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道上的我
生在弄船人家,很小便随外公外婆在长江和松滋河上行走,学习看水,看风,记恶滩险石。7岁发蒙上学后,节假日大多也在船上度过。
头尖尾蹋的三吨柏木船牵一只丈二撇子,上到现在的三峡坝址三斗坪,下抵湘西安乡,打鱼稍带运货,把湖北恩施的毛坝烟、生漆、脐橙、茶叶运到湖南,再把淮盐、布匹、花纱以及两广杂货返回川鄂边区。
行船少不了背纤。那时的船装机器的少,弄船人吃的力气饭。走下水安逸,有风无风,挂不挂帆,顺流东下,一人把舵,不屑划几桨,三天准到安乡。上水难行,水流浪急,撑一篙船倒退三尺,不背纤怎么着?当然也可张帆,但得有风。
溯流西上的那天,在晓雾弥漫、满江浮荡橹歌的一大早,外公打开船,把一张打满补巴的褐色大帆撑了起来,手中的帆索时松时紧,细心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有风快活极了,有风船行似箭,外婆在船尾把艄,外公蹲坐船头,如沈从文先生说的,无来由地“叫喝呼啸”,或是高声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要不然就坐在帆柱旁抽叶子烟,那支高过我头的铜烟杆于是烟雾缭绕,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有时看看无云的天,就说:“伢子,唱个歌吧!”我便从船舷边急驶而过的白浪上移过眼,朝后艄的外婆喊一声:“外婆,听歌!”一些不害臊地亮开稚嫩的嗓子,有模有样地就唱起那时流行的歌来:“互助合作有奔头……”
可惜能张帆的日子不多,要么风向不对,要么根本就没风。松滋河曲里拐弯,不像走长江坦坦荡荡,再小的风也能收到帆里。有时帆打起来,走了不多一会儿,我还没快活起来,外公的烟都没烧上劲,帆突然像瘪了气的皮球。外公赶紧扔了烟杆,拉桅落帆,负了纤板,拽着纤绳,嘴里一边骂着该死的风,一边让外婆拢坡,上岸背纤。
我是何时开始背纤的?记不清了。反正是外公说的“有了四两力气”的时候。外婆怕我的嫩肩承受不了纤绳的无情,心疼地拆了她的旧袄子给我缝了条宽宽的纤绳套,又寻了些旧布给我打了双“草鞋”。外公不以为然,说谁个背纤的不弄出两肩两脚茧来?外婆说,伢子太小。外公说,你还不明白,弄船人吃的就是这碗饭!
外公穿开裆裤那会就跟他父亲背纤了,近半个世纪纤道上的磨砺,使他脚上老茧叠老茧,足有寸把厚,不要说碎石烂砖什么的不在话下,我见他踢着纤道的石棱和老虎刺芥,如针样锋利的尖刺,好像没会到。我在湖北沙市工作时,曾带他到大华浴池修脚,一位姓曾的服务员好惊诧,说头回见脚上茧这样厚的!那年他过八十了,家里人不让他上船,担心有个散失歪到河里。我说,外公,又不上船拉纤,何苦让脚下这多负担?那次到底也没修,外公说不疼不痒,不要吃不要喝不碍事,修他作甚?
