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远去的故乡
作者 帝力于我何

我的故乡是南阳盆地中一个普通的乡村,我能记事,是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的。
我们家的西边是个很大的打麦场,麦场的周围长着一排高大的楸树,夏天,我们常在楸树下乘凉玩耍,上树掏鸟窝。楸树这种木材,软硬适度,经水也不变型,是做家俱的上等材料。现在这种树在家乡已经绝迹了。
绝迹的不仅仅是楸树,那时,村子周围还有一圈土砦墙,砦墙上生长 着很多棠梨树,可能是野生梨树吧。到了夏天,棠梨树上开了白花,引来蜂飞蝶舞,秋天,结出了一束一束的棠梨果实,如樱桃大小,摘回家去,用棉被包着,过上几天,变成了黑色,吃着软面酸甜,小时候,我们经常去摘。现在砦墙没有了,棠梨树也没有了。
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我们村北头有一家人,围绕院子一圈种的都是枳子树,我们叫陈刺。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代人的培育,密密麻麻,成了院墙,牲畜也钻不过去。每到秋天,结满了枳子果,我们叫陈刺蛋,可以入药,有止咳化痰作用。有谁去摘几个,回家泡茶喝,主人家也乐意,人们称这家人叫“刺林家”。谁家小孩子咳嗽了,就说到刺林家摘颗陈刺蛋熬茶喝。

村中央,还有一棵大皂角树,树冠大得能遮一片小场,夏天,人们常坐在树下吃饭乘凉。这种树能结一尺多长的弯弯的皂角果,象牛角一样,所以称皂角。皂角含碱,可以用来洗衣服,这是农耕社会居家常用的洗衣用品。住在皂角树周围的人家,都称他们为“皂角树下”,这棵标志性大皂角树也没了。
经过盲目的“大炼钢铁”,疯狂地砍树,上面说的这些树绝种了,村里的其他树也砍光了。原来的村庄,站在原野中望去,掩映在葱葱绿树之中,见不到房屋,炊烟在绿树上缭绕,柔润又富有生机。砍光了树木的村庄,远远望去的村庄,低矮的土坯草房暴露无余,杂乱交错,象没了血肉的骷髅,荒凉恐怖。

故乡在野外田地里,有不知几百年的老坆垣,立着明清时代的古石碑,里面的柏树也不知长了几百年,枯朽的树干暴裂着,老态龙钟,只有几个侧枝还伸展着枝叶,向人们诉说着岁月的厚重。进入老坟垣,看看古碑老柏,顿觉岁月悠长。老坆古树中,是老鼠的天敌黄鼠狼的居所,到了冬季,有人夜里到坆垣中下夹子逮黄鼠狼,黄鼠狼皮是上好的皮衣用料。黄鼠狼这种小动物很凶残,那时常有半夜三更黄鼠狼进村,把比它重几倍的鸡拉走的事。时世的苍桑,坆垣平了,古柏树砍光了,黄鼠狼也没有了。
这些见证着故乡一代一代生存在这里的人们的树木,在一个年代,被“赶尽杀绝”了,再也难以回到这块土地上,现在的一代人与它们无缘了。生活在这里的后世子孙们,他们不知道故乡还生长着这些树种,如果到外地去看到这些树种,他们也不会想到这些树种也曾是故乡的风景。

那个时候的农作物品种也多,除了现在常种的小麦玉米,还有高粱谷子也是常种的庄稼。
小时候小学课文就有“高粱晒红了脸,谷子笑弯了腰”的句子,高粱、谷子都是秋季作物,这种农田丰收景象,故乡每年秋天都上演着。现在年轻人只能从电影《红高粱》中看到大片的高粱地。那时候,南阳盆地秋天也有大片的高粱地,秋天,高粱熟了,也是火红一片。高粱可以长到两米多高,人钻到大片高粱地里,抬头不见天日,平视不见道路行人,感到阴渗渗的。高梁杆可以织箔,是盖草房的用材,还用来铺床,叫床笆箔,高粱与人们的生活紧密相关,所以,祖辈都要种高粱。
谷子能碾成小米吃,是家乡人们日常食用的粮食。到了秋天,大片谷子成熟了,象狗尾巴一样谷穗弯弯垂下来,一块地看着象毛绒绒的地毯。谷子产量高,生长期短,营养丰富,是故乡人们喜爱的粮食品种,还有一种籽粒呈红色的谷子叫酒谷,是做黄酒的上等用料,农家也要种一点,酿酒喝。

