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沟粱的烛光
作者:冯西民
"看,前面的烛光。一定有人家了!”十一岁弟弟奶稚的声音喊道。我和哥哥也看见了在前方崖畔,有忽明忽暗的烛光在微弱的眨着眼。“走,向那家人要口水喝,渴死了!”弟弟说。
哥哥驾着车辕,我和弟弟在车辕的两边用系着的绳子拽拉着,一步一步上坡。汗水一滴一滴的掉在山路上……
那个年代缺粮吃,缺柴烧,中观山就成了扶风人赖以生存的靠山。有人进山垦荒种地,粮有宽余。山下的人困住了就上山买粮,借粮,用自家织的布换粮。没柴烧就上山割柴。也有把女儿嫁给山里的人家,图的是衣食无忧且有无尽的柴禾。巨大的需求使之山体也瘦了下来:前山的柴割完了,虎沟的柴割完了,去杨贵妃出生地洼儿泉沟,翻过野猫沟,过刘家梁,去斩关穴,到达山怀的柳家沟……1968年冬天,柴一直割到深山里的柒家沟,黑沟,马鞍桥。

割柴的人们拉着架子车,不论男女老少,白天黑夜,川流不息。通常凌晨鸡叫头遍在家里吃饭,带上够两天吃的馍,拉着架子车上山,赶天亮就必须走到割柴的目标地。那年冬天,我和哥哥割了五车柴,第六次决定去黑沟。黑沟去的人少,柴多,但路途遥远,且有黑沟梁十里陡坡,人们号称“鬼愁坡”。并且料僵石满路,凸凹不平,弄不好就翻车爆轮胎,大多数割柴人望而生畏。要去黑沟一定得几家联合互助兑坡才行。那年哥哥19岁,我17岁,以为鬼愁坡只是个传说,凭气血之勇,要闯一闯。父亲说,车子爬坡有线牵之力。于是去时带着年仅11岁的小弟弟,让他在沟底小河边给我俩烧水烤馍,上坡时帮助拉车。
黑沟的柴果然丰茂,我和哥哥专拣不扎手的苦胆梢,黄羊木,金梢,对节木割,狼牙刺棘一概不要,满沟里有的是韧力很好的葛条捆柴。
但是倒霉了!我用斧头镰砍一丛苦胆梢时,震得一块芭蕉扇大的油饼石跌下来砸在我的左脚背上,疼得我坐在草丛中用手捂住伤口,血从指缝里往出直流。情急之中,我撕扯布衫衣襟一绺子,缠裹住伤口,等待着血止住了站起来继续割柴。我也对哥哥没说。哥哥在那边喊:“柴够了,咱们往沟上边背”!
赶天黑,柴背到了路边,装了满满一架子车。

启程了,但我们感觉架子车很沉,轮胎没有弹力,拉起来特别吃力。尽管是三九寒天,由于黑沟梁的坡陡,上山时我们穿着单裤,上身一件布衫一件棉袄。车拉得汗流夹背,索性脱了棉袄,一步一步前行。歇息时,端两块路边的石头从后边支住轮胎。
倒霉的事又发生了。由于车子沉重,经过一个坑凹,倾斜的瞬间一只轮胎爆了!深山之中,两头困险处哪里有补内胎的!弟弟吓得哭起来。由于流汗太多,我们口渴得冒烟。此时我的受伤的脚肿得老高,阵阵刺痛。这时有过路拉柴的三人见状,说:“把柴扔下几捆,你们拉的太多了。”听口音是武功腔。但是,我和哥哥舍不得扔。商量着把柴从车子上卸下来,掰掉爆了的外带,然后复又把柴重新装车,继续前行。
取掉外带的车一边是橡胶轮,一边是铁圈轮,两边不平衡了,一路上翻倒几次。黑沟梁这坡是顶额颅坡,名不虚传,一直上,没一处停车的平坦。口渴的程度,相似《水浒》中杨志押送生辰纲赶着的那些挑夫一一行到黄泥岗,打死也不走了。别说白胜的酒,浊水也喝得下!
此刻,我们发现了远处的烛光……

有烛光必有人家住户,我们震奋起来。也真奇怪,困厄处有了烛光的牵引,如同生命危机中看见了援手,希望之光支撑着内心求生的意念,浑身来劲了,拉着的车子也似乎轻了。三双眼睛盯着那越来越放大的光辉。烛光的晕圈也愈发显得美丽。奶黄色的柔和,犹如暗夜中大山的眼睛,那么慈祥,那么亲切。

