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湄毳：2012年第二届“苍生杯”征文二等奖作品《给猪戴花的女人》（附段延青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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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秦湄毳，本名秦海霞，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河南省名师，国家骨干教师，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出版作品集《放牧心灵》《在您的青春里望我的青春》《如花的青春如歌的爱》《一树桂花静静开》《谛听花落》《去个青草更青的地方》《燃烧的黑石头》《爱是岁月的图腾》。

给猪戴花的女人退休了，可人们还是习惯地称她为养猪的女人，或者说“给猪戴花那女的”，也有告诉孩子说她是“给猪戴花的那个婶儿”。

　　几十年了，鲜有人叫她的名字，“喂猪的”、“矿上喂猪那女的”是她习惯了的称谓。

　　她男人是矿上的挖煤工人，几十年前出事故死了，那一年她才20出头，人长得拙笨，男人死了也不知道哭。打量她粗憨的模样，退管科的人说“这女人来了能干啥？除非去喂猪。”这有伤自尊的话，她听没听到已无所谓了，反正她的心也是木的。

　　就这样，她拖着三个年幼的孩子来到煤矿，顶了死去男人的班。她果然就去了矿上的猪场喂猪，喂猪的只她一个女人，所以称她“那个喂猪的女人”，是百分之百分错不了的。

　　从那时候起她便在这称号下摇摇晃晃地生存了下来。她的不易，她喂的猪知道；她的艰难，她喂的猪晓得；她的屈辱，她喂的猪明白。似乎，也只有她的猪懂她，所以她格外卖力气地养猪。

　　春天来了，猪场周围疯长着成堆的花儿，各色的都有，不知她是晕了眼还是晕了心，便糊糊涂涂地扯来串成串、编成环，给猪们戴在脖子上，系在尾巴上，扎在大耳朵上了。她顾自在春风里对着猪们笑，猪也快活地冲她乱拱，齐哼哼，花、猪、人，都在春光里鲜亮起来；花花地、香香地鲜艳着热闹起来。猪场里的光线，也顿时芳香、明亮起来了。

　　有人说，养猪那女人疯了吧？也有人撇嘴，喂猪那娘们儿，作精呢！

　　她的三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先天癫痫；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患气管炎，吸到凉气就喘；一个是小儿麻痹症，走路跛着。有时候也许听到什么刺破耳朵茧子的妖言鬼语，或者受了不知什么人的呵斥，她便对着猪嚎哭一场，数说她的“命咋就这么赖”……哭完她照样给猪们喂完猪食就戴花，因为她的猪了解她爬坡爬得有多难多累。每当这时，一群花花猪就会围着她乱哼哼，给她一双双亲昵的眼神，她于是擦了眼泪，再回家给孩子们做吃食。她做的饭菜自然不细腻，可孩子们还是吃得很来劲，只可惜长得却都很孱弱。有一段，猪场的猪不断地死，就有人吐口水，“瞧这女人，自己倒肥实，孩子个个都是干柴样儿，猪也喂得快光圈了，弄啥中？”

　　她听到了，也辩解几句，也就那么几句，谁都懒得听。她也只管继续去职工食堂拉来剩饭剩菜剩汤水，只管喂她的猪，只管给她的猪戴花，哪管别人还议论什么，也不看那些猪以外的眼神，更不管拉车的绳索勒红了自家的脖颈或是磨烂了皮肉。

喂猪的女人，夏天热得紫头酱脸，冬天冻得手皴足裂，不觉蚊虫叮咬，无视苍蝇横飞，惯嗅恶臭冲天；喂猪的女人不观风，不看雨，只管闷头闷脸，舍了身搭上魂，雹砸她，雪埋她，黑了皱了，呆了木了，都是她。

一茬茬猪长大了，她的孩子们也在成长，女儿安排在矿上做了宿舍管理员，她感到有了希望，有了帮手。女儿能为她分担了，家内事，家外事，她的心里裂开一道缝隙，可以挤进阳光挤进清风，她给猪们戴花戴得更起劲了。

　　女儿出落得高挑耐看，有了对象不嫌她的病，喜喜乐乐结了婚，她的心里觉得有了一份踏实。喂猪之前，她会对猪们高喊一句，“猪八戒，你们的嫦娥奶奶来喂你们啦！”接着“哗啦——哗啦”挖满一缸缸猪食，看着猪八戒们“哈吞、哈吞……”。她看到曙色照得猪圈有了光彩，她高兴得胖墩墩的身子想尥蹶子。

