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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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在湘西南,有一个被誉为“国之瑰宝、丹霞之魂”的国家5A级风景名胜区--崀山(位于湖南省新宁县境内)。崀山脚下,新宁县城,有一个叫“凝秀”的地方,有一所省级示范高中。那天,校长徐巨明退下来了。离校之际,他依依不舍地在校园里独自徘徊……
凝秀钟声
徐巨明
从会议室走出来,既有卸下重担的窃喜,又有船抵彼岸的轻快,也夹杂着些许曲终舞谢的失落。
组织部陈部长宣读了县里的任免决定。我在这所省级示范高中主政十二年,现在,已完成了校长角色的演出,人生将开启一段新的旅程。
暑假尚未结束,参会的老师们陆续离校。天气阴凉,我想离开人群,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
这是一个很有历史根脉的校园。据校史记载,学校原址在夫夷江畔的凝秀阁。新中国成立之初,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南下干部来县里掌权,他嫌凝秀阁格局太小,决定将学校迁入现址。
这里曾是清末朝廷重臣刘坤一的家宅。虽然当年的建筑古迹早已片瓦无存,但校园里仍然存活着十余株参天古木,满身涂抹着历史沧桑。硕大的香樟斜伸在荷塘上,展示着艺术姿态;老得已经空心的广玉兰,仍然叶繁花硕,在生命的最后历程里顽强抗争;一对夫妻罗汉松,根连枝攀,百年相依,坚守着最初的诺言。
绕着一株株古木,我缓缓移步,或伫立,或凝望,在这些从岁月深处跋涉而来的古木面前,我感觉到自身如微尘般渺小。当年被慈禧称作朝廷“柱石之臣”的刘坤一,曾丁忧回故里居住一年有余。当年,他撩开一袭长衫,为树苗浇水施肥的时候,可曾想过,百年之后,人事烟云,唯古树长存,抗拒风雨雷电,见证沧海桑田。在古树身旁,多少花儿开了谢了,多少草儿长了枯了,多少人儿来了走了……只有它们,经年屹立,风雨无惧,像一把巨伞,撑开来为无数人遮阳避雨。
(在古木面前,我渺小如微尘……)
我走进钟亭,坐在石凳上,一缕轻风拂来,身心格外舒爽。
钟亭坐落在校园中央的草坪里,一个约两米的高台,做成两级围廊,四面石板小路与大道相通。亭顶盖了黄色琉璃瓦,飞檐翘脊,轩昂夺目。地面上铺了从旧房子里挖出的青砖。整个钟亭虽然看起来做工有点粗糙,但不失古典味道。我把它取名为“凝秀钟亭”。凝秀者,凝聚优秀也,同时也用此名来记忆学校自凝秀阁迁入的历史。
钟亭里悬挂一口圆锥形的钢钟,它是全校的最高指挥官,每天从这发出的声音,指挥着千军万马,或静息,或喧闹;或奋力冲向操场,或闭目走进梦想。在它旁边的侧梁上,有一块小匾,上面书写着一段我给草拟的文字:“此钟取自抗日战争的炮弹壳。1944年,日军进犯县境,百姓受害深重,怨恨铭心。1965年,县人取抗战留下的钢炮壳锯为两截,一截留县委大院,一截悬于县中,传讯发号。数十载过去,它一直恪尽职守,指挥作息,长啸警音,惕悟学子,不忘国耻,发奋图强。”
曾经,有个领导来学校视察工作,听到钟声,眉头微皱,然后作出指示:“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落后的敲钟方式,也该换换了。”我无语以对,撇了撇嘴角,无趣地退避一侧。
我终究没有听领导的话,我坚持着喜欢听这钟声,它悠扬绵长的声音每天在校园上空回荡,在我的周身缠绕,每天走在校园里,我脚步挺踏实。
(此钟取自抗日战争的炮弹壳……)
在学校周边数里,这钟声也早已成为居民和单位职工不可或缺的生活符号。白天,它穿越车马喧嚣,让人在躁动里体会出一份宁静;夜里,它划开寂静的长夜,引你抬头眺望星空。
那年春季开学不久,我们迎来了一届特殊的校友。他们都是年届七旬的老人了,好几位曾经位高权重。他们从这里毕业已半个多世纪,大多已是白发苍苍,但身体硬朗,步履矫健。在我的引领下,他们参观校园,当走到凝秀钟亭时正赶上下课,钟声突然响起。此时,他们一个个眼含泪花,急匆匆地向钟亭奔去,有的像孩子一样嘴里尖叫着:打钟了,打钟了,好熟悉的钟声,还是这钟声……
他们把司钟员团团围住,就像围观仰慕已久的英雄,问这问那,把司钟员都问得慌了神。一直等到上课时间,他们用虔诚的目光看着司钟员打完了上课钟。司钟员离开了,而他们仰起头,还久久地注视着早已静默下来的钢钟。
我向他们介绍了司钟员的情况。他姓周,四十多岁,单身,是学校请的合同工。他父亲是学校的老职员,一直做的工作便是收发与司钟,父亲退休后,他便继承了这份工作。他原来有个美满的家庭,可是因为他身体的原因,老婆跟了别人,从此,他便一直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学校给他的待遇不高,开的工资刚刚达到本地最低工资标准。他接手这份工作之初,有些惶恐,曾经因为没能按时打起床钟遭到学校批评,以致于吃不下睡不好。后来他慢慢调整了过来,一天上课下课起床就寝出操等等,算下来最少要司钟39次,而且每次钟声节奏都有变化,以让全校师生都能理解钟声的指令内容。
我当校长的十二年里,居然很少发现他有司钟错误,也从没有接到过关于钟声的投诉。每年的高考,上上下下最担心的是信号发布出现差错,总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他只是默默地点点头,然后把高考安排册里的信号要求一次一次地抄写,背熟。高考来临,他特意在左右两只手上各带一只手表,早早的站在钟亭里等候,每个信号节点,时间一秒不差,节奏完全吻合。
