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一
当火被窃取,摩擦的欲望
在木然与焦灼中苏醒
我相信一切火的壳体都是黑的
如同灯盏只能在昏暗中点亮
哦,空无与固有,谨慎的探寻
物质借雪莱的口 言说
-让我死去!昏倒!我虚弱无力!
或许,只有枯干与纤弱才易于点燃
蓬乱、轻浮架设火虚妄的路途
火被茅草引发,脱卸烟缕
露出罂粟的体态,火
在动荡与跳跃中意味着什么?
无中生有。哦,黑色的睡眠,惊扰
微小的游移,瞬间的爆发与亮丽
朽灭的灰烬。生命匆匆流逝
竟无法挽留。可火焰
你是柔暖的温婉还是灼伤的恐惧?
只有光芒是纯净的,浮升于火焰之上
是的,我说不清火是什么。火
并非液体却能迅疾地流动
不是固态却有轮廓与边缘
也非气流,却温热了肺叶与毛孔
嚣叫的声音。无法猜度的自由
温煦与毁灭。灾难。欢乐。畏惧
迷狂。死亡与新的诞生
都是火的名字
火,哦,你辉煌的圣典
从物质的深处升起
又能抵达一切物质的深处
二
火存在于黑暗中最黑的地方
垒积的时间。坠落的音响。虚设的真实
你蕴含着火焰而不被灼伤的物体啊
哦,看不见的光芒,感知不到的热力
石头以零乱、沉重壁立着尖锐和痛楚
地下的水在骨髓中流淌
热烈和阴冷合二为一
煤炭没有燃烧,宁静的碎块和粉末
用黑暗敛聚光芒,堆积成黑色的
轻松的石头,等待消失的石头
面对石炭,潜在的火和热力
窃火者却在冷态地燃烧
那是一种内在的觉察,智慧与朴素的深入
在地底、岩层之下
脸颊的光泽黯淡,须发灰白
于无声的缓慢燃烧中
火渐渐逼近内心
煤炭没有燃烧。将隐匿的火送出地面
是一种袒露的埋葬
世界上所有的炉门都已打开
像大大小小的疯人院
三
从稀薄到浓重,从一丝到整体
虚浮的游移,迷离的味觉
肌体因轻盈而滞重
感觉因重浊而失去了重量
火用透明隐藏它的存在
如同我不洁的幻想,卑微的呼吸
气态的透澈,液体的透澈
没有遮掩的声音。这世界
只有聚合与离异,浓重与轻浅
抑或貌合神离,没有什么会是纯粹的
由静默而感知紧张
于黯然的喘息中压抑
火依然是气息,却将血液点燃
依然是水,却将喉咙割裂
没有颜色的火焰会悄然焚烧着膏脂
可我并没有触及火。尽管燃烧的木桩
半截蜡烛,让我感到自身的缺失
抑或热辣透出肌肤,脸颊浮一抹胭红
耳热,心跳,血的喧哗与骚动
都和火无关,我无法进入火焰
乌黑、透明、水、气体及其一切
都不是火,只能在火中消失
面对火焰,我们被光吸引
却被热力驱赶,只能站在火的边缘想象火
一只鸟无法从火中衔回失落的羽毛
一枝笔无法描画灵魂的形体
四
雪落在雪地。寂静
环罩雪的清芒
一只红腹鸟从眼前掠过
哦,孤独的鸟,我是孤独的
世界、鸟、雪地、我和蜡烛之间
维系着什么?雪没有融化,鸟失去踪影
蜡液沿着泪渠流淌,可这一切
都纳于我的内心
梅花上的雪,虚假的火与光的凝结
只是幻像
花没有体温,雪依然冰冷
将手伸向烛火,才感知火与我的存在
遐思的夜晚,雪光与月光纠缠
你如何区分两种不同的光亮?
月的清辉,六瓣的雪
仍旧是火光遥远的遗存
今夜,这一切都随着烛火跳荡
光松软得失去清晰,往事模糊不清
只记得油润、澄澈、单纯且明亮的眼睛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会让人记住?
