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远的记忆
文/王庆阳
(2016年7月28日)手机上清晰地显示:今天是7月28日。四十年,整整四十年了。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在一片蓝光闪过之后,随着大地的剧烈摇晃,唐山,一座百年工业城市,瞬间变成废墟。那样惨烈、那样目不忍视,那样不堪回首。40万人的死伤,让活着的唐山人刻骨铭心。让我们永生难忘。地震发生时,我首先抱出了姥姥。唐山大地震时,我正在秦皇岛二中当老师。

至今,我仍然记得非常清楚,凌晨3点多,我在燥热中醒来,清楚地听见外面轰隆隆的好像是电影里面过坦克的声音。我起身趴在后窗户上往外看,北面的天空一片贼亮,而那轰隆隆的声音好像就在脚下。我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感觉到房子在动、地也在动。我脱口喊出:“地震了!地震了!”然后边喊:“爸妈快出来!”一边摇摇晃晃往姥姥的房间去。姥姥还在熟睡,我来不及叫醒,从床上抱起姥姥就想往外跑。这时,房门外面码着的蜂窝煤倒了,门开不开了,我急得背过身,使劲儿用屁股拱门。也不知道当时怎么那么大的劲,终于把门拱开一条缝,我生生抱着姥姥挤出来了。刚站在院子里,爸妈也跑出来了。

这时,地震已经停止,只是吓得心里扑通扑通一个劲儿地跳。4点多,爸妈都去机关了。我也想去学校看看,但姥姥怎么办?姥姥已经70多岁了,身体不好,又是小脚。真有什么情况走都走不快,更何谈跑?左思右想,我搬了把椅子到房子外面的空场,让姥姥坐下等我。我就急急忙忙去学校了。学校里领导差不多都到了,还来了一些老师。学校设施没有什么损坏,又逢假期,看看没啥事,领导就让我们都回去了。我回到家时,人们已经开始忙着在空地上搭建地震棚。我也着急呀,可我一个姑娘家家的,要东西没东西,要帮手没帮手,爸妈又都不回来,能怎么办呢?我急得直转磨磨儿,但没有电话,谁都联系不上。看着瘦弱姥姥,我责任感陡增:怎么也得给姥姥找个容身的地方呀!于是,我背起姥姥,无目的地到处游走。承蒙老天眷顾,我走到市委车队院的时候,车队的师傅们正在搭建地震棚。他们的棚子搭得很大,听说也有家属要进来。我也顾不上许多了,就跟他们商量:给我姥姥匀张床吧,老人家行动不便,我们家又搭不起地震棚……可能是被我背着姥姥的情景感动,车队的队长马上答应,并给我们安排了一块能睡下两三个人的地方。我高兴地鞠躬致谢,就把姥姥留在这里,急忙回家取铺盖。

安顿好姥姥,我心里踏实多了。即使再震,也不用背着姥姥跑了。5点多,老爸从市委机关回来,说唐山那边通讯线路全部中断,根本联系不上。他们要去唐山看看。说完就走了。因为学校放假,我就在地震棚陪着姥姥,顺便也到处看看。机关院里都在忙着搭建地震棚,大家边干边猜测唐山地震的情况。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了。下午5点多,老爸从市委回来了。我很吃惊:不是去唐山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老爸告诉我们,刚刚建成的滦河大桥在地震中塌了,老桥根本挤不过去,只能先回来。解放军已经开始在滦河搭建浮桥了,他们明天再去唐山。通讯中断、交通中断、大桥震断。不用想,这次地震的危害一定巨大。但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会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24万多无辜的人们,在睡梦中告别人世,16万多人重伤,百年历史的老工业城市啊,谁能相信,在顷刻之间就夷为平地,变成一片废墟。后来听说,唐山大地震,名列20世纪世界地震史遇难人数之首。在我国仅次于陕西华县特大地震(明嘉靖关中大地震)。

护理伤员的日日夜夜29日,我接到学校通知,唐山部分伤员要转来秦皇岛各医院救治。因为医院人手不够,需组织部分学校的学生参与护理。我当时正带着一个高中班。被通知带班里学生到市人民医院(现在叫秦皇岛市第一医院)报到,协助护理伤员。医院所有病人,都已经转移到医院院子里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了。一进医院,就有两个特别大的帐篷,每个帐篷大概可以放三十多张床。这是用来安置唐山伤员的。由于地方不够,在与医院一河之隔的文化路小学(现在市七中),院子里也搭起了好几个帐篷。班里的学生真叫棒。除了出门的,几乎都来了。大家被分成三组,实行三班倒,每个组值班8小时。我们开始是在文化路小学,很快就调回到人民医院。30日上午,一辆大解放车首先开进医院。有人喊:“伤员来了!”学生们都出来在帐篷外面准备接收伤员。我心里想:伤员怎么能坐卡车来呢?正想着,大解放车已经在帐篷前面停住了。司机跳下来,走到车厢处,放下帐篷这面的挡板。映入眼帘的,是十几个伤员横七竖八地躺在车板上,多数是光着身子,只是腰间围了一块塑料布,他们的身体白白的,好像被水泡发的肿胀着的豆子。他们有的眼中充满恐慌、无助,有的目光呆滞、面无表情,既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到希望。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场景的我,只觉得心开始哆嗦,我使劲对自己说:“镇定,镇定,我是老师,我不能害怕。我怕了,学生怎么办?”, 伤员被一一从车厢里抬下来,由接诊的医生简单看一下,然后就分别送到指定的病房(帐篷)。

