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娘好话说尽:“仔啊,娘麻烦你了,做娘的走到这一步不如早点走了好……”
“娘,小时候你也是这样将我们带大的,你就别难过,我们几姊妹会尽力将你的病治好的。”我抹着泪水,想想娘是个爱干净的人,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坐在病房的凳子上,我简单的总结了近段时间娘的身体状况,心想,娘怕是挨不了多久了。
第二天早上,我推着娘去冲凉房,帮她洗了个澡,娘又说了一大堆好话。
第二晚,第三晚,都是频繁起床大小便,白天倒是没什么。
娘念叨的小妹从深圳过来了,见到娘的样子,妹妹伤心的哭了,妹妹说对我说:“老大,你辛苦了,今晚我来陪护吧,从今晚开始,兄妹俩轮值。”
说句心里话,妹妹的到来,我真的打心眼里千恩万谢,我却实太累了。
第五晚,弟来陪护了一晚,他带来了一些好吃的,还为娘煲了骨头汤,那晚,娘泻了一晚肚子。
第六晚又到妹妹值守,我说了句感谢的话,妹妹说:“我回来就是照顾娘的,不是回来耍的。”听了这句话,我也放心了,于是,想去诊所转转,顺便打扫一下诊所的卫生,做做资料什么的。因为疫情,上面会常常下来各医疗机构查资料,查防控情况,稍不注意,就会全县通告,停业整顿。
在诊所顺便帮两个从远地方来的病人进行了诊治,中午没时间回来,便在微信中吩咐妹妹去楼下的街边吃个快餐。
娘一共在医院住了十个晚上,弟来陪护了一晚,小妹妹陪了四晚。看到娘的病在住院期间一直不见好转,相反,还越来越严重,娘也有自知之明,总是吵着要回家,说不想将老骨头留在外面。
除了河北两个妹妹因疫情不能过来广东外,在娘身边的三兄妹商量,结合娘的实际情况,决定尊重娘自己的意思,出院休息两天后再将娘送回老家。
办了出院手续,妻子和小妹正在病房里收拾着东西,娘坐在轮椅上突然休克过去,妹妹急忙叫王医生过来,医生对娘进行了抢救后恢复了心跳。他说:没事,回家疗养吧。妻子和妹妹强烈要求医生重新为娘办理住院手续,王医生说:不用了,还是回家休息吧。
此时此刻,大家已经在医生的话中体会到了什么。娘,真的要回老家了。
我含着泪水,开车将娘接回自己的家里。妻子和妹妹为娘叠好床铺,将娘扶上床休息。此时的娘,好像清醒了很多,加上孙女和孙女婿也从老家赶了过来,虽然是孙女,但是娘当她是满女一样从小夹在腋下一寸一寸带大的。孙女一直很感激奶奶,也心疼奶奶。
晚上,娘吃了一个鸡蛋大的饭,说好困。大家扶起娘上床休息。一家人坐在客厅里一起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三妹说还是送回老家,轮流照顾。
按照三妹的计划落实通过后,大家都累了,便各自去休息,因为人多,家里住不下,我只好安排外甥洋洋和奶奶的孙女婿郭振在养生馆睡。
(六)
晚上,我主动值班。
一整夜,娘不是大便就是小便,我干脆拖张椅子放在娘的房门口躺下,娘习惯性的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说自己的病连累了子子孙孙。
娘啊,说句实话,你病得好辛苦,子孙们的心都在为你而疼,虽然你和大家都身心诸累,但是子孙陪伴着你、守护着你是应该的。你是我们的娘,是孙辈的奶奶,照顾你是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娘出院时,我在朋友那里买了一台二手制氧气,那是开药店的朋友用4600元买的,他自己用过两次,我随便给了一千元给他,晚上我们就给娘戴上了。
第三天,孙女两口子和外孙洋洋因为工作关系就开车先回去了,我和弟还有三妹商量第二天一早和娘一起回乡下,弟建议租台救护车护送,因为路程太远,救护车不愿意去。我只好自己开车,将后面的位置用棉被和衣服垫平,插上制氧机,尽可能保证娘呼吸顺畅、舒服到家。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我和弟妹三个护送着娘回湖南老家。一路上,娘睡得很香,很感谢娘的配合。
由于担心娘可能会经受不住长途跋涉,五百公里的路程,仅在途中服务区用了几分钟时间打开水和各自去洗手间方便。
不到六个小时,我们就到了老家门口,家乡的太阳好像一团烈火,高高的挂在空中,灸烤着老家的草草木木,妹妹因为在防控检查站晒了一下,导致体温升高,还被隔离观察了半个多小时。
到了家里,大家连忙动手铺好娘的床,然后,搞卫生的搞卫生,做饭的做饭,邻居也闻迅赶来看望。
