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 洒(短篇小说)
冯积岐
我要结婚了。多多总是记不住这个日子:9月23日。
村里人在院子里走动着,他们为多多结婚而忙碌。柴草味儿、烟味儿、肉香味儿在院子里飘来飘去的。走到煮肉的锅跟前,多多看住了那块肥膘膘的猪肉。
王瑞祥从对面走过来了。王瑞祥说,多多,你站在这儿干啥呀?站在哪儿都一样,一样的。多多绕到了前院。前院里,有几个女人在一片一片摘下沾在青菜上的黄叶子,又用刀剁下蒜苗上带泥的根须。多多有意无意地看着女人们手中的菜和摘菜的手。看啥都行,只是为了眼睛不闲。
咣当一声,杨英爱搁下了菜刀。她说,多多,你站在这里傻看啥?院子里好像没有他的站立之地,他拧过身向院门外走。他准备站在街道上去。反正,就那么回事,站在哪儿都行。走到院门口,他和梁改凤撞了个满怀。梁改凤竖眉瞪眼地说,多多,你胡逛啥?到坟地里去给你娘烧几张纸,给她说,你明天就要结婚了。他说,不去行不行?梁改凤说,你放屁!不去,你不是你娘养的?
多多买了10张烧纸,挟在腋下,向公坟地里走。为啥结婚前要给娘烧纸?烧就烧。
娘是什么模样,多多一点儿想不起来了,头脑里连模糊的影子也没有。娘死去是三年,是五年,还是七年,他记不清了。娘死的那年,我不是 18岁,就是19岁。
有一件事,他还能记清。傍晚,他收工回来,院子里涌了不少人。他双手分开拥挤的女人和孩子,走进了房间。远房的婶婶抱住娘一声一声地叫娘的名字,她像揉面团似的揉搓着娘,他看见了,婶婶揉得很周到。他看,只是看。
梁改凤拽住他的衣袖将他拽出了房间。梁改凤说,多多,你快去你姐家,给你姐报丧,你娘没救了。晌午饭还是娘给我做的。人死比闪电还快。
多多出了村子,迎面来了一个人,他说,多多,天黑了,你干啥去?多多没有回答他。走过去好远,多多说,我娘死了。
埋葬娘的前一天,爹从省城里回来了。
多多说,我娘死了。爹说,你看,你娘这人?
多多说,我娘是上吊死的。爹说,你看,你娘这人?从此以后,多多再也没见过爹。爹大概在省城里娶了个女人。这是爹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公坟里排列了几十个模样相仿的坟堆。娘的坟墓是哪一个?多多弄不清,也不想弄清。多多随便跪在一座基碑旁边,点着了烧纸。纸灰飞上了天空。纸灰越飘越远,它们肯定会落在苜蓿地里的。管它呢,落到哪儿都是那么回事。
一进院门,梁改凤就问多多,纸烧了?
多多说,烧了。是不是烧在你娘坟前了?
烧了,反正烧了。你娘的坟紧挨着我娘的坟,从东向西数,是第十六个。
多多说,一样。
王瑞祥把多多从被窝里揪起来了。多多说,公购粮和提留款我交过了。
王端祥说,到啥时候了,你还睡?
多多说,公购粮和提留款我交过了。
王端祥说,村里帮忙的人来了一院子,你还在做睡梦?
多多揉了揉眼窝,他灵醒了。
今天是9月23日。
今天我要结婚。
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分。多多的肚子饿了,他想吃饭。他从后院走到前院,听见王瑞祥他们几个在嘀咕。
杨英爱说,你是媒人,你说现在开席不开席?
王瑞祥说,开球席。媳妇没娶进门,这饭咋吃呀?
梁改风说,晌午端了,不开席,等到啥时候去?
王瑞祥说,咱是给多多娶媳妇,不是吃大户。
杨英爱说,死等是等不来媳妇的,得想个办法呀。
王瑞祥说,再派两个人去大营村看看,是咋回事?
多多不想听他们说话,他饿了,他要吃。娶媳妇是娶媳妇,吃饭是吃饭。
汽车回来了。汽车里是空的。两个年轻人刚进院门就被王瑞祥他们团团围住了。人们七嘴人舌地问是怎么回事。
一个说,人没了。
另一个说,人没了。
王瑞祥说,你俩说清楚。
一个说,多多的媳妇跑了。
另一个说,是前天晚上跑了的。
王瑞祥说,这话是谁说的?
一个说,是多多的姐夫。
另一个说,多多的姐夫说他们也没料到。
王瑞祥骂了一声狗东西!
然后说,你俩真是草包。
王瑞祥看了一眼站在房檐台上的多多,王瑞祥说,多多,你放心,今晚上满保叫你有媳妇睡。
反正,就那么回事。现在,至关重要的是填饱肚子。多多从灶房里要了两个蒸馍,站在西墙角吃。一个馍能吃几口?多多在心里数着:一、二、三、四……
王瑞祥安排了几个人去大营村给多多抢媳妇的。杨英爱和梁改风上车时手里还提着切菜刀。切菜刀寒光闪闪,车厢里似乎有了些血腥味儿。王瑞祥大概觉得这味道和抢亲的气氛很难协调就从两个女人手中夺下了切菜刀。
多多的丈母娘(松陵村人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绝对没有料到松陵村人会来这一手。她丢鞋落帽地从院子里出来站在门口看时,松陵村人已经下了汽车。赵秋仙(假定她就叫这名字)立时目瞪口呆了。王瑞祥将多多向前推了推,多多30岁的身体弓一般站直了。多多说,我要妮子,我们是来娶妮子的。
妮子?赵秋仙说,这个死妮子呀!
