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学兵”五十年
董邦耀
每年的“八.一”,总想写一篇我们“三线学兵”的文章,又担心说我们不是“兵”而纠结再三,每次都以放弃而告终。50年了,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再不写,就更少有人知道“学兵”是怎样一群人了。
“三线学兵”,一个曾经激荡万千青少年心扉的称谓,一个曾经为战备路而不怕牺牲的团队;一个曾经创造“三线学兵精神”的团体;一个曾经英雄辈出的铁血集体。
那是一段特殊年代刻骨铭心的艰苦岁月。上世纪70年代初,“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响彻云霄,毛主席特别强调“三线建设要抓紧”!三线建设,是从1964年开始,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在中国中西部地区的13个省、自治区进行的一场以战备为指导思想的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基本设施建设。
襄渝铁路是三线建设的重点战备工程之一,全线总长915.6公里,东起湖北襄樊,西经陕西南部秦巴山区,南达四川重庆,沟通了我国西南和中南的铁路网,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襄渝铁路陕西段全长264公里,山大沟深,地质复杂,桥隧就占到215公里,施工难度可见一斑。时间紧,任务重,铁道兵的兵力严重不足,陕西在倾尽全力组织10万多民兵后仍是不够用。于是,陕西在1970年8月和1971年初,分别从关中地区组织了25800余名初中毕业生和部分城镇青年,奔赴三线襄渝铁路工地与铁道兵并肩作战。这批学生由2107(襄渝线工程代号)工程建设指挥部统一从学生民兵1连编到学生民兵141连,配属铁道兵施工,连队又按部队编制和管理,统称“学兵”。
(当年,董邦耀在三线襄渝铁路建设工地。)
1971年2月,春节未过,不满16岁的我成为学兵中的一员,来到三线建设工地,被分配到铁道兵5847部队学兵15连,与铁道兵、民兵一起建设襄渝铁路。开工前,军代表的战前动员使我终身难忘,他姓阮,是彝族人,操着四川味的普通话:“你们是不穿军装、不戴领章帽徽的解放军,军人就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要吃大苦耐大劳,要比干劲比进度,加快修通襄渝线,让毛主席他老人家早日睡好觉……”当时,我好高兴哟,我是不穿军装的“解放军”了,双拳紧握,热血沸腾,心头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和使命感。我想,毛主席为三线建设操心得觉都睡不好,我们能不拼命干吗?
在以后两年多的学兵生活中,《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军队条令条例》规范着我们的一切行为:紧急集合,穿衣、打背包,动作要快,不能迟到;负荷拉练载重要够标准,不能掉队;内务要整齐划一,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完不成任务几夜不能出洞(炊事班送饭进洞);不许下汉江游泳;不许用粮票与老百姓换馍吃,不许……对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来说,面对艰苦的生活环境和繁重的施工任务,这些纪律和要求似嫌多余和苛刻。
后来我逐步认识到,部队里的“从难从严要求”对我们这些散漫惯了的学生是多么重要,也使我真正体会到解放军这座大学校是我们成长的摇篮,是铸造学兵精神和灵魂的熔炉,相同的年龄,共同的目标,使我们相濡以沫、休戚与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我们的座右铭,一有困难和危险,大家总是喊:“我来上。”谁要躲在后边谁就觉得脸红。家里寄来好吃的东西,总是说:“大家请!”谁要一人独吞就觉得惭愧。我们喝过牛蹄窝中的雨水,吃过不知名的野菜,承受过超负荷的强劳,经受过生与死的考验,每月只有28元的津贴,而付出的却是整个身心甚至生命。吴南、马红燕、郑宪法以及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战友,他们为了三线建设,永远定格在了18岁,还有许多战友落下了终身残疾,这些,历史会忘记他们吗?
(祭奠英灵)
当时为了救战友,学兵们什么都舍得。有天晚上,连文书把我从梦中叫醒,说有紧急任务,我急忙翻身下床,飞速赶到连部。连长用低沉的声音对我们几名学兵说:“9连有名学兵从江边往洞口运水泥时,被斗车压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现在需要输血。你们身体较好,15连就派你们去。”我们二话没说,连夜赶到几十里外的蜀河团部卫生队驻地,一验血,只有我的血型相符。抽了100CC后,军医问我,还能抽100CC吗?我连连点头说:“行!”我只是想,战友为三线建设都失去了健康的肢体甚至生命,我只不过献点血,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战友伤残的躯体里流淌着我的鲜血,也就融进了学兵之情。多年后,听说他叫胡九斤,前些年他在《三秦都市报》上看到我写他的文章,还领着女儿到我家见了一面。
后来,我深深地感悟到,三线学兵是陕西特有的,是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才有的,他有别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和兵团生活,在近三年血与火的奋争中,有122名三线学兵长眠于巴山汉水之侧,定格在永远的18岁。二十多年前,著名作家陈忠实在《魂系襄渝线》的序言《踏过泥泞》中说:“在那场以摧毁和破坏为特征的劫难中,三线学兵连的学生们却成就了一桩建设的伟业。襄渝铁路铺摆在秦岭巴山汉水之间,20年来火车日日夜夜穿梭往来,这是写在陕西大地上的长卷诗篇。”三线学兵们还塑造了“三线学兵精神”,它所容纳的是忠于祖国、热爱人民、坚韧不拔、顽强拼搏、艰苦创业、勇于牺牲和互助友爱的精神。它和延安精神、井冈山精神、长征精神、南泥湾精神是一脉相承的,在中国青运史上留下了厚重的一笔。这便是学兵们的精神财富,50年了仍弥坚如新!不朽的学兵精神,不老的青春岁月。三线学兵精神这座富矿才开始被人们所重视与挖掘,以学兵为题材的影视剧、长篇小说、征文集等,才零星出世。
时光倥偬,青春不负。当年的学兵们后来在全省各条战线已成为中坚,都为祖国建设作出了新贡献。告别三线铁路,我又进三线飞机工厂,搞过公路运输,干过高速公路建设与管理,办过杂志,退休前又编史修志,掐指算来已经五十多年了,工作中别人说苦,我说:“这算什么!”别人说难,我说:“这怕什么!”吃过黄连苦的人,还害怕柿子的涩味吗?因为,我曾经是学兵!
作者简介:
董邦耀,笔名骊山、高言,原为陕西省高速公路建设集团公司工会副主席、陕西省交通运输厅史志办主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文学创作研究会顾问、陕西省交通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摄影家协会会员,1977年以来,文学作品和征文等获奖百余次,出版报告文学集《长安飞虹》(合作、陕西人民出版社)、《大道星光》(太白文艺出版社),个人文集《浅海掬浪》上下卷(中国文联出版社)、散文报告文学集《大道撷英》(太白文艺出版社)和散文集《浪花如雪》(沈阳出版社),主编出版报告文学集、画册《龙脉天路》、《情铸生命线》等,2006年入选《陕西文化名人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