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年 猪
吃饭时,丈母娘对我们说,今年过年就不要称肉了,你哥,你两个弟今年都杀年猪呢,一家给你们割几斤过年就够了。
丈母娘说这话时,媳妇的眼睛是亮亮的,那眼神,好像娘家哥娘家弟要给的不是几斤肥猪肉,而是给的金光闪闪的大元宝。我也附和着家里的谢诚一句,仍低着头吸溜吸溜喝高粱米粥,吧唧吧唧吃没油蜡水的熬白菜。
丈母娘每年腊月都要来闺女家呆几天。说是来呆几天,其实是来帮着忙活计。腊月活多,淘米,轧面,做豆腐。还要把高粱加工成米,还要把谷子脱了皮,这些活做下来,少说也得十多天。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这天丈母娘也要走,临走时又叮嘱,今年就不要称肉了,他们哥仨一家给拿几斤就够过个肥年。家里的就笑美美的,连连点头应着“嗯,嗯”,我则客套着连说,不用不用,还是自己称几斤吧。
按理说几个舅爷子杀猪,就这一个姑奶子给几斤肉是再情理不过了。家里的顾家,平时明着暗着黄鼠狼一样没少往家里捣鼓,人心对人心嘛。
每年的腊月二十六,家里的是要回娘家走一趟的,一是给老妈尽一份心意。二是回来路过县城大集,也好购些嘎七嘎八的年货,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这次家里的非摽着我也跟着去,料定几个舅爷子给拿肉,大嘟噜小嘟噜的,也好帮着带回。
我们家这里有上水地,种麦。吃面就比丈母娘家宽裕,为了不让娘家哥娘家弟亏着,家里的还特意给哥仨也备了一份年礼,酒一家一瓶,另外,一家又给带了5斤面。5斤面那可是大礼了,要知道,国家一口人过年才供应2斤面。
我和家里的载着年礼各自骑辆自行车,满面春风叮铃铃到了丈母娘家。家里的把带的年礼分成三份儿,让她的娘家哥和二弟自己拎回,她的三弟与丈母娘一起过,那一份给娘家妈过了眼后,让老弟媳收起来。几个娘家侄和侄女雏燕一样扎成一堆儿,大眼睛小眼睛的看着她们的姑,家里的就从斜肩的帆布包里抓出糖果给侄子侄女们分,侄子侄女们就蹦着跳着跑开去。
中饭是在丈母娘屋里吃。有我这姑爷子在,菜饭自然丰盛,四个盘子,一个盔子。我和家里的,大舅子小舅子丈母娘先吃,剩下孩子爪子还有几个舅子媳妇后吃。
饭毕,待我们该走时,却不见几个舅子舅子媳妇有拿肉给我们的意思,丈母娘就急急地黑着脸拿眼睛一眼一眼地剜她的几个儿子。几个儿子的脸就一阵红一阵白,故意不看他们的母亲,故意与我和家里的扯着不着边际的话题。
家里的看出了端倪,自己找个台阶下,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抬屁股张罗走人。大舅子、小舅子靠着柜倚着门框努着嘴沁沁着头,几个舅子媳妇都虚飘着留客。家里的冷笑着敲打,大年根的,旮旮旯旯儿哪哪都是活计,知道你们都杀年猪了,有肉留着吧,正月回来吃。
丈母娘说啥也要送我们几步,我和家里的知道丈母娘心了憋着话要与我们说,我们三人只好推着自行车边说话边走。拐过一个山弯,丈母娘忽然扑簌簌落下泪来,愤愤地抱怨,给他们座金山银山也换不回个来回点儿,都怪你哥哥你弟弟直不起腰当不了家,若你爸在,他们敢!
这是实话,若是老丈人还在,他就会发号施令,你们哥仨,一家给姑奶子割几斤肉拿着。
丈母娘心里过意不去,从兜里摸出20块钱,说啥也要塞给我们买肉用。家里的眼泪转眼圈拿手挡回,并宽慰,妈,我不怪我哥和弟,只要他们过得好就比啥都好。家里的也从兜里掏出20块钱给娘家妈看,我们准备着买肉钱呢。
丈母娘眼泪婆娑的立在山路中央把我们送出老远。
路过县城大集,大集还没散,肉,只剩边边角角了。家里的把买的肉分成三包,绑在我的自行车后倚架上。
村里人杀年猪时都登门问过我家买肉不,家里的曾对人家炫耀说,娘家哥娘家弟杀年猪,要白送给我们猪肉呢。见我们车后倚架上果然带着猪肉回来,人们都羡慕,娘家真舍得啊,带这么多肉回来。家里的脸上强挤出笑容说,那是,那是,三个舅爷子一家给一份。
看灯火
1975年的腊月二十八这天下午,我们滦河湾公社半山腰生产队迎来了两件大喜事,一件是生产队开支了,一件是生产队分肉了。在上午,我们半山腰生产队的社员们还在愁眉苦脸,心想着这个年咋个过法。下午,人们的脸上就彩旗一样挂出了喜色。
开支、分肉同步进行,应了喜事成双那句吉祥话。开支是在生产队队部,炕上,放着那张生产队会计专用的小方桌。小方桌周边,盘腿坐着生产队会计,现金保管,信用社主任三位“财神”。会计眼睛盯着名册念花名,念到谁,谁就侧棱着肩膀挤到前面,在名册上签字,摁手印。信用社主任就按照签字按手印的金额手指蘸着唾沫数钱,然后再交给现金保管。现金保管再数一遍,转手交给名册上刚才应声签字摁手印领钱的那个人。