一语未完,赵秋仙潸然泪下。
不就是那么回事嘛。看你,有啥哭的?多多绷直的身体有点软,他不愿意和眼泪打交道。
我们不是来和你闹事的,你把妮子给我们多多,我们就走人。王瑞祥说。
妮子跑了,三天前就跑了。赵秋仙说。
嘿嘿,王瑞祥笑了。照你说,连妮子也不知道她要结婚?
她知道要结婚才跑了的。赵秋仙说。
跑哪搭去了?王瑞祥说。
不知道呀。赵秋仙说。
你不要哄我们。王瑞祥说,有人给我们透了信,说你把妮子藏在孙拴狗(赵秋仙的大女婿)家里了。
我把妮子藏在她姐夫家有什么用呢?赵秋仙说,不信,你们到孙家村看去。
杨英爱和梁改凤分别拽着王瑞祥的一条胳膊,将王瑞祥拽到汽车跟前去了。
多多回过头去一扫,他们几个的嘴在动,手臂也在动,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比划什么。管他的,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娶个媳妇还这么难?多多不说话,多多不想什么,多多的头脑犹如一个空纸袋,头脑一旦成为空的,他就想睡。今天是9月23日,噢,今天我结婚。
多多看着赵秋仙。他还没有这么面对面地看过她。赵秋仙把头发梳弄得很光滑,身上的衣服也很紧凑。她有多大岁数?36、37、38、39、40,多多数了5个数字停下来了。太阳光雨一样飘下来,罩住了他,他眨了眨眼睛。赵秋仙的眼睑下挂着泪痕,眼眶里积着水。女人的眼泪像尿水一样不值钱。活人嘛,反正是那么回事,还哭什么哭?
今天是9月23。
多多说,今天我和妮子结婚。
梁改凤走过来了。
多多,你和她磨啥嘴皮子?梁改凤说,我们有的是办法。
杨英爱说,赵秋仙,没有妮子,你就跟我们走一趟。赵秋仙说,我去顶什么用?
几个年轻人不由分说把赵秋仙推上了轿子车。上了车,多多嘴巴附在梁改凤的耳朵上说,你拉她干啥呀?今天我和妮子结婚。
你和妮子结个屁。梁改凤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赵秋仙来了之后才开了席。(本来是媳妇娶进门后才开席的。)
中午饭一直吃到了半下午。
席散了,人走了。有几个人在拆席棚。装在席棚里的喝酒划拳声、杯盘撞击声和嘻嘻哈哈的说笑声,随着席棚的消失而消失了。热闹是短暂的,不会长久驻足。多多没有吃饭,他还想坐在席棚里再吃几个白馍夹肉。三只手指头把馍捏紧,在白馍上咬一口,肉里面的油就顺着嘴角向外流,这时候,舌头伸出来在嘴的四周一舔,嘴里的香味儿久久不散。席棚这么快就拆了,馍夹肉也没法吃了(坐在席棚里吃)。搭席棚很简单,拆席棚很简单,结婚很简单。
多多要和村里人一起拆席棚,村里人不叫他动手,多多站在一边看。抱着一根圆柱子上下晃动的老黑说,多多,你不在房里陪你媳妇去,站在这儿干啥呀?多多说,她是赵秋仙,不是我媳妇。
不一样。人和人不一样。
嘿嘿。老黑笑了。
嘿嘿。多多笑了。
多多走进了房间。赵秋仙干巴巴地坐在炕沿。杨英爱和梁改凤站在赵秋仙跟前。杨英爱紧抿着嘴。梁改凤的笑就挂在鼻梁上,时刻有掉下来的可能。
梁改凤说,赵秋仙,你女儿今晚上不来,你就替她当新娘。
杨英爱说,咋样?你给个话。
赵秋仙抿了抿头发,瞥了多多一眼。多多赶紧迈过去脸,他不知道把眼睛往哪儿搁,不知道。
赵秋仙说,你们去叫王瑞祥,他是媒人,有话我和他说。
正说着,王瑞祥来了。
王瑞祥说,给多多结婚,不见新媳妇。松陵村还没有办过这样丢人的事情。
王瑞祥说,赵秋仙,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将妮子送来,一个是给多多退了那二千块钱。
赵秋仙的屁股离开了炕沿,她站在了房子当中。多多从柜子上的火柴盒中取了一根火柴棒去掏耳屎。管球他(无所谓),他们想咋说,叫他们说去。多多发现,他的耳朵里发痒的原因是积了许多耳屎。多多将火柴棒伸进耳孔里,耳朵在嗡嘴地响,他仍旧能听见他们几个在说话。
赵秋仙说,我在三天之内定把妮子给多多送来。王瑞祥说,照你说,你是知道妮子在什么地方的?赵秋仙说,我不知道,我啥事也不知道。
王瑞祥说,那你凭什么说,三天之内能把妮子送来?
