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梅丫,祖籍湖南益阳,大专学历,一个具有37年教龄的老师,有作品发表于《桃花源》《湖南教育》《三湘都市报》《中国教育报》等。
获奖评语:这是一曲撼天动地的赞歌——湖南安乡百姓面对百年不遇的洪水,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怨天尤人,他们为保全大家而舍弃了自己的小家;喝明矾沉淀过的河水,吃捣碎的稗子和野菜,以“挑过一百斤,何惧九十九”的豪气和胆魄降伏了一个又一个灾难!

一
1954年,我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特大天灾,受灾范围之广、波及省分之多、付出牺牲之大,均为历史之最。听父辈们说,在这次天灾中,为确保重镇武汉,乡亲们忍痛执行了上级的决定,眼睁睁看着亲手建起的家园被滚滚浊浪淹没。
5至8月,整个洞庭湖区遭受了百年罕见的特大洪水,总降雨量将近15000毫米,最高日降水量280毫米,外洪内渍,到处烟波浩渺!在屋场上水、住户搬家、行人靠船摆渡的危急关头,全县6万多劳力悉数奔赴抗洪前线,日夜巡堤防守。村民们冒着如注的大雨抢修子堤,处理险情,各家各户纷纷拆下门板送往抗洪一线以备堵漏。那是怎样的73个日日夜夜啊!全县人民忍着饥寒,与洪水展开了殊死搏斗,用生命护卫着自己的家园。
雨势肆虐不减,武汉三镇危在旦夕,上游分流刻不容缓!8月3日,中央政务院果断下达了“弃安乡蓄洪”的命令。得知这一消息时,县指挥部从县委书记到一般干部,人人脸色苍白失声痛哭,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无不悲痛欲绝。广大民众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面对即将失去的祖辈家业,个个激愤不已。县委为了执行中央的命令,舍小家保大家,当天就组织群众大规模转移,对不愿意离开家园的老百姓采取强制措施。8月4日,荆江分洪工程启用,荆江的南水闸毗邻湖南的黄山头,一开闸安乡便首当其冲!当日,虎渡河东堤扒口,蓄洪区与河水连通,到8月8日,全县24个堤垸17个相继溃决,眨眼间安乡就成了一片汪洋……
祸不单行,1954年年底,来自新疆阿拉山口的一股猛烈寒流,只用短短4天就“冰临湖南”,给满目疮痍的湘北带来了一场罕见的降温。冰灾到来的第一天,当地气温在12小时内骤降28度,成为湖南有史可查的2000多年冰雪记录中最骇人听闻的一次。突如其来的低温,将数百艘船只牢牢封冻在洞庭湖上,致使船上数千人员无法撤出。更严重的是,当时湖区尚有80多万修堤群众因冰冻而交通阻断,食品和防寒品极端匮乏。
因此,1954年成了自然灾害恣意肆虐的历史参照年。

二
大灾之年,我们家同数百万乡民一样,承受了巨大的牺牲。父亲日以继夜坚守在抗洪一线捍卫着大堤,身怀六甲的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大的9岁,小的2岁,守护着家园。接到蓄洪的通知,母亲立即将家里的坛坛罐罐都装上石头再灌满水,移到空旷的禾场上,以备洪水退后再用。父亲临时赶回家拆了仅有的一间半茅屋,用几根木棒架起一只禾桶,帮着眼含热泪的母亲将三个孩子和两床棉被抱进禾桶里,淌着没膝的渍水,将“家”推到相对安全的大堤上。望着无情的洪水,把我们祖辈留下的贫寒的家狞笑着一口吞噬,我的父母紧咬牙关,欲哭无泪!
成千上万乡民挤在一条窄窄的大堤上吃喝拉撒,几根木棒支起一张篾席就是住房,白天日晒雨淋,晚上蚊叮虫咬,吃的是野菜稀粥,喝的是浑浊的河水。尽管上级给每家发了几块明矾为饮用的河水消毒,但是没有烧柴,只能喝生水,很多孩子都患上了痢疾。邻居家的一对夫妻带着3个孩子,上堤的时候两个大的还帮着往船上搬东西,下堤时就只剩下了两个大人——孩子们几乎同时患了痢疾,缺医少药,一周内均相继夭折,都被草草埋在堤坡下。那段日子,堤上的人一天天减少,坡下的新坟一天天增多。母亲没有读过书,不懂得什么卫生健康知识,但她坚持不让孩子吃生食喝生水。为了做到这点,母亲每天都要拖着沉重的身子,沿着河堤打捞那些漂浮在河面的柴柴草草,晒干了给孩子们烧水熬粥。正是有了母亲的付出,当洪水退去时,三条小生命才得以平安地回到曾经的家——尽管一个个都骨瘦如柴,不成人形。
10月初洪水退尽,一家人回到原先的大致住处,一切已荡然无存。凭着树梢上还残留着洪水痕迹的几棵杨树,以及淤泥中依稀露出的几个水缸和坛子的轮廓,才找到自家的屋场。父亲匆匆用几根木棒支起一张篾席,搭成一个三角形的棚子,把那张禾桶放了进去。母亲把政府分发的几捆稻草放进禾桶里,铺上一床棉被,新“家”就算安顿好了。晚上,一家五口就坐在禾桶里,背靠着桶壁,共盖一床棉被蜷着身子睡觉,整整一个冬天就是这样过来的……不久,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一道,前往几十公里外封堵大堤缺口,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在家“生产自救”——捡柴、挖野菜、种菜。一日两餐,没有油,没有菜,母亲把政府分发的少得可怜的救济粮加上大把的野菜,熬成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放上一点盐,每人喝上两大碗。喝完稀饭撒几泡尿孩子们就开始叫饿,母亲只好往粥里多加水。可是喝得越多,胃就撑得越大,尿也来得更快,渐渐形成了恶性循环。晚上,母亲睡得很少,尽管她每晚都有十来次叫三个孩子起来撒尿,但孩子们还是常常把“床”尿湿。随着天气变冷,日子也越来越艰难,熬粥和烤被子都要烧柴,捡的湿柴又点不着,母亲只好每次从禾桶里抽出一小把稻草来引火。天气越来越冷,禾桶里的稻草却越来越少,到最后就只剩下了那床棉褥子。
冰灾袭来时,母亲在禾桶里生下了我的第四个哥哥(后来夭折),我的六叔奶奶帮着接生照顾了母亲两天,那时父亲还在堵口工地,消息阻隔无法传递。为养活几个孩子,母亲在产后第三天就敲开冰面去洗尿布,扒开冰雪挖萝卜白菜。最难的是要爬到树上去砍烧柴,先用木棒把枝桠上的冰凌敲掉,再砍下树枝细细分解,母亲因此终身落下了筋骨痛的毛病。在此后几十年间,每当说起此事,母亲总是声音哽咽,止不住热泪滚滚。

