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已在太阳庙门附近居住近三十年了。初来的时候,太阳庙门街两厢多是住家户,浓浓的槐阴,掩映着高高的镶着砖雕的门楼;土皮墙上有小小的窗户,窗棂多是竖着的木条;常有白发老者,坐在门口的青石墩上,手举着水烟袋,看着踢毽子、拍画片的娃娃们笑。到了晚上,间或能听到几声汪汪的狗叫,倒显得街巷益发地静了。现在呢,一街两行都是店铺,路边的小汽车由这头泊到那头;入夜后霓虹灯闪烁,街口食摊的嘈嚷声一直要热闹到午夜之后。

太阳庙门是处在朱雀门和小南门之间的一条街道,东西走向,全长差一点就够300米。东边与五岳庙门相对,中间隔一条南北走向的南广济街,再往东走一站路,就是大南门;西边与报恩寺街相对,中间隔一条南北走向的四府街,再往西走不远,就是含光门。曾产生过疑问:朱雀门和小南门都在城墙上开有门洞,这太阳庙门的门洞在哪里?后来搞明白了:太阳庙门只是靠近西安南城墙,并没有门洞开在城墙上。
既然没有门洞,为何又称太阳庙门呢?翻开西安市地方志馆编纂的《明清西安词典》,发现有“太阳庙门”条,其释文曰:“明清西安城街名。位于府城西南隅靠近南城墙中段处。在原隋唐长安皇城鸿胪寺南部,唐末以皇城改筑为新城后渐形成为居民坊巷。……以街中段路北有太阳庙,故名。1966年曾改名为东升街,1972年恢复原名。今仍沿称。”噢,原来是这里曾有过一座太阳庙。
太阳庙门有庙无“门”却以“门”称街,如何解释呢?任职于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的史红帅先生说,在中国古代,“门”有南来北往通达之意,有可能是形容这里交通便利;此外,古时寺庙所在的街道上都有牌坊,而民间又常将牌坊称作“门”,太阳庙门以及一街之隔的五岳庙门的来历有可能由于此。对史先生的说法,有人不以为然,“介然斋的博客”2011年4月28日刊出一篇题为《太阳庙门何以以“门”称街?》的文章,言史先生的说法,“圆凿方枘,颇不对铆”。文章写道——
作为关中土著,年轻时在蓝田老家待至二十四五岁才出来,老家的许多方言,至今仍根深蒂固地潜伏于脑际。那天看到史教授的解说,摇头之际,忽然想起蓝田县城也有一著名街道,是谓“县门街”,但是乡亲们不分雅俗,自古率以“县莫啊儿”呼之,至今未有变更。揣其意旨,“县”无疑是指古今县署,“莫啊儿”则显然是“门”字的方言发音,指的就是横亘于县署门前(或门口)的一段南北街道。在这里,人们普遍习惯于将房屋门前(或门口)的地方称作“莫啊儿”,说自家“门前”(或门口),常说“俺莫啊儿”,说他人门前则说“他莫啊儿”或“你莫啊儿”。所谓“县门街”称“县莫啊儿”,也是这个道理。蓝田毗邻西安,古属京畿之地,今为西安郊县,是同一方言系统,多数情况下,音、义都是共通或共同的,包括太阳庙门在内的西安许多带“门”的街巷名称(玉祥门、中山门除外),似乎都可以由此得到自然合理的解释。……因此,我颇不赞成史教授以“交通便利”或牌坊俗称解释太阳庙门街名的观点,倒主张以“门前(或门口)”来诠释其“门”的意思,觉得这种解释,……不仅适用于本文所讨论的太阳庙门这条街,也普遍适用于五岳庙门等西安带“门”的所有街名。
笔者认为“介然斋”的说法可取。
那么,当年的太阳庙是怎样一座庙呢?据《西安老街巷》一书介绍,太阳庙坐北朝南,南北长,东西短,占了至善巷(原太阳庙门街北的一条南北走向的小巷)东侧的一多半。三间宽的门面,有前后两座大殿,前殿供奉关圣帝君,后殿供奉太阳神。两侧有厢房各五间。另外,至善巷南口外以西不远还有一个院子也属于太阳庙。民国时期,太阳庙里住过一个姓毛的和尚和一个名叫利清的法师。
西安晚报记者赵珍曾采访过一位时年85岁的名叫胡宝瑛的老人(报道见2011年4月24日《西安晚报》)。老人告诉记者,1926年,她出生在太阳庙门,在太阳庙门老宅院长到三岁。上世纪70年代,她曾回到太阳庙门,专门寻找当年住过的老宅院。那时老宅院还在,高门楼,高门槛,三进两院,天井里铺着青石,墙上有雕花,外墙全是木头,还有一座木质的小二楼。胡宝瑛老人说她十二岁那年,也就是1938年,还见过太阳庙的老和尚,老和尚说胡家原是太阳庙门的大户,她的乳名还是老和尚给起的呢。1939年左右,胡家住到了大车家巷,胡宝瑛老人当时在报恩寺街的陕西省第一实验小学(现报恩寺街小学)上学,那时她每天都从太阳庙门经过,看到太阳庙的门口有士兵站岗。听大人们讲,国民党把太阳庙作为关押政治犯的地方。