赵秋仙大概无话可说了。赵秋仙哭了。
王瑞祥说,你不要哭,你答应送妮子来,我就叫你回去。
梁改凤说,那可不行,今晚上叫多多和她先凑合一下再说。
多多将手中的火柴棒又塞进了耳朵中。他听不清王瑞祥他们几个在说什么,也不想听。管球他呢,想说什么,说什么去。他垂下眼,谁也不看,只看自己的腿,腿上是一条新裤子。
多多觉睡醒了,他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睡梦。他爬起来一看,赵秋仙就睡在炕的那一头。她是怎么睡在我的坑上来的?多多不想追究,只是觉得炕那头多了一个人。
赵秋仙侧身睡着,她那肥大的臀部把被子撑得老高。赵秋仙好像在睡梦地里说梦话,她说孙拴狗,你咋就把妮子的肚子给弄大了。多多只听见了这么一句话。赵秋仙的梦境离他很远很远:管她说啥不说啥。多多不知道拿赵秋仙怎么办。多多的腿伸展了一下。赵秋仙忽地坐起来了。
赵秋仙说,多多,你放我回去吧。
多多说,不是我要留下你,是他们。留你不留你,都是一样的。
赵秋仙下了炕,动手去拉房子门。门从外面倒扣着。
赵秋仙说,多多,你打开门,放我回去,妮子还是你的妮子。
反正,就那么回事。
多多一拳头捅破了一格新糊上去的窗户纸;他用的劲太大,窗户在震动。多多伸手从外面拨开了窗户,取下窗框子,越过窗户跳到了院子里,打开了倒扣着的门。
多多说,你不想留?
赵秋仙说,是。
多多说,管球他,你走,现在就走。
赵秋仙似乎不相信,瞪大了双眼多多抓起一根火柴,又准备掏耳屎了。赵秋仙一溜风出了门。一股风吹进来,桌子上的长明灯灭了。
多多正在后院里一心一意地拆除娶媳妇那天用过的旧锅灶,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他回过头去一看,赵秋仙和妮子从前院走来了。他只看了一眼,是那种不经意的随便在什么东西上扫了一眼的看法。他面部的表情和刚进后院使用过的表情一样,也可以说,是没有什么表情。看过之后,他弯腰端起二块旧土坯扔进了架子车。“扑”地一声,架子车里的草木灰被土坯打溅了,扑在了他的面上,什么东西好像刺了他的眼睛。他用手背去揉眼窝。一心一意地揉。
赵秋仙说,多多,我说三天以后就把妮子送来,咋样?
多多说,不咋样?
多多继续干他的活儿。
妮子看了看多多,格格格地笑得弯下了腰。她拉了拉赵秋仙的衣角说,妈你看,他的脸像卫生院里的大灰猫。
多多嘿嘿地笑了:你见过卫生院里的大灰猫?
妮子说见过;妮子说,卫生院里那只大灰猫的脸和你的脸一样,你信不信?
多多说,信不信,就那么回事。
多多在他的脸上抹了一把,去看妮子的脸,她的脸很好看,只是眼圈有点青,眼睛有点老,不像十七八岁的眼睛。多多不想再看,没有话可说。他抡起镢头,又去拆锅灶。
赵秋仙说,从今天起,妮子就归你了,多多。
多多举起镢头砸碎了一块土坯。嘭地一声,镢头落在土坏上的声音很空。他只是觉得自己要干活儿。赵秋仙说,妮子交给你,我就不管了。
多多说,就那样。
赵秋仙说,这一回没我的啥事了。多多说,就那样。
多多又抡起了镢头。
王瑞祥他们闻风而来了。王瑞祥一看,多多还在干活儿,他一把夺下了多多手中的镢头。
王瑞祥说,你看你,媳妇来了,还瞎忙活个啥?多多说,就那样。
梁改凤说,那样个屁!你娶媳妇干啥呀?多多嘿嘿地笑了。谁知道干啥?
杨英爱拉了拉妮子的手,她低声问妮子:这三天,你在啥地方躲着?
妮子说,我没躲。
梁改凤说,你不用躲。
梁改凤小声给妮子说了一句脏话。妮子脸红也没红,吭地笑了。
嘻嘻。杨英爱笑了。
嘿嘿。多多也笑了.
梁改凤说,你笑个屁。我还以为你是木头呢。
其实,多多的笑没有任何原因,他不过是笑了笑: 一个惯性动作和惯性表情。
村里人将多多和妮子推进了房间。几个女人进了灶房开始给他们做饭。
晚上,没有闹房的人。院子里很冷清,房间里只有多多和妮子。
多多呆坐着,眼睛不知道看住什么地方好。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说,妮子,我和你说说话吧。
妮子瞅了他一眼,吃地笑了:大灰猫。
多多说,妮子,这三天,你住在哪搭?
妮子说,我不给你说。
多多说,我想和你说说话。
妮子双手合在一块儿,捻动着短笤帚把儿,扫炕用的笤帚把儿白罗卜似的在她的手里转动着。
多多说,看你,我和你说说话。
妮子说,我在乡卫生院。
妮子用双手固定住了笤帚把儿,笤帚把儿的另一半从她的双手之间戳下去,直指一个方向。
多多说,你病了吗?
妮子说,你管得着吗?
多多说,你躲在卫生院干啥呀?
谁躲了?妮子说,我在陪亢乡长,在干部病房陪他。妮子又开始捻动条帚把儿。
多多说,你又不是医生,能陪乡长干啥?
妮子将捻动着的条帚把儿重新固定在手心里,她抓住条帚,用条帚把儿在炕上猛一捶 ,被子上暂时有了个坑。
妮子说,我陪他睡觉来。
多多说,睡了三天?
咋啦?妮子说,是姐夫叫我去的?我不陪他睡觉,姐夫能承包乡上的化工厂?
