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陈楼糖瓜
作者:木弓
一提到或者突然想起故乡的糖瓜,舌尖就不免黏黏的、甜甜的、脆脆的。那味道很独特,接地气,总让人勾起一段陈年旧事。
前些年央视播出《舌尖上的中国·陈楼糖瓜》,作为省命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陈家楼村和陈楼糖瓜走红全国!陈楼糖瓜,通过网络渠道销遍祖国大江南北。我们村紧邻陈家楼村,自小就非常熟悉。
据村碑文记载:明洪武初年,该村陈姓先祖由河北枣强迁此建村。当时,因在嬴汶河南岸,故名“水南村”。(嬴汶河北岸为“水北村”,现仍沿用该名)。陈氏祖先从河北迁来时,就带来了制作麦芽糖的手艺。数年后,自幼聪慧的陈姓后人陈孟春,为谋生计养家糊口,反复研制出了用小米、麦芽按比例混合发酵成糖稀,然后加工成球形糖瓜这一传统手工技艺。生意越做越红火,手头也越来越宽裕。为扩大生产规模,便在村中(即原水南村)盖起一座小楼,人称“陈家楼”,领着十几号人在小楼里办起糖坊,正式做起了糖瓜生意。
随着陈姓人家影响力的增强,“陈家楼”便逐渐代替了原来的水南村名而成为该村的村名,简称为“陈楼”。生产的糖瓜也因此而得名“陈楼糖瓜”。
陈家楼村地处平原,土地肥沃,水源充足,物产丰富。陈姓先祖从河北迁来时,百姓就在此种植小麦、谷子、芝麻,而这三种作物正是生产糖瓜的主要原料。自给自足的生产原料,村民自然而然就将这一传统手工技艺,一代代传承了下来。每年一进十一月,伴随小年祭灶、大年团圆的临近,糖坊里便白黑不停地忙活起来。
农历每月逢“三、八”是陈楼集。记忆里,每年腊月二十三这天,集市上便摆满了卖春联、红灯笼、纸马香客、灶王爷画像和糖瓜的地摊。父亲都要赶集买回几个糖瓜,同时“请回”(出于恭敬,禁忌说“买”字)灶王爷——实际是一张印有灶王爷画像的年画。画像两侧是一副千家一律、万户同语的对联,上联为“上天言好事”,下联道“下界保平安”,横批尊“一家之主”。母亲从村子里的杂货铺买回一把崭新的笤帚,把厨房和锅台打扫干净,然后恭恭敬敬将灶王爷画像贴在锅台上方的墙壁上,把灶王爷的塑像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锅台上。
傍黑时分,母亲便在灶台上点上三柱香,用平盘摆上三个糖瓜,另外还有几碟小菜。接下来,一家人开始行祭灶礼——轮拜,先是毕恭毕敬地叩三个响头,嘴里都要不住地反复念道:“年年腊月二十三,恭送灶王爷上天。没有什么好贡献,吃个糖瓜把嘴甜。愿您上天言好事,转身下界保平安。”然后焚烧三吨子火纸,同时将“灶君之位”的牌位一块烧掉,意在让灶王爷“升天”,最后放一挂一百响的鞭炮。
从我记事起,只要这天我在家,每年都一定要随着父母虔诚地例行公事。晚餐之前,母亲把供奉的糖瓜拿一个在灶门前烤化,抹在灶王爷的嘴唇上,剩下的就分给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吃。
小时候不懂事,只是听大人怎么安排就跟着怎么做。稍大些后,我渐渐发觉祭灶时所摆的糖瓜、点的香、焚的火纸、叩的响头,都一定是三个数,鞭炮都是放一挂一百响的。我感到好奇,问母亲,母亲说她也不清楚,祖上就这么传下来的,周围十里八乡家家都这么做。让我抽空问爷爷去。
后来,我从祖父那儿得到了完整的答案——“三”字在古代是表示多的意思,意在让灶王爷多吃糖瓜,“甜甜”或粘住其嘴。放一挂“一百响”的鞭炮,意思是让灶王爷上天言好事时百发百中。所以就有了辞灶中的“三个三,一个一”。
其实祭灶的风俗由来已久。《战国策•赵策》云:“复涤侦谓君曰:臣尝梦见灶君”,唐罗隐送灶诗亦有“一杯清茶一缕烟,灶神老爷上青天”的名句。可见两千多年前就已有祭灶之礼,且历代相传成习。然祭品用糖瓜,据说就是源自陈家楼村。
