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二姐
——献给一个卑微却又高尚的灵魂
(写在二姐三周年祭日) 强儿(高强)
二姐
三年来,我思念她的心门从未关闭,梦中相逢醒后无影,悲痛至极每每泪如泉涌。
命运对她太不公平,导致她卑微的一生。她生于抗日烽火中的1932年1月18日(古历1931年腊月11日),殁于2018年7月25日,享年86岁又半。在我还未出生的四十年代初期,姊妹兄弟们中,她上有大她4岁的姐姐,下有小她4岁、7岁的妹妹和弟弟。那时,全民抗日,战火连天,老百姓东躲西藏,慌慌不可终日,父母奔命于家计顾不过来,大姐能帮忙照顾弟妹,她被夹在中间成了父母的累赘。确好,隔着岚漪河的邻村有一个三代四口温饱之家,想给唯一的十一岁儿子娶童养媳。为了保命,也好减轻父母的负担,经人说合,她就成了这家的童养媳。这年,她实足年龄只有十二岁,人生从此陷入苦海。
小男人的父亲早亡,家有爷爷、寡母、妹妹、她,满共五口人。小男人少不更事,被爷爷和寡母宠着,妹妹尚小。小小的她,除了伺奉小男人,还常常被家人当作大劳力使唤,一年四季家里家外,从播种到收割; 拔草寻菜喂牲口;挑水 推磨拉碾子; 做茶打饭洗锅刷碗,所有苦活、累活、粗活从未间断。每逢累得受不了,她就乘机偷跑回父母身边。父母只能一次再次地哄着、陪着、淌上两股眼泪无奈地将她送回。有一次,她偷跑回来,听说婆家来寻人,就急中生智跑到打谷场上,让几个弟妹用秸秆将自己埋起来。弟妹们经不起大人的诈唬,只好淌着眼泪揭开秸秆把她拉出来交给来人。又有一回秋收大忙之际,她累得受不住偷跑回来,婆家捎话让父亲赶紧送回去。好说歹说刚刚送到,就在父亲转身离开不久,趁家人不备,她再次偷跑。这回,不懂事的弟妹不但不敢“窝藏”她,反而向父亲“告密”:伯伯,我姐姐又回来了。父亲疑惑不解来到院子一看,果不其然,她在大门礅上坐着哩,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这次她的“反抗”得到父母亲的支持,再也不忍心将她送走,索性留了下来。但是好梦不长,几天后河那边来话,收秋大忙叫她赶快往回走。在父母身边依偎了几天,她的心情稍好些,她也认了,既入人家门就是人家的人,迟早躲不过,乖乖地回去了。
家里劳力少活路多,她从地里干活回来还得帮婆婆做茶打饭转锅台,由于人小个矮,饭后清理摊场,必须爬上锅台跪下,将多半个身子伸到口径足有2尺的大锅内刷锅涮碗,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其吃力程度并不难想象。从沟里往山顶上的家挑水,因为担钩长,水桶在坡上磕磕碰碰,水未挑完她已鞋脚稀湿筋疲力尽,但是她从未反抗不逃避,不敢吭一声。
隔一年,日本鬼子从陕北东渡黄河侵入晋北吕梁地区,家家封门闭户扶老携幼 ,狂奔在藏敌人的路上。小男人和他的一个小伙伴跑得慢,被骑着高头大马的一队日本鬼子逮住,捆在马背上带走。他爷爷和母亲哭的死去活来。看到两位分别失去孙子与儿子的无助老人痛不欲生的情景,她也难受得得直抹眼泪。她的哭倒不是因为与小男人有什么不舍离弃的感情,而是出自本就善良的一颗心。再者听大人们说过,死了男人的女人叫寡妇,是丧门星,很难听不说,可怕的是以后再难改嫁。她细思极恐,如果他回不来,我可怎办?若干天以后,奇迹发生了。小男人和小伙伴智取日本鬼子的信任,趁天黑出去挑水之机死里逃生跑回家来,五口人又得团圆。她从此更加任劳任怨地干活,听爷爷婆婆的话,只怕再失去小男人,于是把他当作弟弟更是照顾有加。