妮子眼睛一斜,拉下了脸。她说,你得是鼻子眼窝不受活?
多多说,不就是那么回事嘛,看你。
妮子说,你还想问啥?你就问。
多多说,我是和你想说说话,看你。
几个晚上过去之后,多多就想接近妮子,他觉得他应该接近妮子,应该进入她的身体。多多不想进攻,只是试探着接近。每天晚上,妮子都是和衣而睡,裤子上系着三条裤带。多多并不畏怯那三条裤带,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走一步,算一步,他没有畏怯的想法。
多多说,妮子,你是我的媳妇。
妮子说,不行,是媳妇也不行。
多多的手刚刚抓住妮子的衣服,妮子像只猫似的干脆利索地跳下了炕。多多就一步一步地向妮子跟前挪。妮子眼睛一鼓,看多多一眼,多多就不敢动手了。多多也不想动手,他觉得,两个人撕撕扯扯划不来。他说,妮子,看你,我想睡你。
妮子吃吃地笑了。
多多说,妮子,我给你妈给了二千块钱,全叫你爹看病用了,你不能叫我白花了钱。
妮子又笑了,妮子的笑从眼窝里溅出来,溅得满脸都是。
多多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划算,为这事不划算,现在正是睡觉的时候。多多开始打呵欠,接连不断地打了几个呵欠之后,上炕睡觉去了。
多多醒过来了。妮子睡得正香,多多没有瞌睡了就想干点什么。他看见了妮子,妮子像肉做的火把照得他眼花缭乱。他一定得干点什么,这就是他的全部想法。于是,他撩起被子一条一条地给妮子解裤带,他连续解开了两条。第三条裤带,多多怎么也解不开,他操起了一把剪刀,正要在裤带上剪,妮子从睡梦地里醒过来了,她翻身而起,脚一蹬,就将多多蹬得老远。多多干叫了一声,他挥舞着剪刀,在妮子面前乱舞,连多多自己恐怕也没有料到,他会变得这样的粗野、暴躁。妮子被吓住了,妮子用双手护着头,其它什么她就顾不得了。多多趁机剪断了妮子的第三条裤带。
多多说,不就是那么回事嘛,看你。
妮子说,你是猪!你照照镜子去,你是头猪。
多多真不知道把抡起来的剪刀停在半空中,还是落下来,剪刀简直成为多余的道具了。
他还没有挪到妮子赤裸的身体跟前去,突然就不行了,就成了堆烂泥。
嘻嘻。妮子笑了。
多多说,没啥,这有啥笑头?
是王瑞祥他们叫多多和妮子去乡政府领结婚证的。他们给多多说,领了结婚证就把妮子拴住了,不然,妮子远走高飞,多多就会落一个人钱两丢。
多多说,我听你们的,你们说领了结婚证好,我就去领,
王瑞祥说,不是我们说好,实际上就是好。
多多说,管球他,领就领。
多多和妮子到了乡政府。多多找到了负责领结婚证的民政干事老卫。老卫有一副和善的面孔,说话时下巴也在笑。他问多多多大年龄了?
多多说,30岁。
你呢?他盯着妮子的胸脯说。
妮子说,17。
老卫说,你们拿村委会的证明没有?
多多说,拿着。
多多和妮子把证明给了老卫。老卫看了看妮子给他的证明,在她的身体上(当然包括那张脸)过来过去扫着。
老卫说,妮子,你究竟是17岁,还是20?
妮子说17。
老卫说,17岁不到法定年龄,不能领结婚证。
多多说,我们结过婚了。
啊?老卫有点吃惊:结了婚,还领结婚证干什么?
王瑞祥说领结婚证好。多多补充道:我们请了客,摆了酒席。
老卫说,那不能算结婚。
多多说,反正,就那么回事,
没有你说的那么轻松。老卫说,你们到政府办公室去,叫刘主任给你们核实一下年龄再说领结婚证的事。
多多和妮子找到了乡政府办公室。办公室刘主任正在翻看一本什么杂志,他很不高兴地取出了户口薄,哗哗地翻动着。
刘说,妮子,你究竟多大了?
妮子说,17;我给老卫已经说过了我是17岁。
证明上怎么是20岁?刘问妮子,这证明是谁给你开的?
妮子说,证明是我娘给我送到松陵村来的。
刘说,你是大营村人,怎么会在松陵村?
妮子看了刘主任一眼,避而不答。
多多说,我们结过婚了。
刘主任一听,啪地一声合上了户口簿。他忽地站起来,一只手按住了桌子的边沿。
刘说,多多,你回去以后立即将妮子送回大营村,三天之内不送走,我们就将这案子交给派出所来处理,这是非法同居。
管球他。多多从衣服口袋里掏了一根火柴准备掏耳屎,火柴棒还没有塞到耳朵中,刘主任过来了。刘主任用他那只大手在多多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多多坐在了长条椅子上。
刘说,你们简直是胡闹,没到法定年龄就非法同居,那可不行。
妮子抿着嘴笑。
多多一坐下就打呵欠,他打了两个呵欠就拢不住瞌睡了。他睡意朦胧的听见妮子和谁在说话。管球他。
走到村口,多多碰见了王瑞祥。王瑞祥问多多是咋回事。多多说,就那么回事。王瑞祥说,我问你结婚证领了没有?多多说没有。多多把领结婚证的过程给王瑞祥说了一遍。王瑞祥听罢,若无其事地笑了。
王瑞祥说,没有啥难的,年龄是软的,由人用笔去写。有了钱,啥事都能办到。
你现在有多少钱?王瑞祥问多多。
多多将身上的钱掏出来细心地数了数,说,总共是26块3角2分。
就这些钱?王瑞祥说,你没钱想办成事,就得去给县长当小舅子。他问多多,你还有多少粮食?