开支之所以要信用社主任到场,是因为开支的钱是从信用社贷的款,钱是由信用社主任胳肢窝夹着黑皮革兜子送来的。还有,信用社主任有动员社员存钱的任务,每年都是这样,现场办公开存折。
今年,信用社主任却是白费唾沫了。信用社主任还算自知之明,也没有一而再动员,只是例行公事问上一句,存钱不?却招来社员一眼一眼的白眼。现金保管没心没肺爱逗吸溜,把钱递到社员手上时,会面带笑容宽慰一句,困难是暂时的,以后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开支,实际上是借支。今年大旱,粮食欠收,果园的苹果先是着了虫,后又遭了雹,等于有支出没收入。抗旱时用工多了,粮食又减产,劳动日值险些成了负数,秋后一结算,家家都成了缺钱户。大河无水小河干,过年了,社员们都大眼儿瞪着小眼儿瞅队长,盼望着队长想办法弄钱过年。
多亏上级体恤社员,给生产队长下了严指示,无论有多大困难,也得想办法给社员开钱过年,也得想办法让社员吃上肉。无可奈何,生产队长就从信用社贷了款,每户每人借支一元钱。一人一元钱好干啥呀?队长又一咬牙一跺脚一狠心,把磨道上拉磨的一头老驴杀了,给社员每人分了一斤驴肉。
我家四口人,生产队给借支4元钱,分了4斤驴肉,晚上吃完饭,父亲母亲开始安排过年一应事项。因为我是家中唯一有文化的人,已经十二岁了,上小学三年级了,父亲母亲就也让我参与,他们说,我拿铅笔记。虽然父亲是一家之主,家里内务事情却是母亲做主,父亲只管点头和补充。
母亲一项一项说,我一项一项记:窗户纸6张,三毛钱;写对子大红纸1张,一毛钱;火柴半包,一毛钱;盐2斤,三毛钱;酱油醋各1斤,两毛五;灯油1斤,一毛五;粉条1斤,六毛;年瞎,(年瞎就是鞭炮)五毛;给妹妹买发带儿2 尺,一毛钱;给父亲打酒1壶,两毛钱;给妹妹和我压兜钱,四毛。还剩一块钱,母亲说就不动了,留着家里遇到事时应急。
4斤驴肉怎么安排,父亲母亲意见有了分歧。父亲的意思是年三十晚上,大年初一两顿都给顿了得了,也好解馋。母亲则坚持细水长流,2斤驴肉年三十晚上焖着吃;1斤驴肉大年初一包饺子;还有1斤驴肉大年初三初五晚上吃,大年初五之前都要有荤腥。母亲的话吐口唾沫就是钉,父亲只得依了。
父亲在炕沿帮上磕了烟灰,对母亲说,我和孩子都沾着钱边了,你买点啥呢?要不你买双袜子吧。母亲凄苦地笑一下,袜子补一补还能穿,年好过,节好过,平常日子难过,那一块钱还是留着应急吧。
年三十晚上,我家的年饭是丰盛的,饭是大米饭,大米是母亲拿黏米去职工家换的。焖的驴肉搁了一斤粉条,又多搁了冻豆腐,盛了满满一大盔子。由于很长时间没吃到荤腥了,我们一家四张嘴吧唧吧唧吃得山响。虽然是寒冬腊月天气,我们却都吃出了汗津,嘴唇上都挂满了油花。
年夜文化大餐也是丰盛的,小喇叭广播着越剧,豫剧,京剧,平剧唱段、还有侯宝林马三立的相声、还有郭兰英、王坤等人的歌曲,小喇叭广播一直播到子夜12点才结束。
欢快的鞭炮声从一擦黑儿就断断续续响起,一会儿“叭”一声响,一会儿“咚”一声响,像电影战斗片里打的冷枪冷炮。接近子夜时分鞭炮声密集起来,鞭多是200一挂的短鞭,嘎巴几声就没了声息。二踢脚的声响地上一声天上一声,声声崩着穷气。
大年夜掌灯都比较早,虽然穷,家家户户还是大方了一回,把灯捻挑长些,家家都点燃两盏油灯,里间屋一盏,外间屋一盏,让灯火彻夜长明。
我们生产队坐落在半山腰间,东一家西一家像散落的羊屎蛋儿。过了子时就是辞旧迎新了,人们不知何年何月养成的习俗,此刻都要走出屋门居高临下定定地看一眼山下人庄中的灯火。
冻得瑟瑟发抖时,我问母亲为何要看一眼山下人庄中的灯火,母亲告诉我,管新的一年心里亮堂的,管新的一年日子红火的。
我家比别的家日子更艰难,每年站在房前高岗上看山下灯火时,母亲都要我们一家多站一会儿,比别家多看几眼灯火。
曹铁山简介:
曹铁山,男,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承德县作家协会副主席。首届河北小小说签约作家。
曾在《百花园》,《小说月刊》,《芒种》《山西文学》,《小小说月刊》发表小说多篇。有小小说收入年各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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