经历了14年抗战,4年解放战争,战乱结束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随着岁月的推移,她和小男人被硝烟薰染,被生活磨难成大姑娘与大男人,二十岁时有了她们的大女儿。大男人接过爷爷的班帮母亲治家,同時学会好多包括种地在内的过日子本领。她婆婆为他(她)们设计了好多居家致富过日子项目。从纺纱织布卖豆腐,到看养马牛羊、猪狗鸡等各种大小禽畜; 从担水劈柴到拉碾子推磨,再从耙耧点种洗锅做饭缝补衣裳,还有更难学的纺纱织布,她样样都学会了,而且样样活路都精通能干,虽然忙忙碌碌苦累不堪言,但家中事务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对生活充满信心,拼命劳作,恨不能一人干出两人的活。那台老式大架织布机,她伸直胳膊爬展瘦小的身子方能勾着机杼,凭着灵巧协调的双手和双脚,扳、踏一天能织好几丈布。
她的丈夫在娇惯中长大,年轻气盛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对她不知疼惜。在他眼中,她是个只会受笨苦,料理家务; 能忍气吞声,可以任意霸凌的懦弱女子; 生孩子的机器,所以很多時候不把她放在眼里。作为媳妇,家里任何事她都做不得主,买个针头线脑男人给一文是一文,穿衣吃饭任人摆布,从不挑拣,出个门让她带个甚就拿个甚。…没自由没权利也倒罢了,更甚的是稍不留神男人就给她找毛病,一不顺心还要施以挙脚,让她身心屡受摧残。大多情况下婆婆老是顺着她儿子,对儿子的错误行为置若罔闻,非但不舍得管教,反而对儿媳妇横挑鼻子竖挑眼,动不动瞅着瞪着经常拉着个脸,无论她怎么努力都好像顺不了他母子的心。
她,人到中年,仍忍受着挨打的威协。有一次她被打得鼻青脸肿,遍体瘀斑,来到父母身边提出与丈夫离婚的请求,父母亲再三劝说,为了孩子们不受没娘的可怜与恓惶,此路你不能走。后来把女婿叫来,好言教悔一翻,让其将她领回。为了让娘家父母放心,为了她的孩子们,这一切她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一次次地忍了,直到花甲之年后仍有挨打纪录。
孩子越来越多,加上其它社会原因,原来可干的干不成了,家庭收入越来越差,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爷爷走了,婆婆老了,小姑子嫁了,所有的家庭重担都落在她和他肩上。靠集体劳动难以养家,男人时不时冒着天大的风险偷偷摸摸地外出搞点“倒骡子贩马”、“投机倒把”的勾当,赚个油盐钱、孩子们的书费钱。她即里里外外一把手,既参加集体劳动,作务着自留地,又起早爬夜料理着家务,缝缝补补整日身手不闲。由于经年累月地淌汗流泪,不知从啥时起她本白白圆圆的双脸颊被擦成血红色,而且颜色越来越重,以致结了一层厚厚的红茧,再也无法退去。过早的负重劳困无情地将她的身躯也抑定在少年期,身高终未突破1.5米。
在这般遭遇中生存和生活,在一般人看来她早就该万念俱灰了。但是,她却负出一生的耐心,以中华仁、义、礼、智、信之大德包容了丈夫,养大九个儿女(3男6女,其中四女儿3岁上抱养出去),并为儿娶妻成家,为女婚嫁出门倾尽了爱心。当第一个儿媳因生孩子意外身亡后,她义无反顾将孙女收养,与同年岁的老六女儿共享奶水和母(奶奶)爱,直到孩子长大成人。
