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牙浮光熹微的《上弯月》,在案头不急不缓悬挂了一千多天。就着朦胧的月色,我断断续续翻阅着这些“写给自己”的文字,每每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可惜一次次都被繁杂的冗事消磨掉了。后来,我读到两篇评《上弯月》的美文,其中一篇结尾处写到作者曾说过:“我只为一个读者而写,那个读者就是我自己。”
看来要明晰这句话的含义,就必须去书中细细勘察,慢慢品悟。
当下,不少人喜欢用“大家”这一标尺来丈量某个人的作品是否“上档次”,对此我非常反感甚至鄙视,因为看待“大家”的眼光有天壤之别。在某些人看来,只有在“国刊”上发表过大部头文章的作者,才与“大家”扯得上关系,他们为博人眼球,总是在自己的文章里夹杂一些貌似大气磅礴的词眼,或者提升调门以拉高作品的气势。而越来越多的自媒体,更是以点赞和打赏来炫耀自己的成就,使得多如牛毛的文学小圈子,跌入了一个又一个沾沾自喜的泥沼。
我认为阅读任何一部作品,都不该以作者出道早晚或年龄大小来预先划线,更不该受其成就高下的影响去给作品打分。想当年白居易初入长安,名士顾况读了他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之后,即刻将“居亦弗易”改口为“居即易亦”,就是一个教训。
走进《上弯月》,耳边回响着生命的律动,蛙鼓草丛蝉鸣树梢,流萤和繁星同辉,狗吠与蛐蛐应答。嵩县女儿周苏荣,喝伊河里的水、吃中湾地的五谷,荆钗裙布粗茶淡饭,胼手胝足相夫教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在她的灵魂深处,珍藏着“枝桠上悄悄融化的冰凌”,“小耳朵抖擞着的牛犊”,“织布机哐嗵哐嗵的节奏”,“从水草里飞出来的鸥鹭”,“栖息在院里大桐树上的喜鹊”等等等等。这些在许多人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事物,却在周苏荣的文章里唱了主角,足以透过微观的视觉折射出作者博爱的心胸。
作者娴熟地织就了一匹《童年和故乡》的锦缎,在这幅情景交融的画面里,伊河、柳堤、菜园、庭院、树、归、坟,就是贯穿生命的经线,而河边的捣衣声、赶鸭溅起的水花、瓶子里的萤火、褪壳的新蝉、粉笔圈里的菜堆、摘光了叶子的橘树枝、柿子树下的小脚大姑、举起巴掌吓唬孩子们的三姨、缠满白色碎纸的青竹哀杆等等,便在露水和眼泪的梭引下,轻柔而庄重地回环往复编织着。这锦缎的色泽漠视华丽却生动逼真,这锦缎的材质毫不贵重仍温润贴心,让满腔欲说还休的眷恋、陶醉和怜悯,涓涓细流般漫漶其中。
这些年,生活在农村的知识女性,大多都把精力放在广开财路改善物质环境上,与文学结缘的确实不多。但凡具有一定文字功底的,也免不了要效仿“大腕”的所谓风格和路数,力争尽早在报刊上亮相,功利之心显而易见。但周苏荣没有随大流,她兀自走上了一条独对弯月的寂寞山路,凭借上弦月洒下的微光,沿着这条从小就十分熟稔的小径,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
周苏荣的回归,绝不为庸俗的炫富摆阔,更不是出自光宗耀祖的虚荣。造就作者朴素真诚豁达仁慈意识或品格的关键因素,除了父母家教和当地民风的熏陶,更是她本人崇尚淡漠名利、重情向善的价值观所决定。这也是为什么一篇追念母亲的哀记会有洋洋洒洒七千字,一组儿时欢乐时光回放的趣闻,竟然长达三十页的缘故。