松滋河上逆流背纤,那是真正的血肉之旅。
纤绳像座山压在肩上。天上骄阳烤着,地下暑气蒸着。多么想在岸边的柳荫下哪怕歇息一小会儿!倘在冬天,下雪冻凌,更是苦不堪言,穿着短裤蹬着草鞋的我,手、脚,连裸露的腿上也冻得起了红红的肉包。不能穿多,穿多了拉纤像拖大网,哪里使得上劲!遇到河面太宽或是冬下河水清浅,纤绳不够长,还得上船用篙子撑,有时撑着眼看就要上滩了,忽然换篙之际又被冲下,船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寒暑,都得毫不犹豫地跳下河,用肩用背推着、扛着船尾上去。有时还得另请水手相帮。倘穿多了落水里游不动,不是白摔了饭碗?我的脚上扎满了野刺,我的肩上乌青红肿,我跟在外公身后,嘶哑嗓子吼着纤夫号子,汗水把一路的土都洇湿了。
记得安乡县境内有一个名为野马垴的矶头,一箭野马般的劲水由矶头直射江心,隔一里地我听见它骇人的响声,腿肚子就发抖。过矶头时外公照例要回头盯我一眼,让我把纤绳拽紧。身边的水哗哗击打突起的黛色大石,船在磨盘大的漩涡里打颤,外公身体朝前趴着成了一张弓,纤绳深深勒进他肩头,古铜色的肌肤在重力下伸张扭曲,脚掌蹬出了深深的窝,豆大的汗水沿着他的脊背沟朝下淌,顺着裤管滚落地上,生出一些轻烟。汗水煳住了我的双眼,我踩着外公的脚窝,一寸一寸往前挪。这时,外婆会在船上猛地直起腰,喊上一嗓子:“伢子,再加把劲!”于是,外公和我猛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前胸几乎贴在地上,纤绳绷得像根杠子……多久?一分钟还是两分钟?终于纤绳松了,外婆一扳舵,船这才斜插进上游的回水。
那时的我还没有读过屈原,也没有读过沈从文。待读过后才知道,我背纤的地儿原本也是生长着芷草、香兰以及山鬼和云中君的。何以对这些美丽与神秘一点印象也无?
此后的岁月里,我曾在焦枝铁路推大车在461电站挑重担在部队拖炮在农村割谷收麦……什么活路没做过?但很少有哪样能像背纤把生命的力张扬到极致。推车挑担割谷收麦是可以歇息可以稍微松懈的,背纤不行。很多时候,人的力气好像已经耗尽,心里说,不行了,再也顶不住了,纤绳要断,船要翻,往往在这一刹那,奇迹发生,力量好像突然爆发,毫不犹豫地就将险滩矶头丢在了身后。
在2000年海南如火的5月怀想急水滩头背纤的日子,俄罗斯画家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就出现在我眼前,苍凉画面上的那种真诚、痛切便在我心中引起强烈共鸣。于是,那首伏尔加船夫曲深沉地回响在我耳边。我脑壳里冷丁就冒出个问题:在我幼时,外公有必要让我背纤吗?外公总说,青蛙也有四两力,我有四两力吗?外公的纤绳上难道就少我这“四两力”?帮不上忙,对他来说还是拖累,那么,他是另有所谋了。不是说,苦难是人生的财富吗?我相信,外公当时即便不是自觉的,但一定是自然的!他是让我涉世之初就经受一些磨难、积蓄一些“财富”吧!
做过纤夫的,他还不知道人生路上的坎坷艰辛吗,他还不明晓眼前的险风恶浪吗?回顾我这四十余年,从一个乡下孩子走到现在,其间多少风雨!那年得了癌,在死亡的门槛上腿都站软了终于又挣扎回来,真的,背过纤的人什么苦难不能经过?雷奔电走,风赶流云,我知道,屑于纤夫的时日已经不多,纤夫终会随着社会的进步而进入历史,但纤夫精神永不会消亡!当我从生命个体的感受转向社会的历史的思索,我发现,纤夫面对艰难困苦的从容和那种竭尽全力的一往无前不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特有的精神?不就是这种精神五千年来一如既往地推动着中华民族前进的脚步!
我当年在纤道上唱的纤夫歌是这样的:“走矶头,哟嗬;上险滩,哟嗬;婆娘哭,哟嗬;伢们喊,哟嗬;要得活,哟嗬;拖大船呀,嘿哟……”
(载《散文》《散文海外版》2001年4期,标题为《背纤的日子》获2012年全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大赛一等奖。)

人性的椰树
椰树,你知道吗,大半是因了你的缘由,我从遥远的楚地投奔琼岛。
那年我从秀英码头一上岸,你那如鹰的风度、似松的骨气就深深迷住了我。从来没有一棵树令我如此钟情。你的神奇、美妙、冷峻、庄严,令人震撼和陶醉,一种说不清但却十分执着的心动一下子攫住了我。我站在你身下,仰望着你,在那一刹那,决定了我后半生将与你为伴。
生长了海瑞的地方生长着你。你这人性之树哟!
