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到西安南边的终南山深处走一走,有时会发现,在靠近寺庙、道观,或有水源的地方,有人搭建茅庵而住,也有就便住在山洞崖窟里的。他们都是些刻苦修行的人,有的修佛,有的修道。修行的时间有长有短,成十年甚至数十年者有之,几十天几个月者亦有之。生活当然很简约了,隔上一个月两个月下山一趟,买些米面油盐,菜是山林间生长的野菜树叶,烧的当然不用愁了,枯树干枝多得是。有的还用不着下山,隔一段时间,就有关心他们的居士、香客把需要的东西送上山来。

几年前,我曾在南五台的大茅棚附近见到过一位修行者。是一位女性,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佛家的服装,眉目清秀,身材苗条,讲一口标准的“国语”。她的家远在海峡对岸的台湾,受过高等教育,还在电台当过记者。她说浮华繁嚣的都市生活令她厌倦,在书上读到“终南隐士”的故事,产生了向往。来到这里后,见环境果然好,风景优美,很清静,适宜修行,就住了下来。至于呆多长时间,就看感觉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再离开。此前刚下过一场大雨,岩土垮落,把她安锅做饭的茅棚砸塌了一半。陪她的一位居士说,明天就下山,叫几个人上来,帮着修一下。
有人统计过,在终南山修行的隐士不少于一千人。这一千多人中,有西安人,有西安之外的陕西境内的人,有外省人,以外省人为多,东北、西北、华东、华南,各地都有;有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以中年人为多。年龄最大的,据说已上百岁,这当然是很个别的了;年龄最小的,只有七八岁。这些孩子多是其父母或患病亡故,或犯案入狱,临别前把娃娃托付给修行者。这些父母大概觉得,相比于社会上的其他人,修行者们更善良,更具慈悲心,也有一定的文化。孩子跟上他们,生活可能会苦些,但至少不会学坏。
和七百多万西安人相比,隐居山林的上千名修行者当然算不上多。但是,他们代表着一种信仰,一种追求,一种和常人有别的生活方式。那么,隐士们为什么多选择终南山呢?这和终南山的山水特色、地理位置、人文环境等有关。
终南山有时候专指西安城南的南山,更多的时候是指秦岭山脉西自宝鸡、东至蓝田这一段。因此段连绵八百多里,几乎延揽了秦岭的大部分主要的有名的山脉,于是,有时候人们话语中的终南山,实际上指的就是秦岭。

终南山雄伟险奇,峰高高,岩峻绝,谷深邃,路盘盘。最高处叫牛背梁,高达四千多米,是中国南北地理和气候的天然分界线,长江、黄河两大水系的分水岭,司马迁称其为“天下之阻”。终南山秀美清幽:千峰耸碧,百谷流翠,植被茂盛,空气新鲜。终南山物产富饶:它横跨北亚热带和暖温带两个气候带,有利于多种生物生存繁衍,是不少珍稀物种的家园,山果野菜取之不尽。终南山寺庙众多,可谓山山有寺庙,路路通道院。终南山距西安不远,不足百里而已,古人步行,一天可达,今人乘车,两三个小时即到:可谓入市也易,进山也速,方便。
更重要的是,终南山有隐逸的传统,中国古代的不少名人,都做过终南隐士。相传西周的开国元勋姜子牙,涉政前就曾在终南山的磻溪谷中隐居,他用一个无钩之钓,引起了周文王的注意,于是以八十高龄出山,结束了隐逸生涯,协助武王伐纣,成就了一番大业。周康王时,函谷关令尹喜在终南山中结草楼隐居,并迎请西游的老子讲经著书。老子在楼南的高岗上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后,也飘然隐去。秦末汉初,有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甪(lù)里四位先生,年龄皆八旬有余,须眉全白,时称“四皓”,先隐居商山,后隐居终南山;还有功成身退的张良,“辟谷”于终南山南麓的紫柏山。晋时的王嘉,南朝宋时的李和,唐及五代的新罗人金可记,药王孙思邈,仙家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金元时的全真道创始人王重阳,明清时的江本实等,都曾在终南山隐居。
这里有一个故事:唐朝有一个很有名的道士叫司马承祯,多次被朝廷召用,但他对仕途不感兴趣,总是请求回归他喜欢的浙江天台山。其时,有个叫卢藏用的朝官劝他说:你想隐居,终南山不就是个好地方吗,何必千里迢迢回天台山去呢?司马承祯答道:依我看,终南山不过是一条当官的捷径罢了。此话含讥讽之意,因为卢藏用在入朝为官之前,就隐居于终南山。于是,“终南捷径”便成了一句成语,常被用来比喻谋取官职名利的最便捷的门径。终南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功能,是因为它距离京都长安不远,皇帝及重臣常有进山烧香访道之举,于是,隐士们就屡屡被发现,从而蒙召进宫,跨入仕途。
这就有了一个真隐与假隐的问题。大凡隐士,是都可以称作文化人的,尽管文化的程度有深有浅。中国的文化人从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大都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这样的抱负,只有步入官场、依托朝廷才能实现,而隐居山林,整天和泉石鸟兽树木花草为伍,逻辑上只能离抱负的实现越来越远。然而,与“正逻辑”相对,还有一个“反逻辑”,所谓相反相成。你看,一进山隐居,便博得了“高士”“贤哲”之名,在人们心目中,高士贤哲都是些学贯古今,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阴阳变易的不凡之人,于是,皇家请这些人出山,任卿作相,既用其才为朝廷效力,又赢得了求贤重才之名,何乐而不为?古代的一些人物,如姜子牙、卢藏用之流,正是看到了这一层,才选择隐居的。这样的隐,当然不能算作真隐。
还有,在我看来,中国的官场像一个大转盘,有自己的运行规律,文人们上了这个盘子,就得按人家的规律运行,否则就会被甩下来。而文人的追求真善美、恃才傲物、清高不群的心性,又往往同官场的规则发生矛盾。这样,文人团体就会发生分化,一部分人彻底官化,以统治者的意志为意志,成为投机钻营、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政客或权奸,这当然要以出卖灵魂、泯灭良知为代价;另一部分人既想借朝廷的权力为老百姓做些好事,同时将个人的价值才华展现一番,又想保持住文人的良知,于是就在夹缝中生存。一遇变故,这后一部分人很容易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从而因失意而选择归隐。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学而优则仕,仕而不得则隐”。
唐代诗人王维就是这种隐士的典型。他开元年间中进士,累官至给事中——大概相当于中央办公厅的副头目吧。安禄山攻陷长安后曾受伪职,乱平后被李唐王朝查处,降职使用。从此,他对政治心灰意冷,开始做终南隐士——到风景秀丽、山水沦涟的辋川修建“别业”,整日写诗作画,“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了。