另外,蚕豆绿豆黄豆种植量不大,也是故乡人常种作物,现在很少有人种了。荞麦这种农作物,现在的年轻人可能连听说过也没有。那时候,故乡也有种植,荞麦这种作物,产量低也不好吃,但是,有一个好处,就是生长期短。那时候靠天吃饭,收罢麦如果遇上一月不下雨,秋庄稼就种不上,等下雨了,种其他庄稼也晚了,没收成,这时候就种荞麦,荞麦种上一两个月就能成熟,一年的吃饭就不发愁了。
现在这些作物很少种了,象高粱、谷子、荞麦已经绝种。陕西那边有一首歌叫《荞麦花》,年轻一代只能从歌声中知道陕北高原还有荞麦,没去过那里,见也没见过,那个时候,在故乡,我是见过的。
皂角树下家族,传承着民间古老的民俗演艺,一代代人保存着一套锣鼓家什,舞狮子的狮头、麻衣狮皮,还有旱船、多副高跷。

每到春节,敲起锣鼓,打狮子、撑旱船、踩高跷,从初一表演到十五,村里热闹得很。我七八岁时就能跟着锣鼓队打锣击镲,对音乐节拍天然有着强烈地感受。
舞狮子活动场面惊天动地,锣鼓喧天之中,舞狮人一根哨棒耍弄着,摆出各种姿势,挑逗两头威猛雄狮上窜下跳,把土地上灰尘扬了起来,乌烟瘴气,围观的人群欢声雷动,场上场下混为一体,都兴奋到了疯狂,忘我地享受着生活的快乐。有一年春会,我村与他村赛狮子,围观者人山人海,村里一对父子为我村狮子叫好,高喊:“还是赵砦的狮子打得好——”,只顾喊叫,帽子挤掉了也不去拾。儿子说:“爹,帽子掉了。”老子高喊:“掉了去球,还是赵砦狮子打里好。”
撑旱船,踩高跷活动滑稽优雅。扮演船老板的戴着两边卷起的草帽,鼻子下夹着小胡子,手拿般浆象模象样的做着在水中划船的动作,坐在旱船里的女人是男子扮演的,似象又不象的,系着花头巾,两颊抹了红胭脂也掩饰不了男人象,扭扭捏捏装出女人的姿态,滑稽可笑极了。船后边还有一个压船的老年婆娘,也是男人扮的,戴一顶贴鬓的老太太镶花边帽,手里摇着大蒲扇紧跟在船尾,撅着屁股弓着腰,故作笨拙地扭动着身子。踩高跷的,扭着秧歌步,排列在旱船两边,晃来晃去。锣鼓一响,踏着鼓点,撑船的,坐船的,踩高跷的围绕在旱船周围,踏一样的节奏,浑然一体。接着,唱起了旱船歌。撑船的唱:“太阳啊一出啊——红满天哪啊,船里呀坐着啊——娃她妈呀啊……”。一群人跟着唱:“哎呀呀——依呀呀——哎呀哎呀依呀——,大年初二回娘啊——家呀啊——。”惹得人们哄堂大笑,人人都醉在这喜庆的气氛之中了。

