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说诗词创作中的意象与意境（二）

  一一意象群解读

徐应葵

1.意象群的形成和作用

在诗词中，一首作品总会有两个以上的意象。对于诗人来说，他们需要把自己强烈的感情寄托在多项意象上才能更好达成意境，从而更好地体现诗的主旨和价值。从写作实际说，诗人们如果一旦有了创作冲动，从一开始提笔写诗，脑海里便就翻腾着许多意象，任凭他们去挑选。待到写作完成，诗词中便出现了一组意象。

什么是意象群？

  在同一首诗词里，有多个意象并用或连用，组成一个意象群体，这个“群体＂就是意象群。

意象群的作用，就是对作品合力表情达意。

举例阐述。

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首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诗写诗人在听到官军（唐朝军队）打了个大胜仗、收复了被安史判军占领的失地＂河南河北＂时的欣喜若狂的与急切回乡的情境。当时的杜甫正在外面飘泊不定，饥寒交迫，这个伟大的诗人心系国家安危，但又无计可施。忽然，捷报传来，如春雷乍响，诗人激动兴奋的感情喷薄而出。诗中，他写了如下几个意象：自己涕泪满衣裳、妻子愁不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首放歌纵酒、青春作伴还乡、从巴峡穿巫峡、下襄阳向洛阳。

本诗除了第1句外，都是意象的描述，构成了一个意象群，如图画一幅幅展现在读者眼前。涕泪满衣裳，是诗人初闻捷报时的感动表现，突然间听见好消息，还来不及细想，感情的激动未达高峰；回头一看，妻子的满脸愁容已消失；漫卷诗书喜欲狂，好消息落定，诗人由初闻之喜很快转入欲狂之状，他把书合起来，暂不读书了，且作狂欢；白首放歌纵酒，年事已高，哪还能轻易放歌与纵酒，但在此刻，抑制不住兴奋，且歌且舞且纵酒；青春即春天，大自然春天到来了，它映衬着人心的春天也来到了，多么快乐，趁着春光，赶快回家；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为了早点回到乡家，行水路、走陆路，转换四个空间，到达四个地方，速度就这么快。

这个意象群，感情从轻到重，记述描写的对象从点到面，从大自然的春天到人的心里再到行动，从时间到空间的转换，等等，意象群的内容，无不烘托着本诗的意境，诗人感情的豪迈和诗势的壮阔，都凭着这个意象群，渲染得淋漓酣畅。官军收复失地的政治意义是巨大的，它关乎百姓的生死存亡，连结着太平盛世的延续绵长，这就赋予了杜甫这首诗千古传颂的文学地位。本诗的意象群就起这么大的作用。

其实，诗词都有意象群，一首诗词只有单一意象的很见，当然不是没有。

2   

意象群中的意象的选择。

围绕同一个诗题主旨，表达同一种感情，可用的意象会很多，但篇幅限制，尤其是律诗或绝句，不可能用上很多，这就有个选择问题。选择的原则就是根据诗题的需要，所选之意象必须有典型性、代表性。如上述的杜诗，若说要表现欣喜若狂的心理与情态等的意象何止这几个，但他只用了这几个，因为它们足以说明了问题。

再举王维山水诗《秋居山暝》：

空山新雨后，

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

凊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

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

王孙自可留。

这里，诗人要写出秋晚雨后山间的美丽，描述一个远离官场的干净环境，表达自己高洁平静的胸臆，他先选择＂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两个意象，这两个意象，谁看了谁都觉得清洁明亮无污无垢；又选择另两个意象＂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写山里劳动者的劳动生活。这里是远离龌龊官场之地，山美水美人也美，山净水净人也净。前一组意像写景美，第二组意象写人美，都有典型意义。