多多说,大概有三石多麦子。
王瑞祥说,粮食就是钱,卖它一石五斗,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多多说,卖一半儿,剩下的粮食怕是吃不到收麦去了。
王瑞祥说,你是要麦子还是要媳妇?
多多说,随便。
你把屁放下了。王瑞祥说,要麦子还是要媳妇,只能选择一样。
多多说,你们说要媳妇就要媳妇。
王瑞祥说,要媳妇就得卖麦子。
多多说,随便。
多多到粮食集上去卖了一石五斗麦子,他把卖粮食的钱全部交给了王瑞祥。
天还没有黑,王瑞祥就把结婚证给多多拿来了。多多捧着结婚证,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他越念越没劲,声越小。
王瑞祥说,咋样?
多多说,不咋样。
不咋样?王瑞样说,有了结婚证,你应该高兴才是,还说不咋样?你比木头还瓷实。
多多说,你们说高兴,我就高兴。
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妮子,我们是领过结婚证的。多多说。妮子卷着被子,动也没有动一下。
妮子,我们是领过结婚证的。多多说。
妮子在被窝里咯咯地笑了,她身上的被子一起一伏地抖动着。她笑得很随便很宽阔。多多试探性地向妮子跟前蹭了蹭,妮子还是没有动,多多轻轻地撩起被子的一角,将身子轻轻地向妮子的被窝里塞。妮子平静地躺着,还是没有动,多多希望妮子能动一动,动比不动好,不动使多多害怕。多多偷看妮子,妮子木木地望着顶棚,眼珠子大概死嵌在眼眶里了。
多多说,妮子,我们是领过结婚证的。
多多给自己壮了壮胆,手臂伸过去慢悠悠地搭在了妮子的胸脯上。突然,妮子像蛇一样伸长脖子在多多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妮子把被子一撩,坐在了炕上。多多捂住了手臂。
多多说,你看你,破了,你把我的胳臂咬破了。
妮子吃地笑了!你是头猪,真正的猪。
多多说,妮子,你不能像以前那样了,我们是领过结婚证的。
妮子说,那是一张纸,又不是杀人的刀子。
妮子的话把多多惹笑了,他才不需要刀子呢。
多多扛着锄头要到地里去锄地,梁改凤从对面走过来问他:这几天咋不见妮子?
多多说,大概回娘家去了。
梁改凤说,大概个屁。是她给你说的?
多多说,没有呀。
梁改凤说,你咋知道她回娘家去了?
多多说,我想,她是回娘家去了。
多多一只手抓着锄把儿,腾出了另一只手去衣服口袋里摸火柴棒。梁改风在多多的手臂上打了一把,多多收回去了手。
梁改凤说,你想得倒好?你想睡她,咋没有睡?她八成是远走高飞了,你快去大营村看看是咋回事?
多多说,现在就去?
梁改风说,你还要等到啥时候?等她睡在人家炕上,给人家当了媳妇你再去?
多多说,你说昨办就咋办。
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赵秋仙抬眼一看,多多掂着一把锄头进了门。她双手从洗衣盆里取出来,手上的水珠儿向下跌落。
多多说,妮子呢?
赵秋仙说,妮子没有来呀。
多多说,我们是领了结婚证的。
赵秋仙说,我知道。
多多说,你藏妮子还想干啥?
赵秋仙说,我说妮子没有来就没有来。
多多说,你说她去哪搭了?
赵秋仙说,我还要问你呢,你说妮子哪搭去了?
多多说,我管球她呢。
从大营村出来,多多悠闲地走在乡村土路上,他的心情很平静,脚底下踢动着一颗小石头。他放开嗓子吼了两句秦腔,惹得田地里的庄稼人朝他这边看。有人问他干啥去呀?他说找妮子。对,他是出来找妮子的。他提着一把锄头,人们还以为他是打短工的,他说他不是。既然是出来找妮子的,再找一找吧。
多多到了孙家庄。多多一脚踏进了孙拴狗的院门。多多注意到,孙拴狗的目光在他手中的锄头上游移。多多挥了挥锄头,锄头的闪光从孙拴狗的身上划了过去。多多说,孙拴狗,妮子呢。
孙拴狗说,妮子现在是你的媳妇,我咋知道呢?多多说,你是不是把她交给亢乡长了?
孙拴狗说,我承包的化工厂破了产,连自己的事也顾不住了,还能管别人的事?
多多说,你说真话,你把妮子交给亢乡长,给我领回来就算了,我们是领了结婚证的。
孙拴狗说,哪能呢?亢乡长调走一月多了,你不知道?
多多说,有人看见,妮子在你家里。
孙拴狗说,人不是物件,能藏得住吗?你满屋里去看,妮子在哪里?