近了,近了,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家住户窑洞门口上方的小天窗,透出洞里的灯光。我们在门外场院放下柴车,敲门。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开外的,高大的,眼睛炯炯有神的长者。
“叔,给我们一口水喝…”
长者见我和哥哥一副狼狈相和幼小稚嫩的弟弟,忙说:“快进窑歇歇!”弟弟困盹得倒在锅眼门跟前的柴堆上,呼呼睡起觉来。中观山不像秦岭那样山高水高,水都在沟底。山里人粮多但缺水。过路的人讨要,宁给一个大白蒸馍也舍不得一口水,因为水都是从深沟底担上来的。
哥哥说:“喝了水,我们下沟底担去。”长者一边揭开锅盖一边笑呵呵地说:“黑天半夜,从哪条路下沟,沟底哪里有水,你们摸不来线道。我这瓮里有的是水,下午才担的。”他用木马勺往锅里添水。长者说:“把小孩抱到炕上去。”我抱起弟弟放到热炕上,哥哥烧水,我从馍褡褡掏出冻硬的蒸馍放到锅里的定芭上沱。窑洞里弥漫着烟火味和热腾腾馍的香味。一会儿,叫醒了酣睡的弟弟,我们端起老碗咕嘟咕嘟大口喝着晾温的开水,犹如甘露!
人在又饥又渴的状态中,首选是喝水。为什么表示愿望的强烈叫渴望而不称饥望,流了许多汗水的人有切肤的感受才创造了这个词汇。

然后兄弟仨吃沱热的蒸馍。在我们吃馍的时候,长者问我们是山下哪里人?我们道出了父亲的名字后他惊讶的说:“原来是冯老师的三个孩子。冯老师文革这几年受苦了,回去代我问好。我是闫村吴家人,叫吴乃强。你们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黑沟梁这坡通常是几家联合才敢来。一个柴车,几家的人合起来往前拉,拉一段路,大家又回过来拉另一家的车。如此往复,车才能拉到达山怀平处。我的孩子多,少粮缺柴,上山加入了黑沟生产队。山上地多粮多,自己再开垦些荒坡,种些粮就不受饥荒了。”
他和蔼爱怜的目光如同我们在黑暗中看到的温馨的烛光,给夜路的行者以生命的照耀,可以安抚疲劳者的心灵。
长者说:"人有暂缓之力。喝饱水吃够馍,在炕上睡一睡再走。好骡子打个滚,好小伙丢个盹,拉车就有劲了。"
兄弟三人倒在炕上呼呼大睡。人,累极了没有梦。
那时也没有钟表。当长者摇醒我们的时候,窑洞里走进来四个男人,他们大呼:“渴死了,叔,给一口水喝救命!”如同我们的形状:衣服被荆棘挂得跌一片吊一片,汗渍把脸淌成戏中的花脸净角。嘴唇蒼白干裂,眼中满是渴求的红丝。这大概是我们初进窑洞的一面镜子了。
一男人揭开水瓮舀水欲喝。长者挡住说:“热人不敢喝凉水,会把肺击炸的!我这里有的是柴,水烧开再喝。”烧水的当儿,长者问他们哪里人?他们说是绛帐的,冒险闯黑沟割柴。这黑沟梁坡又陡又长,差一点渴死!
长者对我们说:“鸡叫二遍了,你们该上路了,赶天明就到中观山了。高坡要慢上,别急。”
水喝了,馍吃了,歇息了,我们浑身来劲了。我们兄弟三人拉着柴车离开了窑洞。窑洞的烛光融融的,似乎一直目视着我们走得很远很远。转过一个山头烛光消失了,抬头看天,闪闪烁烁满是星斗。其中柔柔的一颗,如同黑沟梁看见的烛光,对着我们和善的眨眼。奇怪,我们感觉眼前全是这束慰藉灵魂的烛光,浑身充满了干劲,没歇没停爬过这以陡长闻名的黑沟梁。
人在困难的时候,小小的慰藉暖于春阳!
天亮了,我们终于到达中观山顶。心中的烛光和天上的星光在天空化成一缕白云,依偎在初升的太阳旁边,温暖和煦。

那位吴乃强长者,原来在扶风水利局工作。文革中下放在农村。迫于生活上了黑沟梁种地。不知帮助过多少困厄者,积下功德。后来平反离休。今年100岁了,仍然精神矍烁。
黑夜中予人烛光,他的生命必沐天光。
2019年元月12日于佛都北轩。
作者风采

作者简介:冯西民,男,汉族,陕西省扶风县法门镇人,农民。作物苹果树十六年,在旅游景点卖文(姓名作诗,取名)十三年。关注人生的悲欢离合,挖掘其中有震撼力的闪光点,诉诸笔端,示与世人共同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