关于国民党把太阳庙作为监狱事,相关记载是这样的:1934年,太阳庙内厢房被当时的警察二分局所占;1940年,太阳庙成为“国民党西北特别拘留所”,关押过许多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据《西安老街巷》载,从1940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太阳庙拘留所共关押过包括郑伯奇、武伯纶、郑竹逸、赵望云等文化界名人在内的五万余人。据说近万人在这里惨遭杀害。“太阳庙内无太阳”,已然成为当时西安人的一句口头语。
年轮已转过去了六十多年。今天的太阳庙门,地方还是老地方,建筑、风物却早已面目全非。庙当然不会有了,居民住户和店铺之外,大些的单位,也就西北中学和笔者所供职的西安日报社两家。
笔者是喜欢太阳庙门的。喜欢的原因之一,是笔者住在附近,且长年在这里上班,可以说,一生最精华的岁月、最值得纪念的事情,都与太阳庙门有关。喜欢的原因之二,是这里的环境不错,在古城圈之内,离城市中心近,交通、购物皆方便;而且走几十步就出了朱雀门或小南门,就可以到环城公园散步、赏花、观景,锻炼身体。我曾在一首诗中写到:“弦板响数里,秦腔遏流云。铿锵旋舞步,乒乓正健身。稚童蹦于路,老翁笑在林。天堂和净土,遥渺不可寻。桃源在世间,和美由人人。”“含光西挽霞,朱雀东迎暾。再行几百步,阔然大南门。彩旗招展处,入城接外宾。开放越汉唐,承古贵创新。……”

喜欢太阳庙门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太阳庙门”这四个字好,具审美意韵。你看,有太阳,有庙,还有门,既形象,又有内涵。万物生长靠太阳,没有太阳,还会有包括人类在内的无数生命吗?没有了。原来的太阳庙里敬有太阳神,反映的是一种太阳崇拜。太阳崇拜可是一种普遍的与人类共生的文化现象啊,可以说,太阳光照到那里,太阳崇拜就出现在那里。阿波罗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了,他每天都架着一辆金色马车穿行于空中,将阳光撒向人间。古埃及人认为日神是创世之神,法老们都称自己是太阳的后裔。印度是崇拜太阳的国度,大乘佛教里的阿弥陀佛就是一尊太阳神,阿弥陀佛的十二个称号,都与“光”,即太阳有关。基督教《圣经》称“上帝的荣耀是太阳”,而圣诞节,原本就是太阳神的节日……中国也不乏太阳崇拜。不少古籍文献,如《山海经》《楚辞》《国语》《淮南子》中,都有关于太阳神话的记载。全国各地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出土的有关文物,都证明着中华民族崇拜太阳的历史。一些古代陶器、岩画和青铜器上的图案就反映了这种崇拜。太阳是自然界的代表,崇拜太阳就是崇拜大自然,就是对自然力心存敬畏,对自然力心存敬畏,人就不会太狂妄,就会少做一些伤天害已的傻事。还有,中国人崇拜的美丽的凤凰,就因与太阳崇拜有着互相渗透、彼此融合、相生类同、难以分离的关系而被称为“太阳鸟”——太阳庙门离朱雀门很近,而朱雀就是凤凰啊。凤凰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吉祥神鸟,有“丹凤朝阳”“百鸟朝凤”“龙凤呈祥”等等说法。对了,还有“凤凰涅槃”,那是说凤凰具有自我更新的功能。——这个功能,是可以给西安这座不断建设中的古城以启示的啊。

(2013年3月9日成稿于西安龙凤堂。收入碑林区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碑林地名故事》,2021年。)
庞进 龙凤文化研究专家、作家、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中华龙凤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中华龙凤文化网(www.loongfeng.org)主编,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197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研究,至今已发表各类作品逾千万字,出版《创造论》《中国龙文化》《中国凤文化》《中国祥瑞》《灵树婆娑》《龙情凤韵》等著作三十多种,获首届中国冰心散文奖、首届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奖、西安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八十多次。有“龙文化当代十杰(首席)”之誉。微信号: pang_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