我随意的叙述,引起了老校友们的极大兴趣,他们听得很专注,脸上洋溢着敬佩之情。他们提出一个要求,要我联系周师傅,他们要跟他合影。
我一个电话把周师傅召来,他一头稀疏的头发,矮墩墩的个子,走起路来,每一步似乎都特别用力。他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近我面前“恭领校长指示”,当我告诉他,老校友们想跟他合影时,他突然特别激动,哽咽难抑,泪流满面……
我心里一阵颤栗,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眼泪,竟然不知所措,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拉到校友们的面前。
这一刻,我似乎跟他走近了许多。他已习惯于千万次重复敲钟动作,习惯于卑微如草的生命状态--这尊重,来得太突然太意外,他感到难以承受。
平时,我在校园里巡视,释放着校长的威严,感受着钟声的力量与节奏,却从未想过应该去靠近这钟声背后的灵魂。
如今,当我退下校长岗位,静静地坐在钟亭里,突然感觉到几分愧疚,我幻想着周师傅正提着钟锤,迈着有力的步伐向钟亭走来……
然而,这是假期,周师傅没有来,校园里难得如此安静,只有知了在拼命地比着嗓音。
我起身走出钟亭,穿过文化墙,来到足球场上。
足球场绿茵如毯,可惜这大片的草地,都是塑胶制成,看起来很光鲜,但是走在上面,总感受不到真草的生机和活力。
球场的另一端,一个满头白发的妇女拉着一个中年汉子的手,步履蹒跚走在跑道上。这身影太熟悉了,退休老教师张玉芳牵手智障儿子漫步,这是大操场上每天都能看到的一道风景。
张老师是在我做校长的第四年里退的休,我曾打算为她写篇传记,跟她聊起此事,她有点羞涩地说,没必要,没必要了,一生很快就过去了,不想被人笑话。
她因为出身不好,年轻时受压,尽管毕业于名牌大学,教学能力公认,但大半生辗转在最偏远的山区学校。进城时,左手牵着重病的丈夫,右手拉着智残的儿子。那些年,她经历过迷一般的苦难岁月。来到我们学校后,不到两年,丈夫死了,从此她跟智残儿子相依为命。当年,她还在离县城八十里远的山村学校里任教,儿子十个月大时发高烧,三天三夜不退,后来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智力和语言发育却一直停留在十个月的水平,到现在,四十多岁的人了,吃喝拉撒还必须像对小孩一样照护。
我当校长的第二年,在学校进行住房改革,张老师怯怯地对我说,希望住在校园里,因为她的智障儿子离不开学校的钟声,只要钟声响起,儿子就会很安静,甚至在假期里,张老师还准备了一个小钢圈,她模拟着在家里敲钟,以抚慰儿子躁动的心。
上世纪末,张老师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她的班主任工作,是学校的一面旗帜,她家里有特殊困难,工作安排上理应予以照顾。可是,她拒绝了,工作量没减,班主任一直当着,旗帜一直扛着。
每天上晚自习的钟声敲响之前,她都要组织班里的住校同学绕大操场跑步,她会牵着智障儿子的手,准时到操场督查。
她的学生有许多都叫她张妈妈,其中一个叫王芝芝的孩子更像是她亲生女儿,上大学后,每逢假期,基本在张老师家里长住。王芝芝是个孤儿,且腿有残疾,高中三年里一直跟张老师同吃同住。
我站在球场一端,等着张老师走近。今天,在我卸任校长的日子,我觉得应该对她说点什么。
可是,张老师却牵着儿子从球场拐角处走开了,我怅然若失。
她曾经很认真地向学校提出建议,要弘扬传统教育教学方法。甚至还提出一个新概念,叫“刻钢板精神”。她用一个发黄的帆布袋,提着当年用过的刻字钢板、蜡笔、蜡纸以及边角卷曲、纸质变黄的刻印试卷,来到我办公室。她说,教书,是一种精工慢活,许多的传统做法,才叫真正意义上的教育。她给我讲述了她的经历和成功故事,说话间,眼里充盈着泪花。
我是懂她的。我们刚走上讲台时,就是跟随他们那一代教师,在那块小小的刻字钢板前,在无休无止地刻写试卷的日子里走过来的。
然而,时代的潮流汹涌而来,我们被席卷向前,怀里的一切来不及收藏就被彻底卷走了。
事实上,我对张老师的建议虽然认同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采纳。我整日里忙着学习和接受各种新方法新概念,可是,到头来,我仿佛从百花园里穿过,满脑子繁华似锦,却没能采摘到属于我的那一朵鲜花。
我想对张老师说,她的建议其实一直在困扰着我。我等着他走近我,而她也许只是个不经意的转身,让我幡然醒悟:走过千山万水,背影也是风景。
我走到足球场中间,大操场空无一人,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孤独。我知道,人生总会有进有退的,由“进”到“退”是重要转折。进,是一种撞击,一种突破。而退,则是一种回归,一种寻找。
已近中午,我该回家了。当我走到学校门口,突然听到几声不规则的钟声。我知道,这不可能是周师傅敲出的声音,也许是几个顽皮的孩子在钟楼里玩耍,扔个石头,撞出钟声,他们由此感受到了快意和成就。
尾声:徐校长轻轻走出校园--那曾经伴了他十二年的凝秀钟声再没响起,心里却飘起一支深情的曲子--
那支曲子,叫做《一壶老酒》(豪爽管子演奏)
作者自介
(作者在校长交接会上)
徐巨明,男,湖南省新宁县人。正高级教师,特级教师。
(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