多多说,我不看,三天之内,你把妮子不给我送来,我就把你儿子抱走。
孙拴狗说,你不能胡来。
多多说,我们是领了结婚证的,我就得把妮子找回来。
咳咳!孙拴狗干笑了两声。他说,多多,我帮你找就是了,你千万不要胡来。
多多出门时又挥了一下锄头,锄头的寒光被土墙倒下来的阴影罩住了。
多多提着锄头悠晃悠晃地回到了松陵村。多多给王瑞祥说,妮子找不见了。
王瑞祥说,你去找,找到天尽头也要把她找回来。多多说,管球她,我不找了。
王瑞样说,你那球样子,弄一个媳妇容易吗?还不去找?
多多说,我到远处去找没有钱。
王瑞祥说,没有钱去卖血。
多多说,血是我自己的,我不卖。
王瑞祥说,你看你那球样子,身上有几滴血?想卖血也挤不出来的。把后院里的树卖了找妮子。男人没女人有啥活头?
多多说,反正,就那么回事。
王瑞祥说,你不要女人,还不如把那东西割下来去喂狗吃。
多多说,我听你的就是了。
卖树毕竟不比卖血。后院里的那几棵白杨树大概是母亲栽植的,现在它们已长大成材,长得很体面了。当天,多多请了三个人,伐倒后院里的那几棵白杨树。
多多怀揣着400元,去西水市找妮子。
多多到西水市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了。站在街道上,多多看着来回窜动的汽车和脚步、匆忙的行人,摇晃了一路的睡意全消。多多的肚子饿得厉害。他走进一家餐馆,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看了看,又退出来了,地板的光滑使他害怕,他不敢向里面走半步。他又进了另一家餐馆。管球他,他不再害怕地板的光滑,只管向里面走。走了几步,他又退出来了,餐馆里的气味像一扇石磨压在他的身上,他有些窒息。他找进了一条小巷子,那里有许多小吃摊;他在小吃摊吃了一碗扯面,就去找晚上睡觉的地方。
多多走进了另一条巷子,走了大半天,一家旅社也没找见。那条巷子很深很暗,像粮食口袋似的,多多越走那口袋扯得越长,怎么也走不出去了。找不见旅社,他就向回返。尿憋得他小肚子又胀又疼,他只盼望能找到一个尿尿的地方。巷子里偶尔亮出一盏昏昏暗暗的灯,看不见厕所。 尿憋得多多实在没办法,他一步也不能向前走了。管球他!走到一堵土墙跟前,多多掏出来就尿。还没等他尿利索,过来了两个很城市的年轻人,他们喝喊了一声。多多一怔,连裤带也来不及系,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就提着他的领口将他提到了街道的另一边去了。多多说,你松开手,叫我勒上裤带。那个没留小胡子的小白脸说,松开手,叫他把裤带系好。多多勒好裤带一看,两个年轻人身后的墙很高很高,几乎和头顶的蓝天接到了一块儿,两个年轻人也很高很高,几乎可以和身后的墙比赛。
交罚款。小胡子说。
我尿憋得不行。多多说。
你交不交?小胡子说。
尿尿也要交钱?多多说。
少废话!小胡子说,你交不交?
我是找妮子的。多多说。
小白脸笑了:什么呢子不呢子?
他掏出了一把刀子,对准了多多。
我交就是,你把刀子收回去。多多注视着小白脸手中的刀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嘛,看你。多多说。
多多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他想从小布包里抽出10块钱来,小布包刚掏出来,小胡子一把抢去了。多多说,我是找妮子的,找妮子没有钱不行。小胡子一脚将多多蹬倒在地了。小白脸说,你再喊,就放你的血。小胡子打开小布包,抽出了30块钱,撂在多多的身上,扬长而去了。
等这两个城市人走后,多多站起来把没尿完的尿水淋漓尽致地尿完了。一尿完,他觉得轻松了许多。一轻松,多多就想吼两句秦腔戏,不知道这会儿吼秦腔罚款不罚款?管球他。他唱道:
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
在火车站蹲了一个晚上,天一亮,多多就去街道上找妮子。从人行横道上走过去了几个女人,多多从背身看,她们全都是妮子,于是,他撵到她们跟前去,仔细辩认,一个也不是。
多多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对每个过路的女人都用眼睛去过筛。他偏着头,朝女人嘿嘿笑,女人们斜视了他一眼,哼一声就走了。一直到他把装在心里的“嘿嘿"嘿嘿完了,再也嘿嘿不出来的时候,多多放弃了找妮子的企图。
多多搭上了回凤山县的汽车。多多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路。
王瑞祥和梁改凤他们一句也没骂多多,他们只是破口大骂城里人。多多似乎已经忘记了小胡子和小白脸,他说,城里就是人多,车也多。
王瑞祥和梁改凤他们没有料到孙拴狗会找到松陵村来。孙拴狗给王瑞祥他们说,妮子被他的化工厂聘用的一个河南人拐走了,这个河南人在化工厂工作时就和妮子勾搭上了。孙拴狗拿出了一封妮子从河南写来的信叫王瑞祥看。王瑞祥他们传递着看了看,妮子在信中表示愿意回陕西来和多多过日子,提出要多多接她回来。王瑞祥问多多,这字是妮子写的吗?多多说,他没有见过妮子写字。孙拴狗说,妮子不会写信,信大概是别人代她写的。多多伸了伸懒腰,他朝远处吐了一口痰。
孙拴狗说,你们信不过我,我和多多一块儿走一趟河南,咋样?
梁改凤说,这一次再把妮子领不回来,我们就剁你一根手指头。
孙拴狗说,现在剁也行。
在王瑞祥他们和孙拴狗说话的时候,多多大模大样地从房间里走出去了。
王瑞祥说,多多,你好忙活呀!