祖父活着的时候曽说,很久以前,陈家楼村百姓在“小年”祭祀灶王爷时所用的供品并不是糖瓜,而是水饺、饼干及水果之类,旨在祁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生活富足。那么,后来他们之所以改用糖瓜祭祀灶王爷,则源自一个颇为有趣的神话传说。
相传,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大年三十,灶王爷下界来到陈家楼村,看到各家各户屋内的香台上,恭恭敬敬地供奉着“增仙”、“圣仙”、“老仙客”、“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神位的牌位,唯独没有自己的牌位——“灶君之位”,顿时大怒,匆匆返回天宫,谎称编造陈家楼百姓整日玩牌赌博,庄稼熟了也不收获归仓,求玉皇大帝降暴雨淹没陈家楼村百姓粮田,以报私仇。
玉皇大帝识破了他的骗局,厉声训斥道:“东厨司命,你是专管百姓吃喝的,降雨淹没百姓粮田,百姓吃啥?亏你说得出口!”
陈家楼百姓得知了灶王爷向玉帝告假状的事。为免遭灾难,便召集起来商议对策。这时,从河北迁来并懂得糖瓜制作技艺的陈孟春,主动召集乡亲们合计,说自己会制作糖瓜,用糖瓜祭祀灶王爷,甜甜他的嘴,让它上天多言好事不就行了吗,乡亲们欣然同意。从此,每年一进腊月,百姓们便在陈孟春的带领下,开始制作糖瓜供奉灶王爷。
然灶王爷因不能像众神那样在大年三十享受祭祀,心里很憋屈,一直寻思着等待时机,想方设法出了这口怨气。
恰巧,陈家楼村北边紧靠着由东向西流的嬴汶河,而陈家楼村又地处该河沿岸的最凹处,每年暴雨来临之前,百姓便自发组织起来筑高筑牢河堤,以免遭受暴雨袭击。于是他便背着玉皇大帝偷偷与土地爷爷密谋,将陈家楼村北边的河堤底部暗暗挖了一个小洞。当年7月,天降暴雨,小洞越冲越大,最后导致河堤冲垮,致使陈家楼村一万三千亩良田被淹,一百二十户人家的房屋倒塌,这年成了陈家楼村的大灾年,闹得百姓缺吃少穿,二百户人家被迫下东北“闯关东”。
玉皇大帝得知真相后,将灶王爷唤回天宫驯斥一顿。灶王爷自知啥事也瞒不过玉帝,于是毕恭毕敬地给玉帝行了礼、磕了头,然后又心惊胆战地问玉帝:“玉帝,为什么不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让我与其它各路神仙在百姓家的香台上祭祀?”玉帝听后哈哈大笑,说:“东厨司命,你是专管百姓吃喝的,百姓在厨房里祭祀你天经地义!我看这样吧,每年‘大年’的头七天是腊月二十三,我把这天定为‘小年’,让百姓在厨房里单独祭祀你,你看如何。但是有一条,今后不许你再编假话、谎报民情。灶王爷连忙磕头谢恩,兴高采烈地返回民间。
从此,每年的腊月二十三,就成了民间单独祭祀灶王爷的日子。陈楼糖瓜伴随祭祀灶王爷,距今也已延续了三百多年的生产历史。
然勤劳虔诚、受过大灾的陈家楼百姓,仍心有余悸,害怕灶王爷再编假话向玉帝告状,让他们受难。于是,在之后每年的腊月二十三,陈家楼百姓便将在祭祀灶王爷时专用的祈福词的关键语——“吃个糖瓜把嘴甜”的“甜”字改为了“粘”字,意在借糖瓜有粘性的特点,直接粘住灶王爷的嘴巴,让他永远不再说假话,永保百姓平平安安。
可这毕竟也不过是百姓的一厢情愿而已。
远的不说,就说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至建国前的百年间,莫说陈家楼村,就是全国的老百姓哪一天不在祈祷,可何时有过平安?连年腥风血雨的战乱,让国家和民族长期陷入生死存亡两茫茫的困境之中。直至人民领袖毛主席领导劳苦大众翻身闹革命,枪林弹雨里拼,战火硝烟中闯,劈荆斩棘杀出一条血路,建立起由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主义新中国,老百姓才总算真真正正有了出头之日,一步步过上了幸福平安的好日子。难怪一些上过年纪的老人时常感慨地说,毛主席才是咱们真正的玉皇大帝、真正的活菩萨!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陈楼糖瓜是以小货郎的形式赶集零售,由于糖瓜遇热易化,不易久储保管,因此只能选在冬季生产。那时乡间没有冷藏设施,做糖瓜的少,买糖瓜的也少,基本是随做随卖。然发展到今天,陈楼糖瓜已不再单是“小年”祭灶的供品。