《上弯月》作者周苏荣
二
周苏荣笔下的《母亲》,不愧是一位最善良、最勤劳、最淳朴、最坚强的女性,细细读来,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母亲啥都会,男人做的活她也学,比如嫁接花木果树,给吃了农药的鸡剖腹解毒,阉宰猪娃等等……”
“谁穿的衣服,她看看就会做了,有时仅是从她面前一过,她没见过的式样,三琢磨两琢磨,一件新款衣服就做成了……”
“不管谁家的衣服搭在院里,下雨了,上着班没人收,她都收了拿回家,下班时站在我家阳台上,挨着问人,‘哎,这是你家的衣服吗?’”
“他们怕钥匙忘家,进不去门,都把备用钥匙送给我母亲保管。住久了,母亲谁家衣服都认得,下雨直接收了,送到人家屋里。遇到突然刮风下雨的天气,她怕开着窗,雨漂到屋里,就爬上楼梯,给他们关好……我们跟母亲吵,‘万一人家里进小偷了,你也有钥匙,能说得清吗?’母亲气得大声训我们,人心都是肉长的,别把人想得那么坏!”……
这位被同村人鄙称为“绝户头”家中的女子,从小就不得不顶着这块巨石,忍辱抗衡着世道的不公。而历尽磨难终成家室之后,她不但没有丝毫怨恨,反而处处谦让以德报怨,善待生命中遭遇的每一个生灵。周苏荣说,“我的母亲,她把苦难变成花朵,恩惠别人,如果说她是一朵花,就是最奇异的一朵,在我心里。”就是这样一位儿时因家中没有男丁而受尽歧视的母亲,却毅然将自己仅有的独子送上保家卫国的战场,这是何等的大气,何等的豪爽!
书中写母亲长久得不到战场上儿子的消息,只用了寥寥百十个字,可其中的分量却字字承载着生命的去留:
“后来,哥去老山前线打仗,嫂子带着一岁的侄子回老家跟着母亲,很久音讯不通,她和嫂子都刻意回避着什么的日子,怎么熬过来的?多少次,母亲抱着小侄子,坐在院里的桐树下发呆……”
无独有偶,不但我的母亲与作者的母亲同年降生,而且我和作者的哥哥周战书先生,还有过一段亲密交往,所以对书中描写的这一情节感触尤深。换了别的作者,也许要为哥哥大书特书一笔,因为以身许国驰骋疆场的周战书先生,的确经受过血与火的洗礼。作者在《上弯月》里,提到哥哥在枪林弹雨间隙中记录的战地日记,也不足百字:
“2008年冬天,哥的《救军粮》书稿写出来了。天下着雪,母亲坐在窗下的沙发上看哥的书,看着哭着,不时摘了老花镜。多少年了,老了的母亲,终于可以畅畅快快地哭泣了。”

作者哥哥周战书的战地日记《救军粮》
“由于参加作战会议的耽搁,今天才把三天前就写好的家信抽空发了出去。我不知道这封家信给家里带来的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要让他们大吃一惊的。家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会一下子就从西子湖畔来到南国边陲,从美丽的天堂杭州走上硝烟弥漫的战场。妻能经受得了吗?父母能挺得住吗?我是家里的独苗呀……”
其二是1985年1月23日在中越边境老山脚下曼棍洞的记录:
“回到曼棍就接到妻从洛阳寄来的信,随信还寄来了她和儿子侃侃的照片。再有四个多月,儿子侃侃就满两周岁了……临睡觉时又把照片拿出来细看,儿子胖乎乎的,已经有点大孩子的样子,看起来聪明伶俐。妻也好像稍微胖了点,不那么憔悴了,或许是孩子给了她精神慰藉吧。想到此,不由自主地把照片轻轻放到了唇边。陡然间,一丝难以言喻的凄楚感滑过脑际。但愿能有幸活着回去,看到从照片中跑出来一个真实的儿子。”
这是一位军人在阵前对父母妻儿的牵挂,他是作者的哥哥,也是母亲的独生子,为确保祖国的安宁选择了面对死亡。这部战地日记的作者简介如下——
周战书,笔名如水,1954年生,河南嵩县人,中共党员。1972年应征入伍,服役15年,于1987年转业。服役期间,参加了1984年7月至1985年6月的老山地区防御作战,荣立二等战功。时任一军一师后勤部战勤参谋。先后毕业于南京陆军学校军事大队、杭州大学哲学系。擅书法,喜写作,是洛阳市书法家协会会员。近年屡见散文、小小说及书法作品在各大报刊发表。现供职于河南科技大学,任该校保卫处副处长。