看到娘在床上吸着氧,睡得好香,呼吸均匀,我们也放下了心。两三天后,见娘神志清醒,我三兄妹再次商量决定由我两兄弟和准备到家的河北大妹妹两人为一组,二十天一轮值。
因为我是广东疫情防控三人组的成员,所以,弟建议我先回去上班,他和既将到家的大妹妹做为第一组在家陪娘,如果无意外,二十天后我和其他妹妹们回来接班。
第三天,我独自开车回广东,因为太过疲劳,五百公里的路足足开了八个小时,每到一个服务区都要进去用水冲一冲干涩的双目,然后再睡一下,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
回到广东后又自动隔离了七天,三天两次核酸检测,完成隔离后,再去门诊上班。
每天完成了诊所的日常工作和资料记录后,便习惯地打开兄弟姊妹微信聊天群,知道弟在老家为了娘的身体费了不少心,常常叫他那个做医生的姨姐夫过来帮娘吊些抗炎的针,或者能量什么的。
刚刚上了一个星期的班,上午,弟在群里说,他姐夫今天来帮娘吊针,已经输不进药水了,并且水米不进。此时,我觉得娘已经不行了,便打电话给院长请了假,并在朋友圈公布了停诊的消息,吩咐妻子帮我准备好行李,决定回老家陪护。
次日一早,我和妻子说:“我自己一个人先回老家看看是什么情况,你代替我去处理好门诊的手尾工作,如果老家不急,就等我的消息,如果问题严重,就搭侄儿的车和弟媳一起回来。”
一个人在熟悉的高速公路上连续开了六个半小时的车,终于回到了老家,刚一进门,弟就说娘可能几天都难挨了。我进入房间看着骨瘦如柴、半睡半醒的娘,叫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娘的身子始终面向着床的里面,无力的点点头,想扭过头来,但没成功,张了张嘴,吃力的想说什么已经说不出口,只听到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呀呀”声。我用听诊器为娘检查了一下,泪水在眼里打着圈。
说真的,我从内心里感谢弟的姐夫,能每天坚持为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老人输液,换了其他的医生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没有他,也许我的娘早已经没有了。
娘的情况很不好,氧气机面罩套在鼻子上,依然张大嘴巴呼吸着,很吃力。
弟也打电话叫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马上开车回来,我吩咐侄儿顺便也将伯娘带回来。半夜,他们三个开始出发,到家已经是第二天八点了。
(七)
二妹、三妹怀着伤心的心情也已经陆续到家,希望能和娘见上最后一面。
娘最疼爱的三妹因为担心娘的病,人消瘦了很多,是啊,在广东,她也在不遗余力的为娘奔走、值守。
在邵阳做记者的孙子和眼科医院的孙女这几天也是每天下班后从市区回来陪着奶奶。在深圳的孙子和广东梅州的孙女婿中午也都赶回来了。
很多年了,五姊妹以及奶奶的孙孩们都没有如此聚齐过,这些,都是因为娘这个大家庭的共同“财产”才让兄妹们聚集在一起的。古语说得不错,“爹娘在,家就在。”
晚上,五兄妹轮流陪伴着奄奄一息的娘,老人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连水都不可以喝下去,子女们只好用棉枝吸上冷开水让娘吮吸,就好像我们小时候吮吸娘的乳汁一样。
中元节前一晚半夜时分,也是鬼节那个晚上,我独自坐在白昼般的厅屋前面,看到隔壁邻里那个早几天去世的谭姓婶婶灵堂外的棚子里灯火通明,人山人海,八音环绕着整个乡村夜空,他们也正在忙着准备明天一早将已故婶婶送上山的事宜。
此情此景,我心里感触着无限短暂的如梦人生。许多年前这个热闹非凡的村子里,曾经天天见面的长辈们经过几十年风雨交替,都已经老态龙钟或陆续离去。泪目的双眼在黑暗中搜寻那些破烂的土砖房子里曾经熟悉的锅碗瓢盆敲击声,老少的嬉笑声、孩子的哭闹声,都已经不复存在。老人谢世后,年轻的人们也各分东西,他们在遥远的外面拼搏,有些再也没有回来过,留在家里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两三户人家。
曾经繁忙的乡村如今破烂不堪,到处长满野草,往昔的主人却成了村里陌生的客人,这种伤感,也只有中老年人才能体会到。
“大哥,快进来!妈不行了。”三妹从屋里走出来叫我,我下意识的冲了进去,拿着听诊器为娘听着心跳。