五
没有谁知道野火的缘起
火桀骜不驯,迅疾地飞走
没有形体却将一切化成自己的形体
没有喉咙却能啸叫、嘶吼
用水的柔软把水舔干
用风的流速把风吞噬
用红把一山苍绿涂黑。或许,只有火
才能将一切坚硬与锋利摧毁
没有什么能阻止一场大火
只能用火去阻挡火,用毁灭去阻止毁灭
纵然天空以雨的泼洒收回火焰
火依然羁留在残余物中等待火光
在火中,没有什么会牢不可破
而越艳丽的色彩越让人恐惧
经历灾变,火酿成一种疾病
最初的惊悸使我一病多年
六
分开。隔离。我们需要温暖、光亮
却避开火自身
那是一种紧锢中的亲近。我知道
火的名字也叫疼痛,只要人还活着
火以不同的颜色深入眼睛
以各自的气味进入鼻孔,以适度的温热
萦绕、渗透肌体
火只是种种性质,只是无序的流动
初火是细弱的。火钻出浓烟
便从阴影中展示亮丽。新火明艳、猩红
而白炽的火已无迹可寻。晶莹
剔透。随之老去,黯淡
于灰烬中消失。于意识中火已非火
成为隐喻、精神,让人想起灵魂和境界
于世俗中我们常常忘记火焰
只记住了烹调和烟草的气味
火的果实与变幻的形态
可火是不能忘记的,不时会悄悄
咬你一口,提醒它无处不在的牙齿
会将一切都当成食物
七
火熄灭的夜晚,猫闪烁的眼睛
会让一张纸洁白
诗人在空无中描绘幻象与灵魂的形迹
可我想起飘忽的萤虫,野狼目中的欲火
和白骨间冷冷的磷绿
在没有火的地方,生命散失着光芒
月亮中的消隐,消隐中的光亮
灵魂的灯盏闪烁不可捉摸的形态
或许,我只能以阴影证实白光
用遐想围绕星空中的暗夜
在夜路行走;即使星光泯灭
足音明亮,仍照彻寻梦者的家园
雪遮掩不住,雨无法浇熄
一场大风也吹不灭一个人
哦,生命因土而成形体
因水而柔软,因光而成轮廓
可火炽烈于生命的内部
泥胎在火中成为瓷器,不易朽腐
可那是漂亮的死亡,僵硬是另一种摧毁
生命是柔韧丰盈的
隆腹的花瓶并没有怀孕
八
焚化、驱使,色调的流变与白热
火纯粹的呼吸让一切物体荡漾
残渣从火中排泄出来
成为消化的终止
从石头中取出玻璃和钢铁
物与火的流淌,分离与凝聚
透明和单纯只能诞生在火熄灭的时候
让情绪冷却,让暴虐与颠狂凝止
火焰留下平静
物在命名中与原初离异、疏远
填充虚妄
可物质没有道德也无须纯粹
只存在特质、差异,不同的形态
玻璃只在语义中断裂、破碎
钢铁只在意识中沉实、坚硬与锋利
也许纯粹只是消解,与死亡为邻
那是白火之上的光焰,只能感知
没有形体。有如无声的挽歌
消失中的存在。记忆。猜想
夸张中的真实。心的抚慰
或许只是本能及潜伏于意识下的一切
无从寻觅,一切刻意的追索都是徒劳的
九
那被称之为火的存在
妙奥、新奇
飘忽、炫闪,在目光中动荡不定
对于我,它只是一个汉字,障碍抑或启示
瞬间、长久的流动,灭绝与死灰复燃
温情、惨烈、驯服和狰狞. . . . .
哦,接近与远离,驻足火的边缘
或隐藏在内心,我感受火的热力
也慨叹时间与光芒的残酷
火是无法言说的。语言的逼近
成为与火的疏离
用意象砌垒诗行,只能将火隔开
或许,我只能以游离面对炫闪
以曲折接近流动,以迷离困惑于虚妄
对于火,其实我什么也没有说出
用笔尖驱赶的疲惫的字符
也只能在火中化为灰烬 . . . . .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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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作荣简历 ――
韩作荣(1947~2013),笔名何安,黑龙江海伦人,中共党员。1966年毕业于黑龙江农业机械化学校。1968年参加工作,历任工人、解放军工程兵战士、排长、师政治部干事,转业后任《诗刊》编辑,《人民文学》编辑、副主任、主任、副主编、常务副主编、主编。中国作协第六、七、八届全委会委员。2012月4月当选为中国诗歌学会常务副会长,2013年6月当选为中国诗歌学会会长。2013年11月12日凌晨因病医治无效在京逝世,享年6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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