周战书(右)与老乡作家阎连科
书中对母亲点点滴滴的琐碎回放,串起了作者强忍的一颗颗热泪,但周苏荣绝不仅仅是一个柔肠百结、只会用泪水抒情的女子,他还有柔中带刚不让须眉的一面。她畅游祖国山川,寻访古迹名胜,朝拜历史先贤,足迹所至均留下了笔墨屐痕——入秦川谒茂陵觅大将军卫青,到成都访琴台与卓文君对坐,下漓江登竹筏披茫茫烟雨,上北川过古镇抚乌木沧桑……没有繁文缛节,没有规矩和条律,在大自然怀抱里,周苏荣尽可毫无顾忌地张扬着儿时的胆怯和疯癫,同时也敢于指点江山矫正历史的偏好。在《不学杜甫》这篇短文中,依循诗人一生的足迹引经据典,对一代诗圣“乞怜、寄食、客死”的人生,提出了大胆追问:
“唐朝文人好做官,杜甫也不例外,他一生的抱负就是‘致君尧舜上,要使风俗淳’。可杜甫他是靠什么来实现呢?他科考落榜,再考再落,他给朝廷身边的达观赠诗献赋,给唐玄宗祭天写礼赋,仍然不能如愿。为此,他不惜困守长安十年。安史之乱爆发后,百姓奔命,连天子也吓得逃跑的战乱中,他呢?他不惜抛下逃荒到四川的家人,独自到长安投奔肃宗,还不知羞惭地说‘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他给肃宗上书:‘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窃恐转死沟壑,伏惟天之哀怜之……陛下其忍弃之’……”
接着周苏荣笔锋一转,泣血诘问:“这是杜甫吗?是那个喊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杜甫吗?看到这些文字,我的心针扎似的。”
作者实在不忍久已仰慕的杜甫如此摧眉折腰,但又只能以史为据:“杜甫从不自食其力,一辈子投亲靠友,寄人篱下……他甚至还投靠过大云寺的和尚,企图一道住土窑, 被拒后自己连一个土窑都没勇气挖。他先后流浪到秦州、秦州以南的同谷县、成都、夔州、岳州、衡州、潭州……其目的无一不是去投靠。”
不仅如此,作者甚至还大惑不解地责怪:
“他为何不能像曹雪芹那样‘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有人说,杜甫不幸与草民为伍流落到集市买药。与草民为伍就是不幸吗?他为何就不能做一个自己养活自己的草民呢?……幸好他没有做官,一个养不起妻子儿女,甚至连自身都养不起,一心只想寄生生活的人怎么做得了官呢?即使做了,又怎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呢?”
好一腔殷红滚烫的热血!好一副贫贱不移的肝胆!此等掷地有声的豪言竟出自一位看似柔弱的村妇,虽蛰伏贫困乡间乃久已胸怀鸿鹄之志矣。我断言,任何一个真诚的写作者,都不会让自己付出的心血沦为廉价的敲门砖,无论这扇门里是黄金还是权势。身陷金钱至上怪圈的芸芸众生,在被各种陷阱坑害算计之后的报复,往往都难免会变本加厉地以牙还牙。《上弯月》里的文字,不仅让我读出了一位情怀高洁的村妇和一个慈爱亲善的族群,还读出了一座生生世世繁衍卑微生命和顽强精神的乡村。

周苏荣和父母在一起
周苏荣说,“母亲从来没有给我们说过怎样去做人,怎样去爱,穿着母亲做的鞋子,不知不觉我就成了母亲,成了母亲那样的人。”她还说,“我最羡慕这些野花,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从早到晚就开给自己、开给天上的云朵、开给路过的小鸟、开给傍晚的月亮……没有人告诉它要怎么开、该怎么开、开给谁看,它只是它自己,坦荡自在。而众花中,我最喜欢紫花,红花太俗,白花太高傲,黄花太张扬,唯有紫花,平庸中有一点点深沉,一点点浪漫,一点点自我……”
读周苏荣的《上弯月》,我清晰地感觉到写作的初衷,其实是来源于怜悯和激励,怜悯的对象或自身、或他人,而激励的对象则往往是作者自身。周苏荣既为母亲和哥哥乃至养育她的村庄而自豪,同时也胸怀悲悯之心,为失去的无忧无虑的纯真,为保家卫国献身的战士抛洒热泪。《上弯月》的字里行间,涌动着一股自我激励的暗流,要做一朵像母亲那样坚忍不拔的花朵,把苦难变成花朵,恩惠别人。
某些奢谈高深文艺理论的批评家们也许会以偏概全,或是随手抛出一两句不痛不痒、欲扬先抑的官话,把充盈在字里行间的生命律动,统统定性为惆怅落寞的“乡愁”。殊不知作者的初衷恰恰是金子般闪光的美好回味,是对家乡山水、村俗民风、邻里亲情乃至花鸟鱼虫的虔诚膜拜和铭记,是大义凛然报效祖国的巾帼情怀。
如果把《上弯月》比做一棵魁伟的银杏,那么游走在其主干枝叶间隙中的,多少也萦绕着几缕淡淡的惆怅,这就是童年的青山绿水和叔伯大爷们已渐行渐远,并且一去不返了。去年我再次回到阔别半个多世纪的故乡,看到前些年还被村邻当做牛圈的老屋已全部坍塌,本来就只有一二十户的小村,驻守的人家已所剩无几。彼时的心情,可谓与《上弯月》后记的流露如出一辙。
好酒不怕藏,好歌不厌听,《上弯月》是一坛被我藏了三年多的好酒,《上弯月》是一首百唱不厌的好歌。好就好在毫无功利之心“只为一个读者而写”,喜怒笑骂没有顾忌;好就好在朴实无华清澈见底,没掺杂一丁点“甜蜜素”或“催红剂”。
很可惜,《上弯月》也有缺憾,这就是作者和读者都非常反感的文字差错,特别是某些关键字的错讹,如同在行云流水的旋律中塞进了一个刺耳的音符。这责任当然要算到编辑头上,谁叫他漫不经心草菅文命!
2018年6月8日完稿于道北西晒屋

从左至右:作者哥哥周战书获得的115大捷纪念章、二等战功章、自卫还击战纪念章