读时则置盆水于桌下,双足插入以避蚊咬。”(王正奎:《适吾所适 天下一高》)文中的“盆”和“足”稍有讹错,应是“坛”和“腿”。
父亲是乡村知识分子,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他把高二适先生对他的教诲潜移默化地灌输给我们。我从幼年起,父亲就让我握毛笔涂字,五、六十年过去了,字虽然没练成,父亲有关书法的论述,我却牢记于心。
不过,父亲多次说:“我的话都是我锡璜先生反复说过的,我先生写的那字,真的是‘字’。”我一开始写毛笔时,父亲对我说,记住四个字:横平竖直。
大约十岁那年,一次我在写“铁”字的“金”旁一撇时,笔尖“飘”了起来,正好被父亲看到,他就随手用桌上的筷子敲了我的手爪,疼得我滴下了泪。父亲正色道,跟你说过多次了,“笔到墨到”,你到好,“笔飞墨到”!这样的字怎能不飘,不浮?!
一次,我觉得写的字不丑,就拿给父亲看,父亲说,有进步。一个字一个字地作了指点后说,你贴到墙上望望看,字怕挂。我贴到墙上一看,果然“横不平”“竖不直”“架松”“架紧”的许多毛病一览无余。
我临帖后,父亲对我说,字不是手写出来的,是心写出来的。似乎看出我不理解,他进一步解释说,不要忙于下笔,要看,打拳没有看拳狠,要看出其中的奥秘和奥妙来。心里有了,笔下才有。父亲说,字要天天写,天天悟,一天不写手就“生”,一天不悟字就“呆”。为此,他给我二哥临帖的大字本封面上题了“逐日写”三个大字。
我读高中阶段,暑假的一天晚上,皓月当空,父亲在院子里跟我说,好的字有三种,一是天份字,二是功夫字,三是天份加功夫的字。天份是基础,功夫是积累,“人言磨墨墨磨人,磨穿铁砚始堪珍”,说到底,天份加功夫的字才是“书法”!好看的字不一定是好字。先临帖,后出帖,从古人字里化出自己的字,才算“字”。生吞活剥,食而不化,一出手,人就知道是颜、柳,自己还有什么?有人写了一辈子字,自己觉得好,别人也说好,不脱俗,还是个“写字匠”,成不了“书法家”。
后来,我读有关高二适文章时,才知道,父亲给我说过的“人言磨墨墨磨人,磨穿铁砚始堪珍”,就是高二适先生的诗句啊!父亲因病,1968年去世,早他的先生九年。要是晚十多年去世,父亲关于高二适言论和行为的回忆,一定会更多更细。
2009年10月25日初稿2010年3月2日 定稿

作者简介
高泰东,江苏泰县溱潼中学1966年高三毕业,后种田、修筑青藏线等;1977年考入南京农业大学;研究员,“感动泰州”十大人物、江苏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出版《走近全球茶花王》《1966年我们读高三》(莫砺锋作序)等,省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