女儿疼她，体谅她；两个儿子虽不高壮，却也慢慢懂些事了。她拉猪食更卖力地躬身蹬地，想着也要给儿子们娶媳妇，感觉好像已经当上了奶奶。　　

这时，她的女儿怀孕了，她的心似一片绿叶，喜颤颤地有点怕。她担心女儿的癫痫，唯恐她犯病，只要女婿不在家，就让大儿子跟了去，“看好你姐，她睡觉，你坐一边看着她！”

　　腆了大肚的女儿买了楼房，特意选在她的对面，从阳台上她可以看到女儿的家。女儿说，“这样方便，可以照顾妈妈。”因为买房，女儿很仔细，虽怀了孕，也不舍得花这买那的，却抠出一点余钱贴补给妈妈。她心疼这孝顺的孩子，只怕她有个闪失，天一亮就打电话，天黑了就把电话放枕头边上，她几回都惊醒来，因了幻觉，骇得心头肉都要碎裂。她向猪们诉说心事，祈求“猪八戒在天有灵，保佑俺这养猪女人的女儿幸福平安！”一双双猪眼立马忽忽有神，她对别人说，“猪通人性，知道俺对它们好，听懂了！”

　　不可饶恕地，无法忍受地，她的女儿，怀着八个月的胎儿在一个深夜走了。走的前一晚，还对她说，“妈，我明天一早去帮你喂猪。”

　　那天一早，她等对面的女儿家亮灯，却怎么都不亮，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又叫大儿子过去看。大儿子说，“我4点才从姐家回来，现在5点半，能有啥事？不去！”

　　她又追问细节，大儿子说，“守了一夜，姐说，天快亮了，6点多你姐夫就下夜班了，你也困了，去睡吧。”大儿子瞌睡得睁不开眼，“姐使劲撵我，我就回来了，再说姐夫知道提前回来的。”嘟嘟囔囔里，她却越发恐慌。

　　她腿都软了，就亲自去看女儿，正赶上女婿回来说“妈，没事！”掏钥匙开门，她来到女儿床前唤着，一伸手，哇就坐地上了，女儿手都冰凉了。

　　她痛啊痛啊，最痛苦的表现就是逢人就称女儿是“孽障”，“孽障走了，孽障啊！”。

　　她不哭，没心没肺的女人，她一天也没歇，去喂她的猪。女儿是春天走的，猪场周围一派春花烂漫，她对猪说，“猪八戒啊，你咋不保佑俺闺女啊，你把我的孽障接走了，又掏一回俺的心啊，空了啊空了啊，俺是个稻草人啊，俺的命咋就恁苦哩！”絮叨着，还伸手掐花来绕成环，给她的猪八戒们戴上，戴上……

　　她对两个儿子说，“你姐这个孽障走了，妈我以后就长猪心猪肺了，不然就没法活。”

　　没法活，还得活，只要不死，就得受。没有几个人听到她说没法活，人们只看到她继续活着，她说，“活受，活着就要受，遇着啥天过啥天的日子。”

　　她养猪领下工资存起钱，给跛足的小儿子娶了媳妇，有了孙儿，张罗着让大儿子给人家当保姆，侍候一个老爷子。

　　如今，她退休了，她不再操心小儿子，小儿子有房有小手艺，够吃喝糊口了。她只想着把大儿子的工钱都给他存下，攒下退休金再给大儿子买套楼房，等他老了，计划让他出租楼房，租间小房子一个人住，也不娶了，用房租养老。她说，这样这辈子的心也就操够了，闭了眼也心安了。

　　她交代大儿子，“咱是人家的下人，要抢着吃剩菜剩饭，新鲜好吃的饭菜水果不要吃，人家让也不要吃，少说话，多干活，别嫌累。”

　　主家的老爷子很喜欢这大儿子，主家也就满意，张罗着要再给涨工资，她给孩子说，“不要再涨了，管吃管住了，逢年过节，人家还给咱们恁些粮米面油哩，人不能没够。”

　　这没心没肺的养猪女人啊，这拙手拙脚的养猪女人啊，这笨头笨脸的养猪女人啊，她活着，也在打算，哪怕打算总被雨淋。雨淋着，她走着，没有停下来。

　　一到春天，她的猪们还是花枝招展，她的猪们总是天天有花戴。

　　好多人都知道了这个给猪们戴花的女人，有的人还想亲眼瞧一瞧，这给猪戴花的女人还有她的猪，戴了花的猪会是什么样，它的肉是不是更好吃？

　　她所在的小城，有一种面，特别筋道，用很大的海碗盛着，看上去又憨又笨，能让人吃得傻饱傻饱的。渐渐地有人说，养猪的那个娘们儿就是那面，筋道得很，要不咋会天天给猪都戴花哩。也有人叹：“那个给猪戴花的女人哪……”