她孝养婆母至仁至诚,摒弃前嫌,理解老人孤儿寡母一生之不易; 感恩老人在极端困难的年月帮她带大了一群儿女。当老人以八十多岁高寿因病卧床后,她几年如一日为之端吃端喝,擦屎倒尿捧汤喂药伺奉于病榻前,直至老人九十余岁寿终正寝。
她孝敬父母,在那极端困难的岁月,省吃俭用留得那怕一口象样的吃喝都要冒着被数落和“教训”的风险送给父母尝尝。母亲病重期间她每天劳作之余无论迟早都要前来探望。年近花甲之时,她承揽着修路民工的炊事活,把民工吃剩,本应轮到自己享用的一丁点“好吃法”,揣怀送到母亲跟前亲伺其食,离开时再把母亲的脏衣服等带到河里洗刷,回家凉干,次日再送来。父亲去逝时她全家因生活困难逃往外地,此时她正好哺育着襁褓中的孙女和六女儿,未能扶柩送终,她遗恨终生,每每提及就泪水涟涟。
她上敬姐姐下怜弟妹,危难相助守悌不忘,忍辱负重包容谦让,即使有多大的委屈,持亲情为重从不辩争。
夏天的早晨,她安顿好自己的家务,扛起撅头,夹着蛇皮袋子,到离娘家较近的自留地里,将刨好的第一袋山药(洋芋)送到弟弟家,让母亲和困难中的弟弟家解决燃眉之急。她像爱怜儿女一样将小她十六岁的小妹(我)常挂心上,在父母无能为力时予以衣食助荒,直接往学校捎吃食,把她仅有的新鞋袜塞给妹妹穿着。在她眼里年逾七旬的小妹妹,仍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对她一如儿女百般爱怜,每呼唤总以狗狗猫猫昵称,让她觉得吃喝住行宛若回家,倍感温馨,等同娘亲。
她,与人为善接危济困待人热情,和亲睦邻,堪称善人。她家与娘家隔河,每有山洪瀑发河水咆哮,两岸交通阻断,她将远近亲人留宿留餐热情相待,深得两岸亲朋好友的赞许和感念。路过她门口的熟人、朋友、亲人,她都热情挽留,递上一锅烟,敬上一杯茶,甚至将自己不舍得吃的零食递上,以消解其疲劳与饥渴。
人生八十六年,她所在村的街坊邻里,没人对她的人品说长道短,言三语四,反而口碑过人,倍受尊重。
古稀之年,当年的小媳妇熬成老婆婆,她体恤儿女媳妇们养家糊口的不易,尽力帮忙孩子们成家立业改善生活。小男人也熬成老男人,往日的不拘不驯得以收敛,脾气人性较之前随和了许多。两人虽有口舌相拌,但他不再向她拳脚相向。那怕他只是一丁点的转弯回头,她就足够满意了,加上有孩子们的爱戴和壮胆,她已感到百分之百的满足,一切亲力亲为,种地干活仍不消停,两人尽力奋斗自理生活。
她一生克勤克俭持家有方,七十多年如一日,旧物竭尽却极少添补更新,任何废物在她眼里都是財富,啥不得丢弃,心灵手巧一翻裁剪补纳,修修凿凿以次充好配上了用场。即便儿女们给足穿戴,小到一双袜子,她也要缝缝补补不到万不得已不忍丢弃。
她一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即使重病袭身,没有一丝力气,但只要头脑清醒,她决不愿让排泄物弄脏被褥,生命倒计时都不忘干净整洁。娘家侄媳来看望,为她擦身换洗铺衬,她何尝不乐意呢?但是为了在孩子们面前恪守自己仅有的一丝丝尊严,她很难为情地呢喃着:哎呀,看姑姑“圪叉吊线”(土话,意为赤身露体)成了这么个难看势子咧,擦擦上身,洗洗手就可以了。
中国有句老话:“成由节俭败由侈”,正因她朴实践行这一古训,使她创造的这个人口众多的穷家从艰难中脱身走向了顺昌。