春节的游乐表演,年年如此,却乐此不疲,看了一年又一年,看也看不够。农耕社会,过着单调简陋生活的人们,劳作一年了,要忘掉一切烦恼,共同乐呵一场。
春节还有一项活动就是唱戏,祖宗传下来,三天戏五天年,要连唱三天大戏。
在村西头打麦场上筑起土台子,四角栽上四根木杆子就是台柱子。请来戏班子,一天两场戏,下午一场晚上一场。有些戏不知道反复唱了多少年,唱得记性好的人能把戏词都背下来了,演员怎么上台走步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这样,还看不够。有时候,那个演员唱错了词,走错了步,台下人起哄,喊着:“不对不对,下去重来”。
下午的戏场,没有晚上人多热闹。晚饭后,先是老年人,女人领着孩子搬着小座坐戏台前边慢慢成了一大片,外村也陆续来了,不带座,在外围站了一圈子,一场戏有千儿八百人观看,黑压压一片。周围还有卖花生瓜子糖果的,点着马灯闪闪烁烁,小孩子们闹哄哄地乱窜乱跑,有大人领着买点吃的。戏台角上的柱子上点着了油灯,冒着黑烟,散发着油烟味,台上台下蒙蒙胧胧的。锣鼓来一阵紧急风,叫打“闹台”,戏就开场了。白天光线好,太露底,看得真切,唱戏本来就是假扮说事,看清楚了就没有味道。晚上灯光暗淡,看清也看不清,就多了一份神秘感。

戏唱到高潮地方,戏场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后边的看不到。开始有人“嗷嗷”叫几声,随之一声跟一声,全场一片“嗷嗷”叫声,人群骚动起来,开始“炸场”了,周围的年轻人往里边拥挤,全场都站了进来,整个场子挤扛成一团乱麻,女人小孩子哭骂着。这时早有准备的打场人出来了,几个人手持长竹杆在人群的头上频频落下,喊着骂着,竹杆所到之处,如风吹麦田一般,人群纷纷坐下。经过一番抡打,带座的又坐了下来,没带座还是围一圈站着看。几乎每场都有“炸场”,其实,也不是单纯因为看不到戏去挤扛一阵子,这里边包含着一群年轻人的青春骚动,楞头小伙子们,不完全在意看戏,他们就是想在蒙胧的夜晚,男女混杂的时候,往大姑娘小媳妇们身边蹭蹭,取个乐趣,这一阵子挤扛混乱,比看戏还好玩,乱一阵子,叫骂一阵子,年轻人施放一下青春活力,安静下来,大家继续看戏。
在村子南边和西边我还记得有两座石牌坊,听大人说,牌坊建于清代,朝廷为表彰某人功勋或某女贞节而敕建的。四柱三门,柱子上刻有花纹,有楹联题字,我那时也不认识写的什么。坊顶压帽仿飞檐兽脊屋顶模样,整个牌坊华丽大气,巍巍壮观,离好几里远都能看见,常有行人和农民累了在坊下石墩上歇息。这些古代匠人们创作的艺术品,也在那个不懂其价值的年代拉倒了,用来烧石灰了,修桥了。
这就是我的故乡。

可惜,一个时代的到来,那些存在了千百年的树木庄稼;那些传统的娱乐活动;古碑牌坊永远消失了,再也不会有了,年轻一代人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些事情了。人们只有“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村庄成了单调死寂的村庄。
中国社会改朝换代的反复,我遇上了;人类社会从农耕社会走向工业化社会,我遇上了。我有幸遇上两次社会大变革,故乡的土地还是这个土地,为什么消失了这么多东西?自然被人化着,有其必要,但是,有些失去的东西,怎么也看不出是必要的,怎么可以失去呢?千年万代伴随着故乡人们的楸树棠梨树皂角树陈刺,这是故乡多少代人心血的积累,都成了精成了神,当一朝一夕被砍尽挖绝时,那伤的是故乡人的心,如割故乡人的肉,他们是多么心疼啊。然而,强力之下,他们是多么的绝望啊!
那个“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的故乡,那个记忆中的经历千年的故乡,亲切自然的故乡,原汁原味的故乡,中断了,远去了,永远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