和古代那些以入仕为目的的假隐者不同,当今终南山中的隐士,都可归入真隐者的行列。他们没有当官的念头,也断绝了发财的愿望——事实上,当今社会已几乎没有了因隐居山林而被赏识,进而做官发财的事情,只想通过修佛、修道或其它什么修行的方式,了悟生命和自然的真谛,摆脱世俗的纠缠和污染,获得心灵的纯洁和宁静,使灵魂得到升华。他们无疑是当下这个繁荣浮嚣的社会中的“异类”,尽管其清苦的行为未必值得世人去效法,但其高洁的追求,值得人们尊重。
中国历来有“大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说法。在西安,“隐于市”“隐于朝”者亦不乏其人。
隐于市者的年龄多在四十岁以上,而且以男士居多。他们不求闻达,不凑热闹,很少参加什么聚会,除少数亲友外,不和杂七杂八的人交往。报纸上没有他们的名,电视里没有他们的影,电台上也听不到他们的声,他们像古城墙上的一块砖,像大槐树上的一片叶,也像藏在书柜里面的一本书,不接近他们,你就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他们一般都有稳定的经济收入,或工资,或退休金,或房租等;也有较好或很好的房子住,或祖产,或单位分的单元房,或新购的私房等,总之是不为基本的衣食住行发愁。
这些人因各种情况成为城市隐者,一部分人隐之前曾有过美好、远大的理想,也为之奋斗过、拼搏过,争取入党啊,谋求提拔啊,搞写作、做学问、办企业、跑生意啊,等等,经历了种种风雨荣衰、挫折变故,于是“看破红尘”,由趋动而趋静,回归城市的某个角落,隐了下来。另一部分人压根就不想有什么了不得的作为,生活层面的问题基本解决后,就不再劳神费力地谋求着干什么大事了,而是安下心,静静地阅读,默默地观察,想一些平常而又玄妙的问题。
我认识一个隐者,头发茂密,目光深邃。他早年毕业于大学中文系,在文史方面造诣很深,当年也写文章,不算多,但篇篇有出奇之处;对社会事象有独到的了悟,说人论事,常常一针见血。后来,单位搞改革,他所在的部门调来一位新领导,他对此人印象不好,认为是一个“土匪加流氓”的角色。于是就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先是称病不出,后来干脆办了退休。在家读读书,看看电视,听听音乐,间或搞点字画呀、瓷器呀、旧书呀等艺术品的收藏;还养了两只鸟,每天下午提了笼子到环城公园去遛。有次我去他家闲聊,见他将自己的寓所起名为“观小居”,就问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名字,他说你看我住的这是三楼吧,厅里这个窗子对着楼下这条路吧,坐在这里,就能看到那些小人们跑出蹿进、奔前忙后的身影。噢,我明白了,原来是“静观小人忙”的意思。