学生开始跟着医生护士进入工作状态。大多数伤员转到病床后就开始输液了,病房里很快就有了呻吟声和哭声。大卡车一会儿一辆,伤员越来越多。两个帐篷很快就满了。后来的伤员,就只能在帐篷外面的地上铺个褥子,就地安置了。由于伤员太多,输液的架子很快没有了,我的学生就自动充当输液架,站在那里用手举着输液瓶子。十七八岁的孩子,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累且不说,地震后的天气异常炎热,高举的手臂一会儿就困乏了,只能是两只手不停地交换着举着输液瓶子。很快,学生们的小脸上就溢满了汗水,那汗水顺着脸颊,沿着前胸后背,源源不断地流着……但个顶个就那样坚持着、坚持着,没有一个叫苦喊累的。我看着它们稚气未脱但充满坚毅的深情,既心疼又骄傲。记不清是来的第几辆车,只记得从车上有一个40岁左右的妇女,一条腿肿得锃亮,膝盖以下到脚脖子以上,一条近一尺长的口子开放着,白花花的骨头看得清清楚楚,白花花的肉张着约45度的大嘴,伤口处已经无血可流。妇女的面部没有一丝表情,睁大着双眼,张大着嘴巴。当从车里把她往外拉的时候,居然看不到一点儿的痛苦。她这是麻木了吗?还是……可能是太疲劳,也可能是眼前这一幕太刺激,我突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朦胧中听到有人在喊我:“王老师,王老师,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你醒醒啊!”里面还夹杂着哭声。我意识不到我自身出了问题,但我知道是我的学生在叫我,我使劲想睁开眼睛,可眼睛像贴了封条,怎么也睁不开;我使劲张大嘴想说话,却无论如何就是发不出声来。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睁开了眼睛:两个学生抱着我,好几个学生围着我。我晃晃脑袋问:“我怎么了?”“你晕倒了!”“我晕倒了?”我站起身来,多少还有些奇怪。但我回身看到帐篷里的那些伤员,忽然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特别不好意思,学生都没怎么样,当老师的却——后来,我又晕倒一次。是在地震棚的临时手术室外面。我带学生去领双氧水,路过手术室,从窗户看到里面有很多人。就隔着玻璃往里看。手术床上躺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目,看样子已经实施了麻醉。几个大夫、护士围着手术床,一边说话一边不知在做着什么。忽然,从孩子的肚子处一股鲜血喷射出来径直冲上房顶,然后下雨般洒落在大夫和护士们的身上。这血腥的一切来得太突然,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就颓然倒下,又晕过去了。

千万别以为我太脆弱了。其实,我非常自立、非常坚强。只是从听说地震现场的断垣残壁,路边停放着无数遇难者的尸体,到目睹数以百计伤员的各种惨状,我眼前就会出现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地震像一头发了疯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无情地吞噬和撕咬着无辜的人们。面对怪兽的肆虐,手无寸铁的人们是那样惊恐、无助、绝望……鲜血流淌、伤员求救、死亡频增,这一切,对我灵魂的震撼和造成的身心剧痛,让我一直在撕心裂肺与保持镇定中挣扎。那阵子,我除了回家吃口饭,顺便看看姥姥,几乎每天十几个小时甚至更多时间在医院里,实在困得不行,就坐地上靠墙眯一会儿。因为24小时都有我的学生在值班。我希望在学生值班的时候能够看到老师和他们在一起,虽然,我只大他们五六岁。那阵子,我见到了有生以来最多的、各种各样的伤员。外伤:破了头颅的、丢了耳朵的、骨折的、截了胳膊腿的(医院的垃圾箱里时不时可以看到截断的废肢)、毁容的、身上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内伤:肝脾破裂的、膀胱破裂的、内脏出血的(这是我当时接触到的)。还最集中地见到了那么多来不及救治就逝去的生命。那阵子,我在护理实践中得到极大的收获:从磨练意志到处理问题;从组织学生到调度力量;从知识积累到动手能力。几十天比几年学到的东西都多,成长成熟得都快。到医院没几天,我就可以独立带着学生为那些外伤伤员清洗伤口和换药了。而且,我对换药程序的掌握和换药的速度受到很多大夫、护士的认可。我相信,我的学生们在几十天的护理救护过程中,也一定既受到锻炼,又得到尽快成长。

……护理工作大概持续了40天左右,随着一些重伤员被转到其他地方救治,随着一些伤员伤势的好转出院,医院已经不需要我们帮忙了。我们撤离医院,回到学校开始新的学习。这段难忘的经历从那一刻起,就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成为永远的记忆。

文/王庆阳,网名:月亮泉。退休前曾任秦皇岛市委教育工委副书记,华北煤炭医学院秦皇岛分院、秦皇岛市卫生学校党委书记。个人专著《养正新论》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结集诗词文《岁月如歌》。热爱生活,喜欢用诗文记录身边的人和事,喜欢用朗诵传递正能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