我告诉妹妹们,娘刚刚昏迷了过去,心脏还在跳动。
大家坐在娘床边,讨论着从现在开始大家必须守着娘,谁都不可以离开。
女儿霜霜白天已经向医院请了假,她哭着叫奶奶,奶奶张大嘴,想将头侧过来,但无能为力,只是点了点头。
几个妹妹将娘曾经穿过的衣服裤子都翻了出来,忙着剪掉上面的衣扣、拉链,等娘走了就拿去烧给娘。
酷热难挨的一夜又过去了,大家揉着针剌般的眼睛,陪护的陪护,做吃的做吃。
弟拉着我出了娘的房间说:“娘要走谁也留不住,这段时间她老人家好辛苦,现在子女们都到齐了,她想走就让她走吧,你是老大,千万掌握好娘走的时辰。”我点了点头,将泪水忍在眼眶里。
中午,本来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娘,腮上的那点肉突然也不见了,连仅剩的十根手指指腹上的那么一点肌肉都没放过,整个人就是一副骨架子。
今天是中元节,娘恐怕是挨不过了,大家挤在热不可挡的房间里,任凭几台电风扇在不停的转动着,心情沉重的看着娘的呼吸在慢慢变弱。三妹将一块新的黄色毛巾湿透了放在娘床边的木箱子上。
下午,娘已经不能自主呼吸,胸脯已不见起伏,听诊器里已经听不到娘体内的一切声音,脉搏也已停止,我悟着倾泪的双眼,将妹妹准备好的湿毛巾盖在娘的脸上,告诉身边的亲人:“娘走了。”
此时此刻,除了全屋悲天恸地的哭声,世界上的所有东西好像已经归零。大孙子看看了表,奶奶的生命终止在四点四十五分。
刚完成谭姓婶婶后事的邻居们,还有几个来看望娘、从小玩到大的壮年伙伴们,迅速行动,叫人的叫人,搬棺材的搬棺材,他们不怕脏,不顾忌讳,将放了近四十年的棺材重新清理、抹洗干净,然后抬到厅屋中间用土砖垫好、摆好……
不到半个小时,为已故的娘办理后事的所有人员都到齐,他们都在屋里出出进进,忙着各自的工作。
娘走了,走得好安静,没有留下一句话,老人家终于自我解脱了那种无法形容的痛苦。
(八)
娘走了,与她的子孙后代们的缘分也到了尽头。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听不到那个亲切的呼唤:“老子古,回来呷饭哩。”
“新明,石妹,代妹子,老二,老满,代四回来呷饭哩。”这种呼唤已经用金钱也买不到了。
日后,我们喊千遍、万遍“ya(父亲)、娘”、就算喊破喉咙也没有人答应。
在此之前,两个老人宁愿自己不吃不喝,也将最好的都留给了他们的子孙们,尽管自已营养不良,家里养的鸡,豆腐圆子,熏腊肉等,宁愿放坏了也要等到子孙们回来,当子孙们再次出发回去自已的工作岗位时,家里几乎又是空空如也。
父亲走了差四天才十个月,娘还存有七万多元现金,这些钱是晚辈们,亲朋好友们平时给老人们买东西吃的,他们一直舍不得花一分钱,父亲在世时,上街办事,五公里路程都是步行的,连坐公交车的一、两元钱都舍不得给,也从来不在街上吃碗一云吞或者面条。
ya啊,娘啊,你俩老辛辛苦苦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到最后还不是去了医院?买了药?还不是经过两次“当大事”后又干干净净?
ya啊,娘啊,你们的大恩大德叫我们怎么还得清?娘不是说想住住孙子剑伢子的新房子吗?说的话怎么不兑现?
今天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希望将娘在广东生活九个半月时间所经过的点滴保存下来,做为“为了忘却的纪念”保存。娘走了,是父亲走后的第296天。如今,曾经的大家庭还能再听到往年的欢歌笑语吗?
父母从生病到离开的那一天,产生过许多的故事,是对是错,没有人说得清、道得明。总之,对也好,错也罢,都在自己家里,没有必要去抽丝剥茧,将所有的“对与错”交给时间去评判。
父母已去,与子孙的缘分亦尽,真心希望父母留给兄弟姐妹们的缘分在以小时候让衣、让食、互敬互爱的基础上进入到以尊重、互信、进步、理解为新的起点,一起携手同行。
在此,我真诚的感谢两位老人曾经在老家时,邻居们对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感谢邻居们在两个老人重病在床时,大家络绎不绝的来看望和赠送油盐柴米。感恩上下村的叔叔婶婶以及同、异性兄弟姐妹们和亲戚朋友们协助我们五姊妹热热闹闹的将两个老人入土为安,此大恩大德将没齿不忘。
注:ya音牙,湖南称呼父亲的方言。
2021.9.14.22.33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