3  意象群的感情表达

意象是有感情的物象，意象群就有更丰富的感情了。竟象群的感情怎样才能表达得充分呢？常有如下几种。

＜1＞以乐写哀与以哀写乐相结合。前者是写乐景（或物或事）寄哀情，后者是写哀景（或物或事）寄乐情。它们自身本是哀乐相反，又把两者同用在一首诗中，格外能起到反衬对照而合力营造某种意境的作用。

巜诗经.采薇》，全诗共六章，写一个戍边战士九死一生在回家乡的路上回忆若干年军中生活的情景与心情，读来悲怆。第六章写：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说，＂当年我出征离家乡时，一派杨柳依依的好风光。＂柳，音＂留＂，古人分别时折柳相送，表惜别之情。此时的出征人内心势必十分伤悲，何年何月才能回还？景与情成了反衬，这被评说为＂乐景写哀，倍增其哀＂，历来评价极高。我这里所说的＂写乐景寄哀情＂，与其同。＂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说，＂今天我回来了，却是漫天大雪纷飞＂。古来征战几人回？能回来，实是万幸，说什么，一定是高兴的，但眼前是漫天大雪，这应是写哀景寄乐情了。前人对此＂以哀写乐＂的手法没作高度评价，我却认为它的力量不逊于＂以乐写哀＂，试想，仅此一丝丝的乐情，不早就被这漫天之雪卷得一干二净！没见他行道迟迟、又渴又饥吗？在他眼前，除了雨雪霏霏，没见一人一屋、一草一木。哪有人去接他？说不定家里早已没人。哪有杨柳依依？说不定家乡已在战争中毁灭。

这四句诗分别用乐景写哀情、哀景写喜情的方法，又两两相反对照，道出征人＂我心伤悲＂的痛与＂莫我能知＂的无奈。以上所说都是由诗中的意象群营造出来的氛围和环境，那是一片萧条，万户萧疏，满目凋敝的场景。这意境，控诉着统治者穷兵黩武的罪恶，诉说着百姓社会生活的苦难。

＜2＞把豪迈的精神注入冷峻的意象群，变凄冷为雄壮，创造出豪迈意境。

举李白诗句为例。李白《关山月》诗，是乐府旧题，一共12句，这里引前四句：

明月出天山，

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

吹度玉门关。

关山月，本身题意就是＂伤离别也＂，李白当然知道，而且他在这诗下面也确实＂伤离别了：＂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说，前方征战将士们的家属，在今晚的月色中，也一定在自家的楼上为思念而叹息不止。但在开头四句，李白却出奇不意地用如此豪气冲天的四个意象，把边塞景象写得如此气势磅礴，为本诗定下雄健豪壮的感情基调，一个开阔、豪迈、深远的意境不呼而出了。在这个意境中，读者深深体会到了当时戍边将士保家卫国的政治觉悟。

＜3＞将乐事写成哀事，渲染哀情。

例举苏轼词《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下阕里的前三句：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小轩窗，正梳妆＂，多么美好温馨的一个意象，虽是梦见，但它记录了往日妻子的美丽形容和夫妻生活的融洽协调情景。整首词的意境，是茫茫的追忆，深切的思念，凄凉，冷寂，可这个意象可是乐事，写在这儿，反而更进一步使诗人陷入深深的怀念之中，或了哀事。

＜4＞饱写意象群，原为抒一情。

这种写法是指在同一首诗词中写了较多的意象，到临了，原来只是表达一种情思。

如《村行》（宋.王禹偁）：

马行山径菊初黄，

信马悠悠野兴长。

万壑有声含晚籁，

数峰无语立斜阳。

棠梨叶落胭脂色，

荞麦花开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怅，

村桥原树似吾乡。

诗人傍晚时分，在村边的原野上信马由缰，看到了多种自然景观，兴致很高，写下此诗。数一数诗中意象七、八个之多。诗写到第7句，才用一个问句＂何事吟余忽惆怅＂，下句最后三字才道出一种感情一一思乡。写这意象，写那意象，如此之美，噢，原来是要表达＂我＂的思乡情思，那村边的桥，那原上的树，与＂我＂家乡的一样。