万恶的旧社会“黑咯洞洞的苦井万丈深,井底下埋着咱们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 ”! 她的前半生就毁在了那黑咯洞洞的井底层! 她从未享受灿烂的青春!没有品偿婚姻的甜蜜,幸福刚刚向她招手时,她却步入人生髦耋之年,没能再多品味几年另一番舒展的生活。
她一生用百分之九十想别人之想,只留百分之十苛待自己。她高龄染恶疾,癌症伤口血淋淋,骨瘦如柴力不从心,
去世前八个月的二姐
但是,仍咬牙坚持料理老两口的生活,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不想让他们受拖累。孩子们要轮流照料他两老的生活,她一次再次推脱:等我万一做不动再说吧,你们忙你们的,苦思冥想尽力减轻孩子们的负担 直到再也下不了炕。
卧床十数天,她神志清醒时语音很清晰,对来侍奉她的小妹妹说:“你看一下就回去吧,你也老了身体不好,熬不得”;万一我有个 三长两短,你可不要难受,你给我穿的穿咧,吃的吃咧,花的花咧,千万不要惭愧”;“你回时把车库箱子中的糕面、软米等给孩子们带上,记得再套上一层袋袋,姐姐没本事给你打摞(拾掇)咧”,……这些撕心裂肺的话语至今让我不堪回想。
她热爱生活珍视生命,重病卧榻中渴望求生:“再问一下医生,给我加上点药,我不信,我就不行了?” ;“你给姐姐讲一下迷信,送一下鬼,麻和烧纸在车库箱子里……”。她让儿子用录音机播放经文,自己闭着眼低声和咏,以求减轻痛苦更渴望延生。
她貌视软弱,内心刚强,妹妹和儿女们伺奉身旁二十余天,没有谁听她道过一声痛苦,有过一丝呻吟?
当相伴了七十五年,也磕拌了七十五年的老伴每天早上到她床前泪眼相望,摸着她的额头问长道短时,她挣扎着尽力睁开眼睛寻视着,似有些许交代的欲望,但又无力也无从说起,只以微弱的声音交代着:“我伺候不动你了”。
一切过往情愫与纠葛在生离死别的绝望中化作缕缕云烟将随她而去,有限的美好也只能在生者的回忆中重现。
她,就是我的二姐,一个卑微却能将平凡坚守始终的二姐。
三年前的阴历六月十三日,当我最后一次吻别二姐时,见证她一辈子劳累不堪的脸上红晕终于渐渐的隐去,上苍还她以黄中带白的本色,从容、平静、慈祥、美丽如花。
二姐没读一天书,连“一”字都不识,但在我心里她不乏智慧与才干; 不缺中华之美德; 没枉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女, 她无愧自己的今生来世。
我确信二姐有诸多不足,但终归是瑕不掩玉。卑微无损精神! 把平凡坚守一辈子就是高尚!她的灵魂未死,直得我永远怀念,传承!
二姐,你走后二姐夫常常以泪洗面,或许他经常在夜深人静时重温那有你陪伴,虽锅碗瓢盆多瞌碰,但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年岁岁!!!或许——或许——。他的一生也很坎坷、曲折,不易,您释怀吧! 您若有灵,请赐其余生安康!
您的亲人们都很好,愿亲爱的二姐天堂快乐 ! ! !
泣血叩首以书寄怀,谨以此文献给一个卑微却高尚的灵魂
——我的二姐 。
小妹 强儿
2021.7.17
高强,笔名强儿,2002年退休于陕西省千阳县中学,中学高级教师。喜阅读、爱写作、善总结,多年来,在各级报刊杂去与文学平台发表散文、诗歌多篇,其中散文《古稀之年忆母亲》,分别被《千阳微生活》和《秦岭文学》杂志刊用,主编出版学友诗文集《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