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老师|谢树敏
读高中时,翻到鲁迅先生《集外集拾遗》中的《教授杂咏四首》,其中一首写道:“乌鹊疑不来,迢迢牛奶路”,看了完全不懂。找到后面的注释才明白,这是鲁迅在讽刺一位叫赵景深的教授。这位教授在翻译契诃夫的小说《万卡》时,将原文中的“天河”误译成了“牛奶路”。这两句的意思是:每年七夕,为牛郎织女天河搭桥的乌鹊,因为看到的是“牛奶路”,疑而不来了。做梦也想不到,一年以后进了大学,这位教授竟然成为我的老师。
我们一年级写作课的老师就是赵景深。记得上课铃声一响,教室门口进来一位手执折扇,踱着方步的长者。可能是不少同学都知晓“牛奶教授”的“典故”,不等班长口令,便“腾”地站起,大声叫道:老师好!赵老师矮笃笃、胖乎乎;面白无须,黑边眼镜;笑呵呵的,像尊弥勒佛。他面对大家,深深一鞠躬,说道:诸君请坐,小老儿这厢有礼了!同学们头一次受此礼遇,如沐春风,激动得拼命鼓掌。
赵老师一口好听的吴侬普通话,不紧不慢,但语出便如凉水浇头: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诸君不要以为报上登过几块“豆腐干”,诌过几首小诗,就把自己当成才子才女。要苦读,书不释手;要多练,“日拱一卒,不期速成”。当然,也不要把写作看得有多神秘,写作就是写话,从口头到笔头,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出来。“话”从何来?来自对生活的精心提炼和深切感悟。写话也有技巧和套路,比如写记叙文的方法,就可归纳为三种,可用数字来标示:
顺叙法——12345678910;
倒叙法——10123456789;
插叙法——10129348567。
他刚在黑板上写完,教室里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等大家安静下来,他一字一顿地强调:阅读打基础,多写是关键,技巧在其次。此乃写作之真谛,诸君不可舍本求末也。
三年级的时候,赵老师给我们讲授元明清文学史。讲到汤显祖代表作《牡丹亭》的《游园》,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条手绢,扮作主人公杜丽娘,扭着水桶粗的腰,先捏着嗓子叫道: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接着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颓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懂昆曲的同学评论,赵老师唱腔优雅动听,手眼身法专业,不愧为戏曲研究大家。先生同时也是著名的作家、翻译家、文学史家,更是中国俗文学研究的宗师泰斗。在中文系,先生的才气有口皆碑。他渊博的学识,出口成章的文采令人折服,以至同学们不愿下课,希望他讲得越长越好。教室爆棚,窗外也挤满了学生,所以大家又把赵老师称作“赵满堂”。
赵老师酷爱藏书。他的藏书以俗文学为主,包括歌谣、话本、弹词和宝卷等等。先生惜书如命,但老师学生借书,他又十分慷慨,从不拒绝。暑假前的一个下午,我拉了一个同学给自己壮胆,去老师家中借书。刚进客厅,师母就招呼我俩坐下,随即捧来个大西瓜。不一会,先生从楼上缓步而下,笑容可掬地说:来,我们一起吃西瓜。吃完西瓜,先生随手抓起一块毛巾擦嘴。师母见状叫道:啊呀呀,不好揩嘴巴的呀,这是抹布呀!先生大笑,问我们,借书呀,还是问问题呀?我不好意思地说,想借本张天翼写的《贾宝玉的出家》,学校图书馆没有。先生说:我有,在2楼8号书架。你自己上去找,省得我再爬一趟。拿到书后,先生亲自用张《新民晚报》仔细包好,只要我在簿子上签了个名,笑着嘱咐道:时间不限,但要记得还我哟!
10月下旬,学校组织师生下乡搞秋收,说是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赵老师和我们分在一个小组,同吃同住同劳动。晚上吃过饭,大家盘坐在地铺上“吹牛”。这种场合,有了赵老师,就有了笑声和欢乐。先生慢言细语地说,1930年他创办杂志《青年界》,稿源紧缺,急得团团转,想到挚友老舍,便修书求援,信中只写了一个“赵”字,画了个圆圈圈起来。几天后老舍回信:
元帅发来急令,内无粮草外无兵。小将提枪上马,《青年界》上走一回。呔,带来多少人马?两千多字,皆为老弱残兵。正是:旌旗明日月,杀气满山头。附臭文一篇。
先生刚说完,大家已笑得前仰后合。
“文革”时期,先生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每天接受批斗。“造反派”责问:赵景深,当年你为什么反对鲁迅先生?赵老师一脸无辜,喊道:这比窦娥还冤啊!没有的事啊。“造反派”冷笑一声说,还敢抵赖,“牛奶路”是怎么回事?先生把当年这桩“公案”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番,“造反派”追问:你心中一直怀恨鲁迅吗?先生说:怎能呢,鲁迅是我敬重的师长,赵某结婚,他和许广平还登门祝贺呢,嘿嘿!严肃点,不准胡说,“造反派”吼道。先生忙说:是。随即低头“默哀”。“造反派”见状问道,怎么哑巴啦?先生又笑着说:不信请查阅鲁迅日记,收在1938年出版的《鲁迅全集》中。“造反派”脸色发青,气急败坏地叫道:打倒赵景深!打倒牛鬼蛇神!押下去!先生一边走,一边也举拳高喊:打倒赵景深!打倒牛鬼蛇神!15分钟后,有人在校门对过一家小店里,看到先生在笑嘻嘻地吃小笼包子,似乎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经过几次批斗,“造反派”觉得赵景深“无药可救”,决定将他关在学生宿舍,派专人看管。一天中午,看管的人拿根绳子把先生扣在床上,对他说:我先去吃饭,回头给你带一份,老实点。先生表态:你放心,我认真反省,绝不乱说乱动。
看管的锁门走后不久,“造反派”带来两个搞外调的,要找先生了解情况。敲门,无人应答;再敲并大喊:有人吗?“哞———哞——”屋里传来两声牛叫。“造反派”怒火中烧,撞开房门,指着先生鼻子训斥:赵景深,你不是人吗?为什么不开门?先生笑道:我不是人,是牛,被你们扣在这里,没法开门。“造反派”一时语塞,悻悻地说:不准嬉皮笑脸的,老实配合调查!先生说,遵命,不笑;转而哭丧着脸说:本牛还没吃草,先让我填饱肚子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蹉跎着岁月,也蹉跎了自己”,直至离校踏上新的人生旅途。“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当祖国大地响遍《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时候,1985年5月27日,大家重返学校,同庆母校建校80周年。老师同学相聚,自是欣喜异常,问到赵老师,得知老人家已于1月7日仙逝,享年83岁。众人唏嘘不已。

作者简介
谢树敏,姜堰人,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原泰州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作品《浴火重生》《过年》等收录于《我心依然》(华夏出版社)和《从6号楼出发以后》(江西教育出版社)两本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