　　她走着，在大街上，隔着人群有人唤她，“给猪戴花的婶，给猪戴花的婶！”她钝钝的身子扭着，对人说：“我去听讲座，北京来的教授，讲老年保健！”她没停步，声音和人都淹没在人群里。

苦难中绽放的幸福花

——评《给猪戴花的女人》

段延青

苦命的女人，多难的女人，坚韧的女人，开心的女人，就是那个给猪戴花的女人。

人们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却都知道她悲苦的身世：丈夫去世，儿子患病，女儿离世……仿佛人生的一切灾难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在厄运面前，她不会哭，但那绝不是麻木、愚钝，而是敦厚、纯朴的底色上一种真实的清醒，她用自己宽阔的心胸、沉默的刚强、坚实的臂膀，勤劳的双手来面对命运带给她的一切。

当大山一样沉重、波涛一样汹涌的苦难向她压来时，她用她的坚强和乐观把令人呼天抢地、不知所措的悲怆和灾难,化成了天边轻飘的云、地上飘香的花。于是，她开心地在春风里对着猪们笑，她养的猪也幸福得哼哼唧唧。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度不了的难关。给猪戴花的女人，挥一挥衣袖，抖落了苦涩与沉重，一天天过着自己平凡却不平淡的日子，和她那一群天天都有花戴的猪。

给猪戴花的女人，无怨。苦难一次次来袭，她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思去抱怨。丈夫出事故死了，她不哭，带着孩子们过活；宝贝女儿因病死了，她不哭，继续去喂她的猪。她不哭，但是她心痛。“没法活，还得活，只要不死，就得受。没有几个人听到她说没法活，人们只看到她继续活着，她说，‘活受，活着就要受，遇着啥天过啥天的日子。’”

给猪戴花的女人，受活。她从矿上食堂运来剩饭剩菜剩汤喂猪，任凭拉车的绳索勒红她的脖颈，磨烂她的皮肉。任凭风吹她，日晒她，雨淋她，雹砸她，雪埋她。任凭脸变黑，手皲裂。喂完猪，她又顾不上歇着，继续做着不够细腻的饭菜喂养她的孩子们。

给猪戴花的女人，乐呵。她养猪，她给她养的猪戴花。她采来野花，穿成串，编成环，套在猪的脖子上，系在猪的尾巴上，扎在猪的耳朵上。一头头模样笨拙的猪，顿时成了春光灿烂的猪八戒。那一刻，给猪戴花的女人，觉得自己成了嫦娥。有了猪，有了戴花的猪，猪圈也芬芳，周围的天也蓝，云也白，阳光也灿烂，鸟鸣也清脆。

给猪戴花的女人，不贪。大儿子给别人当保姆，雇主很满意要给儿子涨工资。女人赶紧交待儿子，“不要再涨了，管吃管住了，逢年过节，人家还给咱们恁些粮米面油哩，人不能没够。”她很知足，所以很幸福很快乐。在她的教育、带动和感染下，孩子们也踏踏实实、充满希望地过日子，往前奔。

给猪戴花的女人，一位历尽磨难却没有消沉的母亲。她的隐忍，她的淡定，闪耀着朴素的人性光辉，她超凡脱俗的思维无形中达到了佛家的神圣境界。

茫茫人世间，给猪戴花的女人，像一株野草，更像悬崖绝壁上的一棵沧桑老树，迎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也拥抱旭日东升、漫天星辰，惯看春花秋月，静听涧溪鸟鸣，不卑不亢展示着自己弱小却又顽强的生命。

日子再苦也有甜，苦尽了，甜来了。给猪戴花的女人，她活着，也打算着，她有梦有希望，她想攒下退休金给终身未娶的大儿子买房养老，她想让自己健健康康，日子过得滋滋腻腻。你听，人群中，她钝钝的身子扭着，说，“我去听讲座，北京来的教授，讲老年保健！”

给猪戴花的女人，你是苦难中绽放的幸福花。

给猪戴花的女人，我用敬仰之心感知你，贴近你。

段延青，女，河南偃师人。现供职于一家国企。喜欢简单淡然的生活，喜欢真诚至纯的朋友，喜欢净化心灵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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