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诗人、翻译家胡续冬先生因病于2021年8月22日在北京逝世,享年47岁。杨小滨先生强掩悲痛,将续冬的作品附短评整理发给《南方诗歌》,借此文以示悼念!续冬先生放下了粗鄙的肉体,去了高雅的诗歌天堂,愿他终得平静与安祥!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胡续冬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她叼着玉米壳卷的土烟,把厚厚的一本诗集
砸给我,说:“看看老娘我写的诗。”
这是真的,我学生若泽的母亲、
胸前两团巴西、臀后一片南美、满肚子的啤酒
像大西洋一样汹涌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像老鹰捉小鸡一样
把我拎起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写诗。
她满口“鸡巴”向我致意、张开棕榈大手
揉我的脸、伸出大麻舌头舔我惊慌的耳朵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写诗。所有的人,包括
她的儿子若泽和儿媳吉赛莉,都说她是
老花痴,没有人告诉我她写诗。若泽说:
“放下我的老师吧,我亲爱的老花痴。”
她就撂下了我,继续口吐“鸡巴”,去拎
另外的小鸡。我看着她酒后依然魁梧得
能把一头雄牛撞死的背影,怎么都不会想到
她也写诗。就是在今天、在安娜·保拉大妈
格外安静的今天,我也想不到她写诗。
我跟着若泽走进家门、侧目瞥见
她四仰八叉躺在泳池旁边抽烟的时候,想不到
她写诗;我在客厅里撞见一个梳着
鲍勃·马力辫子的肌肉男、吉赛莉告诉我那是她婆婆
昨晚的男朋友的时候,我更是打死都没想到
每天都有肌肉男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千真万确,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凭什么
打嗝、放屁的安娜·保拉大妈不可以写
不打嗝、不放屁的女诗人的诗?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安娜·保拉大妈的诗集。没错,安娜·保拉大妈
的确写诗。但她不写肥胖的诗、酒精的诗、
大麻的诗、鸡巴的诗和肌肉男的肌肉之诗。
在一首名为《诗歌中的三秒钟的寂静》的诗里,
她写道:“在一首诗中给我三秒钟的寂静,
我就能在其中写出满天的乌云。”

诗人简介:胡续冬,原名胡旭东,1974年出生于重庆,1981年迁居至湖北,1991年考入北京大学,先后在中文系、西方语言文学系(现为外国语学院)求学,2002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后留校执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任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副教授、北京大学巴西文化中心副主任。2021年8月22日,因病于北京逝世。他长期从事诗歌写作,被视为70年代出生诗人的代表性人物,历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双年奖”等民间奖项。出版有诗集《水边书》《日历之力》《终身卧底》《旅行/诗》《片片诗》和随笔集《浮生胡言》《胡吃乱想》等,另有译诗、译文散见于各类书刊选集。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为多国语言。
肉体的粗鄙与精神的高雅
杨小滨
本世纪初,胡续冬在巴西度过了一两年他生活中最美妙的时光,与巴西人民的性情相投使得他的诗也像桑巴舞一样快乐而奔放起来。假如我说这是一首描写一位巴西女诗人的诗,大概谁也不会料到,这位女诗人的形象是如此壮硕、粗犷和狂野。第二行的“叼”和第三行的“砸”这一类动词都生动地塑造了大妈的豪迈形象,也体现了全诗风格上的豪放(假如不是放浪)。尽管身处学院,胡续冬在诗中从来都不避粗鄙,甚至以此为乐,痛快地描绘了这位被自己儿子戏称为“老花痴”的诗人大妈的丰乳肥臀,她的放荡生活,她的不雅姿态和行为……。全诗多次重复出现了“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这也是本诗的标题),如同一首乐曲里的主题不断反复,但有时又变奏为“我不知道她写诗”、“我也想不到她写诗”、“没有人告诉我她写诗”等语句,形成了全诗既统一又变幻的轻快节奏。这里的“也”当然是“居然也”的意思,生动地体现出诗人(胡续冬)对另一位诗人(安娜·保拉)的惊异感受。而这,差不多也是这首诗带给读者的惊异感受:她的形象完全颠覆了我们对任何一位域外女诗人的想象。不仅如此,这位女诗人还颠覆了我们对于“文如其人”的信仰:她的写作风格竟然如此脱俗,甚至具有精神顿悟与超拔的意味。那么,“大妈”和“诗人”之间的张力成为贯穿全诗的根本动力,并且诗中对此张力的大量铺陈和营造在结尾引用的大妈诗句那里抵达了令人惊叹的高潮:肉体的“粗俗”与精神的“高雅”突然奇妙地扭合到了一起。这首诗体现了胡续冬对喜剧感的敏锐把握,这种喜剧感不仅来自大妈与诗人身份之间的反差,更来自于胡续冬语言风格上的夸张、奇诡和欢乐。

评者简介:杨小滨,诗人,艺术家,评论家。耶鲁大学博士,现任中研院文哲所研究员,《两岸诗》总编辑。著有诗集《景色与情节》、《为女太阳干杯》、《到海巢去》、《洗澡课》等。近年举办“涂抹与踪迹”、“后废墟主义”等艺术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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