一一这就是我要论述的＂饱写意象群，原为抒一情＂

读王禹偁的诗，明白如画，这是他的诗风。写诗时，他正被诬陷，遭贬职，但诗人乐观，他自嘲＂平生诗句是山水，谪宦方知是胜游＂，写本诗就体现了他的乐观情怀。

＜5＞写好景，归伤情。

这种写法是把原来美好喜乐的意象返道而行，使之伤心化。

举个自己写作的例。

今年初春，我的亲兄弟不辞而别，噩耗突然报来，犹晴天遭霹雳。送兄弟火化安葬以后，写了一首悼亡诗：

邑墓新坟添一座，

哭嗟谁是墓中人？

春风笔底颤声告，

白日苫庐几度昏。

教育世家众后辈，

书香门第此徐滨。

兰摧玉折西游去，

卯酉悠悠泣九音。

（九音，即九音鼓，这里借指动听的音乐。）

诗中，除了第1、2、7句外，所有的意象都是喜乐的，但它们都没去体现本来的喜乐，正相反，它们负载了完全相反的感情。

春风这枝画美的大笔，在它的笔下无不美好，但偏不，它颤抖着告诉我一个坏消息；阳光照耀着屋舍，本应一片明亮，但因为现在是吊唁守灵人的苫庐，所以显得十分昏暗；什么书香门第，什么教育世家，徐滨走了，还说什么？最是那＂卯酉悠悠泣九音＂句，说：卯酉河日夜潺潺流淌，奏着美妙的九音乐曲，如今却是在哭泣。卯酉河，大丰的母亲河，徐滨在它身边长大成人，学成回丰作贡献，现在，他与它永別了，这个特写的意象镜头，何等伤情。

诗中的意象原本都是美好事物，＂春风的笔底、白日下的屋舍、书香门第、教育世家、卯酉河的潺潺流水，在本诗内，却不再是它们的本来的感情色彩，走向了相反。

写此悼亡诗，我没去刻意追求意象、意境的完美结合与表达，只是一古脑儿地倾泻悼念同胞的悲催情绪。我不知道在客观上，诗中意象能否被人理解，但读我诗的仁人一定会体会到那是一个呼天抢地的悲怆氛围。

关于意象、意境、意象群的有关问题的阐述，本文是第二篇文章，我的讨论很肤浅，仅是读书心得和写作体会。这里有几点说明：

＜1＞意象、意境、意象群，三个名词的概念范筹，我论述的是它们在古诗词的鉴赏和写作中的运用，不涉及其他领域和文体。例如，音乐、书法、画作等领域当然也有意象存在，其他文体如小说、散文等也有它们存在。

＜2＞意象、意境、意象群，它们还有其他内涵。意象，它有时是专有名词的指称，这是人们约定俗成的，如鸿雁指书信，柳指惜别，梧桐指伤情，圆月指团圆或思念等。意境的理解和体会比较麻烦，麻烦在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往往能意会、体会或感知，但不太能言传。还麻烦在有时一句诗就是一个意境，有时几句才能创造出一个意境。意象群也有別解，有人把意像群说成是一群专门意象的总体。这个＂专门意象＂就是上面所说的被人约定俗成的＂专用名词＂如＂柳、鸿雁＂等。

＜3＞因诗词本身的意义往往含蓄、曲意、蕴藉等，所以对它其中的意象或意象群的含义，有时难以琢磨，因此，要把诗词中的意象、意境、意象群阐述得十分清楚明白，有感困难。

＜4＞文学作品中的＂意象、意境、意象群＂都有最早出处和专门研究者，本文未涉及。

对以上所涉内容，此处特作说明。

     2021年7月

作者简介：

徐应葵，江苏盐城大丰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曾供职于盐城市教育科学研究院，系中学语文教研员，江苏省语文特级教师。近年写有散文集《葵花吟》、诗集《葵花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