还有一位先生,多年前从郊县一个单位调进城来,他在大学学的是文科,于是被安排到某区政府的办公室。按说这是一个可以接近领导、以图升迁的好位置,然而,此君偏偏对仕途不感兴趣,其所好者,淘书、读书而已。我住的地方,距西安古旧书店不远,所以他每次来,手中多见提着一个印着古旧书店字样的塑料袋,里面少则两三本,多则成十本,一看就是已经去过了书店。我说你有多少钱啊,三天两头买书?他说钱没有多少,但习惯了,见了就想买,不买,就好像对不起这本书似的,再说这书都打了折,也不算贵。他告诉我,每天上班,干清爽摊到头上的那份工作后,就拿出书来读,能读几页就读几页,真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味道。下班回家,或节假日,打理完必做的家务后,就泡一杯清茶,坐在灯下,悠悠然地品读起来,直到困意袭来。他读得细致精到,记性也好,如果问他文史方面的典故逸事,他不但知晓多多,而且能将来龙去脉讲得头头是道。也写点读书札记之类的文章,文字古朴典雅,能发表当然高兴,得点稿费,又去买书或贴补家用,发表不了也无所谓。因他常到我的慧雨庐来,我的夫人就对他有了一个评价,说这年头,活得这么简单、纯粹的人,不多了。
隐于朝者的年龄一般也都在四十岁往上。朝,过去指朝廷,现在指官场。中国的官场,就为国为民干大事、好事而言,一部分人属于想干、能干者,一部分人属于能干则干,干不了拉倒者,还有一部分人属于压根就不想干,“混它个一官半职”而已。这后两部分人中就有所谓的隐者。我认识一位先生,生来聪明俊朗,本质上也淳朴忠厚,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了某上司的赏识,提拔为某单位的“一把手”,属于处级吧。干了几年,小车坐上了,大房子住上了,工资待遇也都上去了,但他不干了,主动提出换一下,到一个公司去做了个书记。据他讲,那个公司是总经理负责制,他这个党委书记,不过是应应景而已。为什么不当实权在握的“一把手”,而要去做一个应景书记呢?他坦诚地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腐败吧,工作推展不开,而且大家都腐败,你不腐败,就会被孤立起来,太腐败吧,于心不忍。几年下来,觉得自己都不是自己了。考虑再三,还是激流勇退吧。你看,我现在当这么个书记,公司的业务用不着操心,一切由总经理决断,只要不明显违法,我都画圈同意。至于待遇,当然不比原先差了,各种好处一样都不少,还乐得清闲。每周想上班了,就去坐坐,无非是喝喝茶,读读书,看看报,浇浇花,上上网,和员工们聊聊天而已,一些党务方面的杂事,批给下面人去办;不想上班了,打个招呼就可以不去,呆在家中,想干啥就干啥。

有关隐匿,近年来还产生了一个新的说法,叫“大隐隐于网”。互联网产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其发展之迅猛,完全可以用“洪流滚滚,势不可当”来形容。正像一位美国学者讲的那样:“无数的人被卷入到这场数字化革命中来,它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有关统计显示,目前我国的网民已超过一亿人,大约占总人口的十三分之一。以这个比例来算,西安的网民大约有四十多万。当然,随着计算机硬、软件的不断更新和宽带网及智能手机的普及,这个数字会还不断地增长。西安的大专院校多,科研机构多,文化人多,网民自然也就多。
沉浸于网络中的人们和我们上面谈到的几种隐者,尤其是终南山隐者相比,有近似之处,如独处、隐姓埋名、和少数“高人”交流思想心得等。但仔细考察,两者有明显的不同:前述隐者追求的是一个“静”:环境幽静,生活平静,心灵宁静,在静中净化,在静中升华;网络中人很难摆脱一个“动”:手动眼动,怦然心动,甚至蠢蠢欲动,付之行动,至于心灵能否净化,灵魂能否升华,就万树千花,因人而异了。西安目前上网热聊的网民每天不少于万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至于聊天的目的,寻钱觅财者有之,探花问柳者有之,交友征婚者有之,宣泄不满者有之,排遣寂寞者有之……看来,网聊具有“心理按摩”和“精神鸦片”的双重作用。一些心理学家则忧心忡忡地指出,长期沉迷网络易患心理问题,因为网络具有虚拟性,面对荧屏,似乎什么都可以做,但回到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这容易让人感到失望,产生心理压力,导致一些反常的,甚至极端的行为发生。这便与我们讲的隐,背道而驰,不可同日而语了。
(原载《中华散文》2006年第8期;《海南日报》2006年11月19日;《西安日报》2006年12月12日;入选《2006年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收入《卓立苍茫》太白文艺出版社2008年6月版。图片采自网络)
庞进 龙凤文化研究专家、作家、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中华龙凤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中华龙凤文化网(www.loongfeng.org)主编,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197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研究,至今已发表各类作品逾千万字,出版《创造论》《中国龙文化》《中国凤文化》《中国祥瑞》《灵树婆娑》《龙情凤韵》等著作三十多种,获首届中国冰心散文奖、首届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奖、西安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八十多次。有“龙文化当代十杰(首席)”之誉。微信号: pang_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