改革开放以来,伴随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和社会需求量的增加,买糖瓜的多了,做糖瓜的也多了,该村制作糖瓜的个体作坊如雨后春笋,逐渐发展成了一种产业——作为一种民俗文化产品登入大雅之堂,成为春节期间亲朋好友互相馈赠的礼品。糖瓜制作成了陈家楼百姓走向富裕之路的支柱产业。每年一到冬季,便进入了糖瓜生产销售的旺季,批量生产下来的糖瓜几乎不过夜,上门订货或批量购买的络绎不绝,网络求购的更是铺天盖地。至于购买者的意图自是五花八门。
记起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件事。
那是那年腊月的一个星期天,正逢水北大集,我趁歇星期的机会,一大早就往集市上赶,不想买什么东西,只是无目的的想去集市上闲逛放松一下。
从我们村去往水北村,也需要跨过村北那条嬴汶河。当我快行至河口处时,老远就望见河堤上堆满了人。走近一看,却原来是那边一溜摆了十几篮糖瓜,好多过往赶集的人正驻足浏览选购。有的摊主嘴里还不住地吆喝着“糖瓜糖瓜陈楼糖瓜,粘甜酥香脆,咀嚼久不碎,越嚼越觉粘,越嚼越酥甜,快来买吧!”其中有一个摊位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似乎在僵持着一桩生意,我不禁凑到跟前试图看个究竟。
摊主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农家姑娘,白净端庄,一脸善良。秤盘里摆着四个个大、滚圆、透亮、芝麻粒粘沾均匀的糖瓜,摊前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看上去约摸七十岁左右、穿着极为朴素的庄稼老汉。老汉的脸上虽略显沧桑,但精神矍铄,目光明亮,花白的胡须随风飘逸,丝丝分明。在他旁边有一位油头粉面三十岁左右的白面书生,手里捏着几张崭新的钞票,正腆着脸大爷长大爷短的跟老汉商量,说他去塘坊买大个头的漂亮糖瓜去晚了没买上,所以就一路小跑追到这儿来了,河堤上这十几蓝糖瓜,来回拣选了两三趟,还就数大爷您挑选的这几个糖瓜上眼、拿的出门去,俺急等着给领导送礼用,就请老人家您帮帮忙让给俺先用了吧,反正您买回去也是自己吃,大点小点丑点俊点无所谓。
老汉立在那儿一言不发,两眼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位穿戴入时、眉飞色舞、嘴巴像抹了蜜般的小伙子。
见老人不动声色,年轻人便又把脸转向摊主哀求道:“妹妹,你帮俺跟大爷商量一下,这几个糖瓜就让给俺吧,我再给您加点钱,出高价买下。”
姑娘说:“人家大爷早就挑选好了,只是我们正在商量价钱,你让我怎么说呀,还是你跟大爷去商量吧。”说完,姑娘就忙着招揽别的顾客去了。
于是年轻人就又调转头来跟老汉软磨硬缠:“大爷您就迁就我一下吧,我确实急着送礼用,今天实在再寻不到这么个大、漂亮的糖瓜了。要不您老从姑娘手里买过来,我再以翻倍的价钱从您老手里买过来,您看咋样?您老这把年纪了,我不能让您吃亏。”
瞅着这位一直巧舌如簧不着正调的年轻人,老汉早已憋了一肚子气。没成想,小伙子的这句话终于把老汉激怒了,只见他厉声喝道:“年轻人,看来你是真的不打算学好了。你以为就你有几个臭钱吗?”话音未落,就见老汉从口袋里刷的一下抽出厚厚一沓百元新钞,在小伙子眼前一晃:“你今天就死了这条心吧!如果你买回去是用来孝顺你娘爷,这倒情有可原。送礼用,没商量的余地!快滚,再在这里磨牙浪费我的功夫,影响姑娘的生意,继续丢人现眼,小心俺老汉的巴掌!”