多多说,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王瑞祥走过来,一把夺下了多多手中的铁锨,铁锨被撂得老远。鸟儿被惊飞了,鸟儿飞出去几丈远,蹲在土墙上看着这两个人。
王瑞祥说,准备钱;准备钱去,河南领妮子。
多多说,多少钱?
王瑞祥说,得二千。
多多吭地笑了:二千?
王瑞祥叫多多去求村信用社的老马,多多就去了。老马一听多多要贷二千元,摇着头说不行。老马说,贷款要担保的,没有人担保谁也不行。老马将手中的算盘拿起来咣当咣当摇了摇,放在了桌子上,用手拨动了几个珠子,又将珠子摇乱了:咣当咣当咣当。
老马摇头晃脑地说,你去找王瑞祥,他会拿出二千元支票来担保的。老马诡秘地朝多多笑着,多多临出门时老马也没有撤走他的笑。
多多说,老马说你一定会帮我的;说你有二千元的支票。老马眼睛瞪得老圆老圆,他说多多,你以为你是村长,还是支书?你以为我们大家是可怜你?我是看在你娘彩丽面上的。王瑞祥的拳头在桌子上猛捶了一下,他不眨眼地看着一个方向,他的眼睛里大概有了一个人。
多多说,我去求梁改凤和杨英爱。
王瑞祥说,梁改凤和杨英爱有钱没钱,你还不知道?她们是看在你爹的面上才帮你的。
多多说,我给地头堆肥去呀,我不去河南了。王瑞祥说,你给地头堆那么多肥顶球用。男人得有女人,女人是实实在在的,其它都是空的;你娃没吃过猪肉,不知道猪肉香。
多多说,我给地里堆了肥,就能多打粮食。
王瑞祥说,人吃了五谷,还要吃六谷,你真是个瓜熊。你去求老马,老马嘴硬心软,你给他跪下,他就会借给你钱的。
多多第二次去求老马,就给老马跪下了。
多多说,老马,我用地里的三亩麦子和家里的三间厦房做抵押。
老马的算盘珠子像豌豆似的在他手底下滚,老马拨够了算盘站起来说,你写个字据吧。
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又坐了大半天汽车,多多和孙拴狗来到了河南巩县巩家乡巩家村。
走到村外,孙拴狗指了指一座十分惹眼的楼房,他对多多说,就是那个有楼房的家。
多多说,你敢肯定就是。
孙拴狗说,我来过多次了,咱们乡化工厂生产的产品就是卖给这个村上的。
多多说,咱俩进去叫妮子。
孙拴狗说不行,那样做不行。孙拴狗说,你不知道,这个村子里的人刁野得很,贸然去会吃亏的。
多多说,你说咋办就咋办。
孙拴狗说,你装做问路人,先到村子里去看看,妮子在不在。
多多说,你说咋办就咋办。
多多起身向村子里走,只迈出了几步,孙拴狗喊住了他。
孙拴狗说,你把手里的提包放下,万一出了啥事,就朝我这里跑。
多多说,你说咋办就咋办。
多多将手中的那个黑色塑料提包给了孙拴狗。提包里装着他从老马那里贷来的二千元和几块白面馍馍。
按照孙拴狗的指点,多多进了村子,走进了那个有三层楼房的院子。院子里很寂静,似乎空无一人。多多大模大样地朝楼房里面走。管球他。
进了楼房,多多看见有一个女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大约没有看见他。多多干咳了一声,女人从沙发上翻身起来了。
多多仔细地看了看那女人,那女人是妮子,多多不吭声了,只是站着看她。
谁叫你来的?妮子说。
妮子一条腿从沙发上搭过去,一只手扶住沙发的背,斜靠在沙发上。
孙拴狗。多多说,我是和姐夫一块儿来的。他在村外等咱俩。
吃吃!妮子笑了。
咱们是领了结婚证的。多多说。
结婚证能当饭吃?能当衣服穿?
妮子瞅了多多一眼,她抓着沙发的那只手松开了;她想躺下去。又没躺,只是欠着身子。
是王瑞祥他们叫我找你的。多多说。
你是头猪。你拿镜子照照去,你就是头猪!妮子说。多多说,妮子,你跟姐夫睡了一个娃,你跟亢乡长睡,你跟河南人睡,我都不嫌弃,反正,就那么回事,你跟我回去吧。
哈哈!妮子大笑不止:你还嫌弃我?我跟猪睡,也不跟你睡。
我有结婚证。多多说。
妮子从沙发上下来了,她趿着拖鞋,准备到里屋去,多多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妮子不叫多多拉,多多死拉住不放。院子里很静,有一只鸟儿在叫。多多向前一拉,妮子差一点被趿在脚上的拖鞋绊倒在地上。她尖声叫着:你是头猪!