三
这场人类几乎无力承受的天灾,不仅没有压垮母亲,反而磨练了母亲的意志,并且成为母亲一生中战胜灾难的强大动力。
三年困难时期,办大食堂,16两的秤大人每天只有9两米,小孩定量更少,饿急了就哭闹,母亲常把自己的饭匀给孩子们。为了找吃的,她用棒槌把扯回来的稗穗籽粒捶下来磨成粉,和着野菜煮糊糊给孩子喝,还把莲子壳也磨粉做成粑粑……凡是她认为没有毒的植物,几乎都尝试过。母亲常鼓励家人:“现在好歹还有房子住,每天还有几两米,只要多想想办法,饿不死的。54年我们都挺过来了,还怕什么?”
上世纪70年代,我的哥哥们都已长大成人,相继结婚生子,下面还有我们几个小的在读书,一家十几口人挤在4间茅屋里,全靠父亲和哥嫂挣工分艰难度日。俗话说“树大分杈,儿大分家”,可是,为哥哥操办婚事就已欠下一身债务,哪有钱来建新居?为此,父亲愁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在分家的家庭会上,母亲既是安慰父亲,也是为哥哥嫂子们鼓劲:“现在还有饭吃,有安身的地方,再苦再难也不会超过54年。只要我们勤劳肯做,以后的日子会好的!”母亲不仅言传,更是用身教激励着儿女——虽然那时母亲不出去挣工分了,但要给十几个人洗衣做饭,加上喂猪种菜,还要照看三个小孙子。三个摇篮摆在堂屋里,一双手忙不过来,母亲就用竹篙把三个摇篮绑在一起,摇中间带两头,整天没有一刻消停,却从未听到母亲有一句怨言。
我和弟弟工作以后,家里的经济条件有了改善,看到我们吃东西变得挑三拣四,穿衣服也开始喜新厌旧,母亲常常唠叨:“多好的东西呀!这在54年想都想不到呢,扔掉多可惜啊!”直到她老人家80岁高龄,还说喜欢吃剩饭,喜欢吃鱼头……
“挑过一百斤,何惧九十九!”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位农村妇女的豪言壮语,半个世纪以来,正是这句挂在母亲嘴边的口头禅,鼓舞着晚辈们战胜了无数艰难困苦,陪伴我们六兄妹走出了饥荒、越过了坎坷,步入了人生的收获之年。面对灾难,母亲以柔韧和顽强与之抗衡;忍受穷困,母亲用智慧和勤劳庇护儿女。在1954年的洪水和冰雪夹击下,仅一个小小的安乡县就有4万亩良田绝收,这是何等残酷的打击!但我的前辈们没有屈服,他们忍饥挨饿,用勤劳的双手又重新建起了更加美好的家园!
今天,我如实记下从前辈口里听到的这一切,以悼念1954年失去的家园,缅怀在天灾中不幸遇难的乡亲,更为前辈们面对灾难的勇气和牺牲精神而自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