海南的朋友告诉我,你虽然不论土地的贫瘠,不怕狂风恶雨,任海边、地角、山坡、荒漠,埋一棵芽就是一棵大树,但你却需要人们温情的呵护,长得最快、挂果最多的常常生长在人家的房前屋后。而且夜晚有灯光照着的结果尤其多。文昌清澜的海边曾有一个小村落,因离海太近,海潮太猛,海风太烈,八十年代初合村搬迁,于是,废墟上的椰树不再开花,不再挂果。我猜想,其实你是经常巴不得有牧童的小手抚摸,有小羊的犄角摩挲,有少妇泼出的泔水涵养,有人间的烟火滋润的。有哪样树像椰树这样与人亲近?
春天在长秀开发区种椰树,挖了树窝,先要垫上十来斤盐,然后才搁上树苗壅土。令我这个毕业于武汉大学生物系的大为不解。请教当地一位农民,他莞尔一笑说:“椰树不吃盐长不高!”与人何其相似乃尔!三月上西沙,发现永兴岛上无论土著的树还是迁移来的树,活得最滋润的是椰树,六十年代初上岛的腰身已有水桶般粗细,而且结的椰子比海南岛的大,水多且甜。原由何在?水警区郝政委说,西沙风里有盐,水里有盐,空气里有盐,珊瑚沙里有盐,椰树爱吃盐!
去年听说一个故事。某首长夫人从北京来某市观光,上街见椰树上累累的椰果,担心得不行,回宾馆就给父母官打电话,说砸下来可不得了,换种别的树吧。这位夫人哪里知道,椰果是很少砸人的。我在岛上这些年,从未听说椰果砸人的事。它成熟在树上,等着人们用铁钩或是上树取下,即便自己脱落,也要等到更深夜静时分。偶尔有熟透了憋不住的椰子在人鼻子前砰然坠地,但少有砸人头上的。椰树长眼睛的哩。海南泡沫经济那阵,少功先生曾戏谑,说一个椰子砸下来,足以打中三个总经理。可有哪位总经理真是被椰子打中的?
最让人钦敬的是你在台风中的形象!前年刮18号台风,那种暴烈,肆虐,简直横扫千军。我骑着摩托,在台风的余威中,在满目的枯枝败叶中读着你。你没有倒下,甚至连腰都没有稍微弯一弯。你的叶片依旧灿然鲜绿,你的顶梢依然浓荫如盖,你的树干依然亭亭、却巍然如铁。我读着你的雄奇、伟岸,你的潇洒浪漫。
龙昆南路有一棵新植的椰树被台风逼得趴在了地上,我心想,这应该是个例外,根基不稳呀,它还没有从大地母亲那儿得到力量呀,一定不得活了。谁知不到两个月,它居然挺起了身子,昂首向天,枝干上爆出一片新绿。
我曾循着东坡先生的足迹,在琼山,在文昌,在儋州寻访,我知道先生的那些大气磅礴的华章分明是沾着椰风海韵吟成,我多次在红椰或青椰下瞥见先生清瘦的身影和一绺长须。
我一而再地经常读你。读你的汁、你的肉、你的壳、你的干、你的枝枝叶叶……
当我逐渐读懂了你,我便有了一种新的感悟。琼州人民得益于你的,岂止是那根那干那枝那叶那果(海军西沙医院范传海院长告诉我,他曾直接用椰汁打点滴救人性命。同事符丹霖十分肯定地说,误吃了老鼠药或农药中毒的,椰汁可解。)岂止是那慷慨的赠予与奉献;琼州人民真正得益于你的,其实是你的精神。你的顽强、坚韧,你在暴风雨中昂然扬起的头颅,难道还有比你更好的榜样!一棵树站成一片风景的你,仿佛总在昭示着什么或是引导着什么吧?我读着你,我才更加懂得了苗族同胞在一千多年前的那次大迁徙后在五指山腹地的生存繁衍,如何从原始走向了现代;我才更加懂得了在血与火的岁月,何以二十三年红旗不倒;我也才更加懂得了在改革开放年代海南人民不屈不挠地奋斗拼搏。
我多少次在你的面前驻足凝视,仿佛觉得你是一首充满抑扬顿挫旋律的诗章,深邃幽远,荡气回肠。你的叶片挥舞,飒然有声,你的心曲的表达既简明通俗又激昂飞越,有如一个人,一个民族,在饱经沧桑、历尽磨难之后,取得成功、胜利或者辉煌的时候,那种悲喜交织而发出的真诚激越的心声。
椰树,你这人性之树呵!
(载1999年7期《大特区党风》,获第四届国际椰子节征文首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