随着一声吆喝,进来了一个男人。男人个子很高,脸膛很黑,眼睛尤其亮,那样子就像多多小时候在街道上见到的拉着架子车卖瓦盆的河南客。黑脸一声吆喝,多多松开了手。黑脸用很亮很亮的眼睛扫了多多一眼。他说,大白天,拉拉扯扯,你是干啥的?多多说,我是多多,妮子是我的媳妇。黑脸说,谁知道你是多多,还是少少。多多说,我不哄你,我们是领了结婚证的。多多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结婚证叫黑脸看。黑脸接过结婚证,看了看,放在了茶儿上。他说,原来,你就是那个多多,那好啊。他给多多倒了杯水,喝水,他说,你喝水,我去叫辆车把你们送到火车站上去。黑脸给妮子送了一眼,出去了。
妮子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瓜籽,从中捡了一粒,扔在了嘴里,瓜籽的皮有一半儿吐出去了,一半儿沾在了嘴唇上。
多多端起水杯,一口还未喝,黑脸又进来了,他后面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长着马眼的年轻人说,你起来。他的口气不容置疑。多多放下水杯站起来了。马眼说,你走,现在就走,免你没事。领了结婚证,她怎么会到这里来?黑脸说,我看你是个老实人,就实话告诉你,孙拴狗欠了我一万元,你要人,向孙拴狗去要。是咋回事,他明白。多多说,我们是领了结婚证的。多多去茶几上取结婚证,黑脸抢先一步,将结婚证抓在了手里,撕成了碎片。多多一步未走出去,马眼一个绊子将他绊倒在地了。
多多醒过神来一看,他躺在村外的一片荒地里。他一摸,嘴角、鼻根下全是血污。他的腿大概被他们踢得最厉害,他爬起来,一走一瘸。他抚摸着腿自言自语:狗把我咬了几口,我就全当狗把我咬了几口。
多多走到了孙拴狗等他的那棵大树底下。那棵大树孤立在原来的地方,夕阳穿过树的叶片斑斑驳驳地洒在树下,孙拴狗不见了踪影。多多放开声,拴狗拴狗地喊。树上的树叶在风中簌簌地响。孙拴狗呢?孙拴狗哪搭去了?他一看,有一个手提竹笼子的老头儿朝他走来了,就问老头儿:你见孙拴狗来没有?
什么?孙拴狗?
老头子很惊诧,他打量了一眼多多。
多多说,就是拿我馍馍口袋和二千块钱的孙拴狗。老头子不再看多多了,他大概以为多多神经不正常,就低下头去,绕上一条岔路,小心翼翼地走了。
多多身无分文。多多一直向前走。他以为他是在回陕西。他只记得太阳出来了又落下去,落下去又出来。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村庄。有时候,他还能讨要来发霉的剩饭,干涩的冷馍,肚子也能吃个半饱。有时候,一整天,一口饭也要不到,他就拔路边的青草吃,嘴边的绿水就顺着衣服向下流。夜晚,他钻进路边的玉米秸杆中或打麦场上的麦草跺子中,他照旧睡得很死。
脚上的布鞋早已磨穿了底。多多撕下了两条衣服袖子裹在了一双脚上,衣服袖子对付不了凹凸不平的路面,不几天就磨穿了,他只能穿着没有鞋底的鞋在布满砂石的路上行走。多多的脚板磨得血迹班斑,伤痕累累,他一点儿不觉得疼,好像脚没长在他身上。
多多来到了一个火车站,多多打问了一下,这个火车站是潼关火车站。趁着月色朦胧,多多爬上了一辆拉了煤的货车,一上车,他就在煤堆中睡着了。睡梦地里,多多觉得屁股上似乎被蛰了一下,他醒过来一看,有一个人在身上乱踢,他可能以为多多是要饭的。没有要罚款,把多多赶下了车。
夜深人静时,多多第二次爬上了货车。一爬上去,多多只想在煤堆中睡一觉,他觉得,睡在疙疙瘩瘩的煤堆中,才能睡踏实。
傍晚时分,多多回到了松陵村。
走进院子,最后一缕太阳光照在前院里的梧桐树上。多多抬头一看,梧桐树上只挂着几片尚未落下去的叶子。院子里满是树叶,多多的光脚板踏上去,发出了干裂的声响。多多走过落叶,走过沉寂,走到房檐台跟前就扑倒了。
第一个进来的是王瑞祥,随后,是梁改凤和杨英爱她们几个。
你是多多?王瑞祥说。
我不是多多是谁?多多说。
多多!梁改凤哭了。
多多!杨英爱哭了。
你可回来了多多,梁改凤说,我们还以为.....妮子呢?孙拴狗呢?杨英爱说。
妮子是谁?孙拴狗是谁?多多说。
你不要问他了,梁改凤说,多多,你哭,哭几声,把眼泪哭出来。
多多说,我不哭,有啥可哭的?反正,就那么回事。
王瑞祥说,快扶多多到房子里去,这么冷的天,他身上穿的还是单衣。
多多不去房间,他执意要趴在房檐台上。饭是梁改凤端来的。多多只吃了一碗面条儿,就不想吃了。他顺手捡了一片干枯的树叶放在嘴里嚼,嚼着嚼着睡过去了。
多多恍惚听见有人喊他,他睁开眼一看,好像是赵秋仙。赵秋仙抱着他,眼泪滴在了他的脸上。赵秋仙说,娃呀,你咋睡在了这儿。他说,一样,一样。 赵秋仙将他越抱越紧了,他觉得窒息。赵秋仙像虫子一样在他眼前头乱飞,还有妮子、孙拴狗、王瑞祥、梁改凤、杨英爱,所有的人都像虫子一样。多多弄不清他在睡梦地里,还是醒着。对多多来说,睡着和醒着都是一样的。
原载1998年《山东文学》1期
冯积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当代》等数十种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部)篇;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选刊转载,并选入各种优秀年选;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遍地温柔》《逃离》《村子》《渭河史》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人的证明》等十部。《沉默的季节》曾获“九头鸟”长篇小说奖。《村子》获陕西省政府“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