望着老汉那双咄咄逼人的目光和扬在半空里的巴掌,听着老汉这番义正辞严的训斥,年轻人顿时目瞪口呆,无地自容地仓皇而逃。围观的人一片哄堂大笑,赢来一片掌声。
离家多年,这些年每每回家,亲朋好友难得一聚,家长里短海阔天空侃起来,时不时扯到糖瓜的话题上。
身为一介草民,我没机会也没资格接触大官,但几十年来,坊间里关于一些地方大员的劣迹倒耳闻了不少。我曾有一位在政府部门做小车司机多年的亲戚,有一次回家我们聊起来,他说什么什么书记每次无论因公还是因私出远门,事先都要打发他开着车专门去为其购买糖瓜,临行前要在家门口对着即将出行的轿车车头,鸡鱼丸子点心水果外加糖瓜一大桌,焚香烧纸,磕头祈祷各路神仙,保佑其出门顺风顺水一路平安,至于逢年过节摆供祭天祈求左右逢源步步升迁就更平常不过了,他没少陪着磕头。他说不只他,凡是给领导开小车的,多半都没少赔着上司一家摆弄过这种事,论及搞封建迷信这一套,好多官家比一般老百姓要铺排花费的多。我当时听了并不感到惊奇,因为这年头这种现象,早已到处司空见惯,朝野上下均不稀罕!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庙堂权贵到公司老板,虽非人人所为,确也比比皆是——且看自新一届党中央执政以来打虎拍蝇抓出的一个个贪官污吏,哪一个不是成天烧香磕头求神拜佛的高手!讽刺的是,这些做梦都指望上帝保佑其平平安安升迁、圆圆满满腐贪的人渣败类,最终,也还是没有逃脱锒铛入狱的结局!正应了那句老话——“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休想逃掉”。
说一千道一万,做人还是老实点好。莫伸手,伸手必被捉!种什么样的因就必结什么样的果,心术不正、人品荡然、人性泯灭者,莫说你供奉糖瓜,你即便供奉金蛋又有何用!现今党中央又提出倒查二十年,无论在职的或已安全着陆的“问题官”们,纵然天天惶惶不安地拿糖瓜、茅台、五粮液供奉玉皇大帝,恐怕也难逃被追究的结局。你黏住了灶王爷的嘴,灌晕了玉皇大帝的头,能封住人民的口、迷醉百姓的眼睛吗?古往今来,开封府的铜铡饶过谁!
陈楼糖瓜,一道闻名遐迩、寓意天下苍生日月圆满生活甜美的传统美食!
最忌——被蛀虫败类们的肮脏魔爪玷污。
写于2021年8月2日
作者简介:
木弓,本名燕相强,字翼良。世隶耕。生于泰山脚下,嬴秦故里。曾为汇河岸边的牧羊仔,现为秦岭脚下的放牛郎。中国诗歌网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习诗为文多年,只为书写百姓心声;煮字炼句千般,惟望留住尘世风景。一路珍视所有遇见,从不屑狗苟蝇营的流俗过客;背负良知大道直行,更不在乎任何流言蜚语!生性注定是这条路上的苦行僧——为夜行者擎一盏心灯,送一束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